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天喜帝-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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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枉她曾因他而倾了的那半颗心。
狄风一瞬间竟有些哽咽,心潮突涌,不禁脱口而出道:“杵州那一夜后,她于京中大病,前前后后拖了三月才好,病未痊愈,至今犹见咳血。”
贺喜脸色陡僵,眸色变得一片漆黑,半晌后里面水光渐现。
他看着狄风,没有说话,攥着珠簪的手却紧了又紧。
狄风眉头微皱,向后退去,“明晚亥时,在下于临康城外迎陛下入城。”
贺喜点头,忽然上前,定定地望着狄风,“狄将军。”
狄风停住,“陛下还有何事?”
贺喜眸光似刃,“事成之后,朕有一愿,还望狄将军成全。”
狄风挑眉道:“何愿?”
贺喜嘴角轻轻一撇,“待邺齐助邰涗脱困后,朕再告诉狄将军。”
狄风眼神坚稳,“陛下如若能退三国之兵,在下定当竭力相报!”
贺喜低笑道:“如此甚好。朱雄在帐外候着,狄将军今夜辛苦了。”
狄风不再开口,只是看了他两眼,便退了出去。
帐外刀光凛凛,狄风轻抽一口冷气,望向不远处的朱雄,朝他点了点头。
朱雄一挥手,两侧士兵收刀避刃,铿锵有声。
夜风迎面扑来,扫得他心底生冷一片。
不过是口头相许,他便将邰涗一国之运和自己的身家性命统统交付给了那人。
只觉浑身僵透,就似临渊之人,崖下万丈深不见底,身后之路白雾一片,是坎坷崎岖之路,还是平坦宽阔大道,此时都不得知。
可是进不能进,便只能退。
纵是身后之路有虎狼相伏,他亦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行去。
狄风出得城营,挂剑上腰,翻身上马,扯着马缰原地兜了一圈,才猛地一抽马鞭,朝西疾驰奔去。
倘若邺齐此次负了邰涗,他死也不会放过那人!
帐内烛影微摇,贺喜垂眼,看着手中珠簪,良久未动。
此次率军至开宁,本意并非如此。
只是没料到她竟派狄风而来。
自己先前定下的心思,在看见这珠簪的那一瞬,统统全乱了。
于是刹那间便颠覆了自己先前所想,助她破敌之计脱口而出,现下想来,那些念头,早在自己不经意间,就已在心底滚过了无数遍。
在狄风前狠狠压抑着的心潮,在听见他提起她大病未愈之时喷涌而出,自己差点就控制不住情绪,想要狠狠质问他一番。
本以为于天下大事前,一切私念皆可抛却。
可没想到,他到底还是低估了她,亦高估了他自己。
贺喜握紧手中珠簪,眼里一点点黯下去。
狄风能够为了她而置身家性命于不顾,而他既然决定了要帮她,又岂会输于那个男人!
臂上墨袍袖口扬起,手将中军帐幕一把扯开,外面火把之光犹亮,战马嘶鸣声此起彼伏。
贺喜看着帐外护卫,低声开口,“传诏,全军人马集营待命,卯时拔营出城,奔赴临康!”
天幕铁青,独月当空而挂,映得营中四下兵行马列杀气腾腾。
这一仗,他必胜无疑!
…………
邰涗大历十一年七月十一日,检校靖远大将军狄风奉旨率军至东境列阵,与邺齐之军隔江而对。
七月十二日,邺齐五万骑兵连夜飞驰至临康城下,邰涗守城将士受狄风之命,不战而开城门,迎邺齐大军入境。
七月十四日,邺齐大将何平生率麾下骑兵千里奔袭至邰涗凉城,止步不进。
七月十六日,狄风率风圣军北上,至平域关乃止。
消息传抵京中,邰涗朝中一片哗然,人人震惊不已。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英欢独除狄风临事专断之权,可谁能想到狄风竟会胆大至此地步!
御史台弹章如雪片纷飞源源不断,半日内便铺满了九崇殿。
朝中清流非议,举国上下皆惊,英欢亦是龙颜大怒。
一日内连下七诏,命枢府即日派人送去狄风阵前,欲解其兵权与副帅卢可华,并着狄风火速归京。
圣旨还未送出,前线兵报又至,南岵世子邵远统十二万大军破境而入,直逼门峡南面,却遭邺齐何平生麾下骑兵伏击,不得西进。
中宛淀梁黄世开之部欲分兵南下施援,却于半路为狄风所袭,只得弃而回营;北戬闻之,遂按兵不动,于云谷关扎营待望。
七月二十六日,龚明德率军西进,截断邵远后路,与何平生之部前后相夹,重创南岵大军,血战七日,一役杀敌八万余人,其余尽数俘虏。
南岵世子邵远奋力突围,领千余骑杀出重围,日夜不停,奔回南岵境内。
南岵大军既败,中宛北戬二国随即收兵,三国围攻之势瞬时瓦解。
于宏率军北上,与林锋楠大军于嘉陵关外汇合,合力围剿平德流寇。
红旗捷报抵京之时,距狄风奉旨出兵不过短短二十八日,而外敌已退,内乱平定之时亦是指日可待。
朝中诸声皆弥,人人都被惊得回不过神来。
狄风率部归京,自上折子请罪,英欢阅后不批,命人誊抄后分发至两省三衙并枢府及御史台,着朝中肱股重臣群议。
何平生麾下邺齐大军屯于凉城外,不进不退,不知何意,而龚明德之部对之不敢轻举妄动,只留门峡一带布守。
狄风于己罪尚未议决时又上折子,奏请英欢亲犒邺齐大军。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邺齐此役于邰涗堪称有恩,犒慰邺齐大军也在常理之中;可让皇上亲赴凉城犒军,风险甚大!
