伏璧良人-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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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得久了,难得有人听他唠叨,这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下来。玉知也不打断他,随便老人唠叨,偶尔还点点头,让他越说越有劲。其实玉知的心早已飞到了远处,拉也拉不回来。
被疯子华允宥和流飒从怀玉村救出来后。两人不顾她苦苦哀求,骑马扬长而去。走投无路的玉知万念俱灰,只求溺水一死。等她再次醒来时,却躺在一间破败的土地庙的神龛上。身上盖的,身上垫的,都是男人的衣服。
神龛外,隔着一层污浊不堪的佛幔,传来两个男子的声音。一个是华允宥,一个是流飒。
华允宥的声音很冷:“把她带来做什么?带上她,只是多个累赘而已。”
“少主不必担心,这一路上,就由属下来照管她。经过这一次,想必她也不敢再乱跑了。”流飒的声音响起,依然是淡得没有感情的声音,却让躺在幔布后的芮玉知心头一热,好像又有了生的希望。
华允宥“哼”了一声,寒气冷到人的骨子里去。芮玉知一哆嗦,顾不得手足无力,挣扎着爬出神龛。“扑嗵”一声响,吓了外面两人一跳。从神龛上跌下来的芮玉知清楚看见华允宥浓眉一锁。而站在华允宥身旁的流飒,却面不改色地上前,伸手扶起玉知,淡淡问道:“醒了?”
芮玉知泪下如雨,顾不得身上跌得生疼。芮玉知扶着流飒的手站起来,上前两步,在华允宥面前重重跪下:“大王子,求您救命啊。”华允宥最终答应带她走。但是,玉知永远忘不了,那只伸在她面前的手。
老车把式唠唠叨叨话还没完,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玉知来不及多想,就随着车行中一群年轻的车把式们涌出大门,站在道路边上,她清楚的看见一辆囚车在重兵押送下走了过来。生铁铸成的笼子里,流飒一身重镣,铁链缠身站在其中。明明身陷囹圄,他的脸上却无半点惧色。一向淡得看不到表情的脸上,却有一分罕见的冷笑。芮玉知站在车行门口的石阶上,流飒的表情她看得分明,那双眼,竟比雨后的天空更加纯净,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这是一个刺杀恩主的刺客的眼睛。
“一定有冤情!”玉知咬了一下唇,心中默默叫了一声。正在此时,身后老车把式开口叫道:“公子,车备好了。我们上路吧。”
玉知犹豫了一下,回头对老人道:“老爹,我还有事。明天再走吧。订金您先收着,我明天一早就来找你,我们立即起程。”说完,她转身冲进了门外的人群中。不理身后老车把式的叫声。
一口气跑到豫王府的下人进出的小门前,玉知站住了。一时冲动跑到这里来,她忽然不知所措起来。她是谁?一个小小的山里丫头,被村人追杀,被皇家通缉,竟敢不自量力想要去救一位犯了死罪的将军?玉知躲在门外不远处的一棵树后,望着王府小门,只觉刚才的勇气已经渐渐离她而去。
就在她终于决定放弃时,转身要走。一回头,吓得脚一软,坐在了地上。小七公公道:“既然来了,就跟我进去吧。王爷还等着呢。”
“王爷?”玉知吓得缩了一下头,她只见过豫王爷一面,只觉得他是个很难亲近的人,连他的侧妃和允徽,和他见面都像隔着一层,何况是她?玉知这回来,只是想找允徽或是豫王妃帮忙,允徽不用多说,豫王妃在府中对她也不错,还曾经派人送她出京,若不是江妃,她现在早就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了。
但情况容不得她后退,玉知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小七进了小门。跟在小七的身后,芮玉知生平第一次,走进了豫王爷的卧室。一进门,玉知就急急跪下,用力磕了个头。
“你来了?华允宥那个畜生叫你们来干什么?”豫王爷的声音很哑,咬牙切齿的道。
玉知听不懂豫王爷的话,不敢随便回话,只能低着头不语。
豫王爷接着道:“他长大了,翅膀硬了。有效忠他的军队,有唯命是从的幂僚。君臣大义都已不放在他眼里,何况父母?只是我真没有想到,他竟然狠到派人来刺杀自己的父母。羊羔跪乳,乌鸦反哺,而我儿子,连一只羊,一只乌鸦都不如。”
“王爷。”豫王妃的声音微弱:“别这样说宥儿。宥儿不会这样。”
“不会。”豫王爷的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怒火,玉知低头跪在地上,也感觉得到豫王爷扫向她的目光带着危险的火星。“他已经这么干了,还有什么不会的。流飒从来不会违背他的命令。杀父弑母,天理不容!”