朝臣们各怀己见,三日来各色折子纷纷而上,附议的有,劝拒的有,弹劾狄风居心叵测的有,意欲趁此机会与邺齐修盟的亦有……
众言纠杂不清,惟等英欢最后定夺。
…………
“陛下非去不可。”
狄风跪于殿中,声音低哑,语气却是不可动摇的笃定。
英欢面无表情,眼中怒火腾然而生,手中一摞折子想也未想便朝他砸下来,“你罪且未定,不想想自己后路如何,此时替他邺齐大军瞎操什么心!”
狄风避也不避,由着那些折子落在他身上,“臣甘愿领罪,绝无开脱之辞,但陛下非去凉城不可。”
英欢气极,撑在案上的手都在抖,“你甘愿领罪?当日你自作主张让邺齐大军入境,事先连一封密折都不发予朕,你可知这是什么罪?”
狄风抿唇,头低着,“臣之罪臣自知,臣甘愿伏法。还望陛下能去凉城犒慰邺齐大军。”
英欢深吸一口气,面色发黑,“你到底何意?不论朕同你说什么,你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你到底想要如何?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之所以瞒着朕,就是怕朕知道后会同意,你怕若是邺齐半路反悔,朕就成了邰涗的千古罪人,国之昏君!你狄风忠君爱国,拿自己性命搏此一役,纵是赴死你也心甘情愿,功过留待后人评说,好得很,当真是好得很!”
狄风脸上棱角僵直,抿唇半天不语,待英欢怒气降下去些后才又开口道:“陛下可知,率军入境的何平生是谁?”
英欢冷笑,“朕有何不知?朱雄的副将,一个邺齐从三品的都虞侯!”
狄风头压得更低,“何平生,就是何公子。”
何公子?
英欢皱眉,不明其意,看向狄风,略略思索一番,心中片刻间陡转百度,然后猛地一惊!
“他……”她颤声道,眼中亮光凌现。
狄风抬眼,缓缓地点了点头。
英欢腿一软,跌坐回椅上,身子止不住地乱抖。
妖孽,妖孽,当真是妖孽!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统帅五万邺齐精锐之师,横扫南岵十二万大军,在危难中救邰涗于水火的,竟然是他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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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一则以欢,一则以喜 欢喜十七
英欢深吸一口气,看向狄风的目光仍是不置信,“若真是他,为何你回京之日不报,要拖到此时才说?”
狄风微叹,“臣与他有约,不得在此时将此事告诉陛下。”
英欢脸色略变,“既然如此,那你为何又说了?”
狄风低下头,“臣只说他是何公子,并未说何公子是谁。”
英欢侧目,不再看他,低声道:“到底为何执意要朕去凉城?”
狄风猛地抬头,“臣曾于邺齐城营帅帐中答应过他,倘若此次邺齐能助邰涗脱困,臣当竭力相报!那一日邵远兵败,臣率部回京途中过凉城,他说……惟愿能见陛下一面。”
英欢心头微震,胸间瞬时雾气弥漫,润得她整个人都湿了。
狄风又道:“几日来陛下迟迟不决,臣若不将此事说出来,只怕陛下断不会同意亲赴凉城犒师。”
英欢不语,抬眼去看狄风,面上一片平静,心中却是大潮翻涌。
惟愿能见她一面。
那人竟能说得出此话?
她心口梗窒,竟不知能作何反应,只觉先前死死压抑着的诸多念想此时统统奔涌而出,如排天巨浪打在她身上,只是痛。
着狄风去送那珠簪,是想让他念在当日她放过他一命而退兵;不曾想他竟能说动狄风,率兵入境助邰涗退敌;更不曾想……他竟会亲命亲为,大败南岵后徒留凉城不退——
却是为了要见她一面。
堂堂一国之君,竟放纵自己任性若此,当真是世间罕见。
英欢浅喘一口,手探上御案拾起朱笔,低了眼,不愿让他见她失态,“朕知道了,你且先回去,容朕再想想。”
狄风跪着不起,握成拳的指节泛青,嗓音低哑道:“陛下,难道就不想再见他一面?”
英欢大惊,却不信此言能自他口中而出,甩下笔起身,盯着他道:“你说什么?”
狄风眸色深深,“陛下何苦折磨自己。”
英欢一怔,转瞬顿明,随即怒不可歇,大声斥道:“退下!”