豫王爷已经快要气疯了,辛苦栽培了二十多年的爱子,竟然对他下这般毒手。他在中箭的狂狮,在室内不停的走来走去。口中不停的咒骂,言语越来越激烈。玉知跪在地上,听着这些咒骂,越来越难以忍耐。
“王爷错了!”清脆悦耳的女声响起,弄得屋内众人一怔,这般好听的声音,竟是从地上跪着的那个黑黄瘦小的男子口中发出,更是让人惊诧。唯有躺在榻上的豫王妃眼前一亮,重伤后苍白的脸上,忽然多了一份光彩。
玉知抬起头来,这一抬头,她才看清站在面前的豫王爷左手吊在胸前,比当日苍老了二十年,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刚刚积蓄起的力量立刻像阳光下的雾色,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虽然住了嘴,但豫王爷已经看清了她的面容。虽然肤色被染成黑黄色,但仔细看,仍能从她秀美的五官看出她其实是个美丽的女子。豫王有些意外,怒道:“你是谁?”
玉知不敢直视豫王爷的双目,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会这么激动,一时忍不住竟然冲口而出。此时面对豫王爷的质问,只得硬着头皮道:“大王子虽然有时癫狂,却仰不愧天,俯不愧地,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他对王爷和王妃的敬爱出自内心,决不会有半点虚假。”
“敬爱?那个畜生也会。”豫王根本听不进去,冷笑刮着玉知的耳膜。玉知吸了口气,终于有些怒了,尽量将声音放得卑微,但说的话在旁人听来却是极为无礼的:“王爷这样冤枉自己的儿子,于心何忍!”
等她住嘴,看着满屋人不敢相信的眼神,她自己也呆了。不知为何会如此激动,想也不想就冲口而出一大段话。
豫王怒极,正要说话。躺在榻上的豫王妃却开口了:“是芮姑娘吗?到我身边来。”
王妃的声音不大,却让暴怒的豫王爷平静了下来,回身走到爱妻身边:“燕,你伤得不轻,不可多费神。”
王妃道:“我有话要和芮姑娘说。你让他们都退下吧。”
豫王眼光一黯,用眼角的余光扫了豫王妃一眼:“你还是不死心吗?”
豫王妃微微仰起头来,看着丈夫,声音小得只有两人听得见:“我不死心。儿子是我生的,我心里有数。我不相信,至亲父子,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曾经锐利如鹰,此时却已混沌的双目终于现出一层水雾,表面上的强悍淡去,在妻子面前,他显露出深深的无力,低声道:“宁为玉碎。燕,你是白费心机了。”
豫王和其它人都退了出去。豫王妃轻轻叹了一声,对芮玉知道:“玉知,若是你,丈夫和儿子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骄子之难
玉知走进关押流飒的死牢时,心里想的都是豫王妃的托付,坠得她脚步如铅,只想转身而逃。但是,她已无路可退,豫王妃美丽的凤眼在她眼前闪烁,平日温和的眼中竟闪着威胁的光:“孩子,既然知道了这些,你就不可能再置身事外了。帮我,是你唯一的生路。”
帮她?玉知每一步都挪得艰难。这天牢,她已不是第一次进来。上回来,她怕的是天牢里面。而这回,她更怕天牢外面的那些纷争。面前是一个阴森的甬道,两旁的木栅后,一双双或惊恐或呆滞,带着仇恨与冷漠的视线戳着玉知纤细的身形。
流飒呆的是死牢,没有上回华允宥住的牢房那么守备森严,铁门的厚度要略薄些。走进去,里面有一股异样的臭味,夹在发霉的空气中,让人呼吸艰难。玉知强做镇定,目光平静扫过,却见一间监舍地上躺着一个受了重伤的男子,双臂双腿上的伤口溃烂成一片,右臂已经离开了躯体,仅有点点烂肉还与身体相连。本该长着眼睛的地方却是两个深深的空洞,狰狞的对着她。
玉知吓得后退了好几步,这么严重的伤,她从未见过。他——难道就是那个美如处子的流飒吗?
手心上全是冷汗,玉知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子,向后倒去。狱卒扶住了她。芮玉知提着心问道:“刘将军?”
地上的人没有回答,连动都不曾动一下。玉知觉得寒气从脚底侵入她的身体,几乎要把她冻僵。还是狱卒开了口:“刘将军去过堂了。你先在这等会。我给你拿个凳子来。”
玉知这才觉得体内的血又可以缓慢的流动了。知道那人不是流飒,松了口气的同时,却忍不住生出一份悲悯之心:“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她问得犹豫,怕自己问得不对。王妃既然安排她来见流飒,是私下密谈。多出一个犯人来,她自然要问一问。
狱卒看了一眼地上的人,淡淡地道:“姑娘别担心,这人双目已被挖去,双手也被剁掉,舌头也割了去。只是在等死而已。不用管他。”
听到这般血腥的刑罚,玉知忍不住道:“他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要受这样的刑?”就算是犯了死罪,一刀断命也就是了。玉知想不明白,怎会有人如何残忍。
狱卒道:“他犯的是偷盗之罪。”
“偷盗?”玉知的声音里充满了怀疑。偷东西,用得着这么严厉的刑罚吗?陪她来的狱卒正巧看管过华允宥,认得她。就解释道:“他是自愿的。牢中有时进来一些桀骜不驯的重犯,为了打压他们的傲气,就将他和一些被折磨得将死的犯人关在一起,比鞭子火钳还有用处。这些将死的犯人,有时是些真正罪大恶极该杀的死囚。有的却是拿了钱自愿的。若不是家中穷得妻儿都要饿死,他也不会去做贼。关进天牢的人,就算是轻罪也没几个能活着出去的。不如忍些折磨,让妻儿能多活两天。”
皇帝昏庸,任用大批奸臣,听任江妃祸国。百姓早已民不聊生,这是世人皆知的事。但怀玉村身处山中,加上村中贵眷不少,倒还算安宁。玉知真没想到,外面竟到了这般惨烈的程度。
沉重的铁链声唤醒了玉知。她抬起头来,看着几个狱卒拖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走了进来。不知哪来的劲,她三步并作两步,抢至那人身旁。
眼前是一张失血的玉颜,浓密的美睫像两片黑色的花瓣。玉知蹲下身去,低声唤道:“流飒。”眼角的泪落在了流飒苍白的脸上。
狱卒中已经退了出去。留下玉知手足无措的对着一个昏迷一个垂死的两个人。她不敢移动流飒,怕触到了他的伤口。无奈之下,只好蹲在一旁等候他苏醒。
墙上插着的火把噼啪作响,死牢里只有三人的呼吸声。玉知越呆越怕,想叫狱卒开门逃走。可是最终她还是没动,怕得太厉害了,她开始唱起歌来。
玉知唱得是个山村小调,歌声缓解了她的恐惧。唱了两首歌,忽然看见,流飒已经睁开了眼睛。
玉知正要停下,流飒却冲她做了个继续的手势,顺着流飒的眼光看去,见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嘴角竟然浮现了一丝笑意。歌声没有停下来。一曲接着一曲,质朴中带着山野草木的芬芳。在清甜的歌声中,那人呼吸由急到缓,渐渐消逝,只有一丝笑容依然刻在他可怖的脸上。
见那人咽下最后一口气,流飒舒了口气,对玉知道:“谢了。”
玉知唱得口干舌燥,哑着嗓子道:“流飒,你为什么要行刺王爷王妃?不仅自己不忠不义,还连累大王子不仁不孝?”
流飒笑得清淡,一对秋波漾出万种风情。他的声音非常好听,一个字一个字轻轻的敲在玉知的耳鼓上:“我就是要让少主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玉知的手用力抓住流飒:“为什么?”
伤口被玉知抓住摇晃,流飒咬牙忍住呻吟,答不出一个字来。密密的汗珠布满额头,唯有眼中的坚决没有一丝动摇。
等能说出话来,流飒才道:“少主被冤入狱,几乎丧命。虽然逃回齐周,但这秘密断难长久保持下去。一干奸侫,早已起疑他未死,才会连你一个小小女子都不放过。少主若想不死,唯有起兵一途。但豫王爷和王妃在京中,若是起事,皇帝将两位做为人质,以少主的性子,怕只能束手就擒。”流飒的声音很低,但听在玉知耳中句句都似惊雷一般。
“为这你就要行刺王爷王妃?”玉知惊问。
流飒淡淡一笑,满面血污掩盖不了他秀丽姿色:“王爷王妃久住边城已经十几年了,这次少主一出事,他们就回了京城,而且常住不走。我本来是想劝他们火速离开。但王爷坚守君臣之礼,宁可牺牲少主性命,也不肯离开。王爷不走,王妃自然也不肯走。”
流飒眼中有些不屑:“皇帝昏聩,民不聊生。少主英武盖世,爱民勤政,若能取而代之,当是万民之幸。若是刀兵相见,齐周之军虽少,却精锐无敌。加上民心所向,这场仗少主胜算极大。王爷为了所谓的忠义,不顾父子之情,百姓之苦,一意孤行。我只能舍去这条性命,若是行刺成功,少主就再不受人胁迫,可以大展宏图。能见百姓安居,国家兴盛,流飒做这千古罪人也是情愿。”
玉知听得心惊胆战,她哪里想得到,这中间有这么多关键。
天色苍苍,四野茫茫,刚刚还在此处奔腾驰骋的上万战马已经不见,只留下遮地狼藉的草地。
周围都静了下来,练兵的草场上,却有一骑骏马在缓缓的踱步。雪白的鬃毛如银丝洒落,若是跑起来,只看到银光一闪而逝,若天上的闪电。因此,此马就叫:“闪电”。
“闪电”慢慢的在草场上踱步,偶尔打一个不耐烦的响鼻。它弄不明白,今天主人为什么不骑着它狂奔,却让它慢吞吞在这什么也没有的地方转来转去。
马背上的骑士轻轻拍拍马颈,像抚摸着心爱女子的长发。“闪电”立即明白主人在想心事,便不再撒娇,继续慢慢踱步。
春风如熏,金盔顶上的红色帽缨随飞飘洒。华允宥眼望远方,从来耀如日光的双眼,却像蒙上了一层雾。
青天碧草,一望无疆。“闪电”和他一样,都喜欢这种无拘无束,天大地大,任我驰骋的感受。只是今天,他实在没有这个兴致。
昨天晚上送到的那封密信,让他实实在在的惊怒了一把,流飒,他最信任的人,竟然做出这样的事,分明是在往绝路上逼他。那晚的事在脑海中闪过。
“少主,你不可以再犹豫了。天予弗取,要受天谴。”流飒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但是父王严令,若是自己起兵讨伐昏君,这父子之情就尽化流水。
为了这至尊之位,要舍弃人伦之情,真的是他所想要的吗?更何况,他对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并不是太在乎,身为君王,就会少了很多自由,要遵守太多的规矩,若是任意而为,岂不是和他的皇伯父一样,成为一个祸国殃民的昏君。
华允宥轻轻叹了一声,他从来没有那么为难过。两次入天牢的经历,让他已经明白,他的皇伯父分明要置他于死地,成王败寇,若是放弃了对齐周军队的控制,天地虽大,也难有他的容身之地。他才二十三岁,一身的功夫,文武双修,可不想就这么死了。若是隐姓埋名,默默一生,也不是他的性子。
九宗五正
绀云分翠拢香丝,玉线界宫鸦翅。露冷蔷薇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