心在狂抖,被他那一句话拨得颤栗不已。
也不论狄风在身后如何,她自顾自地转身,大步朝内殿行去。
才走了几步,胸口便是一绞,额上汗粒渐涌。
眼前水气氤氲,拼死咬住嘴唇,才没叫出痛来。
近侍宫女们知她正在气头上,遂不敢言,合上门便都退了出去。
英欢人一软,身子*上低案,一垂眼,心也跟着落了下来。
那人的眼唇笑貌,那人的贵气霸举,连带那一夜的苍茫月色,一刹那间全都浮现出来。
他的怀抱他的吻,他低沉似璺的声音,他拾了那串玉片,他说,此物声音虽美,却不及你的笑声万一。
他看着她,眼中火花四跳,他长指抚过她的发,他为她绾了发髻。
英欢闭上眼,再睁开,长睫已湿。
伸手拿过案上银瓶,指尖轻触上面四个纂痕……
平生,何平生,他到底作得什么打算,他的真心究竟是何模样。
若是再见他一面,她又会变成什么样。
英欢挽袖,那银瓶在掌中微微发热,好似她的心。
门峡至凉城不过两日路程,若是让龚明德率军西进,她以犒师之名拖延时日,命狄风领风圣军护驾至凉城……
那人纵是插翅也难飞!
英欢按捺下心中暗潮,他既是敢放纵自己任性,那便不要怨她心狠反复!
…………
大历十一年八月十日,朝中清流非议不休,御史台群吏连名拜表,道狄风之罪可诛,纵是圣上念其战功赫赫,亦当将其削职为民,流放边疆。
英欢独排众议,于当日下诏,暂贬狄风为右骁卫上将军,命其率风圣军护驾至凉城犒师,待归京之后再将其下御史台狱问罪。
十一日,上命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廖峻及中书省三位老臣暂理朝政,命工部尚书沈无尘及龙图阁直学士吕封随驾,执仗仪从诸事皆按邰涗朝之上礼,亲赴凉城犒慰邺齐大军。
邺齐大将何平生闻之,率部退避三十里,于凉城西郊扎营,以恭圣驾。
…………
八月之望正是严夏,凉城一带酷热难当。
英欢一行近凉城而不入,命人于城西五十里处设一大幕次,玉辂杳杳而入。
大次内立着数只铜质高桶,内有冰块,以消次内热意。
英欢长发垂腰,身上裸空,身侧几个随驾宫女正捧了冠服侍候她更衣。
玉肌凝润,长发乌青,次内冰气缭绕,缠在她身周,久久不散。
绛色纱裙,绛色敝膝,绛色纱袍。
绯色衬里,边缘墨黑,白罗曲领。
青衮龙服,中单朱舄,沉碧玉佩。
宫女手指轻触她的身子,一样一样地替她穿戴齐整。
英欢望向身前铜镜,镜中女子雍容端庄,华贵之态迫人,凤眼微翘,眸中温光若隐若现。
不禁微微一笑。
这副模样,自己倒是已有许久未见了……
目光移下去,已有宫女捧了细金玉带来,环过她腰间,轻轻系好。
背后长发被人轻轻托起,一点点梳通,然后慢慢向上盘起。
她眼睛盯着铜镜,看着脑后长发渐绾渐紧,心中竟是一酸。
怎的不经意间又想起那一次来……
玉犀簪穿过她的发,引着卷云冠落上她头顶。
冠前,金博山加蝉为饰,最是高贵。
宫女手一松,冠上二十四道卷梁悠悠而坠,高一尺,宽一尺,恰巧将她的脸挡在了后面。
若论天下女子,最尊莫过于此。
但……
最苦亦莫过于此。
英欢抬眼,扬手轻摆,袖口垂重,有如她此时的心境。
宫女在她耳畔小声道:“陛下,快要到时辰了。”
她回过神,“狄将军人在何处?”
宫女唇角弯弯,“狄将军已领风圣军在外列阵,沈大人也命人将玉辂备好了,吕大人说,待陛下换了衮服,便可随时起驾。”
英欢点头,“那便走罢。”
宫女轻轻扶着她的臂肘,引她出得次外。
外面骄阳似火,日浆火辣辣地铺洒下来,晃得她的头有些晕。
玉辂已然在外候着了,六匹青马驾车,马面饰金,上插雕羽,身着鞶缨,胸攀铃拂,尾包棉锦。
英欢抬脚,朱舄才踏上辂旁银梯,沈无尘便已将青绣门帘替她撑开。
她抬眼,隔着卷梁去看他,他望着她,神色一刹那有些微怔,随即低了头撇开目光,低低道:“陛下。”
英欢浅笑,没有开口,径直入得玉辂,于黄褥上坐好。
就算是他,见了自己今日这模样,也是觉得一惊……
她垂眼,平盘四角翟羽耀目,想起那一年她受册为储、身着袆衣时,父皇的神情便是如此。
是惊艳罢,自己那时才知这词为何意。
玉辂门帘被人放下,沈无尘的声音在外响起:“陛下,诸事皆全,可是现下起驾?”
英欢应了声,心底忽然一揪,有些紧张。
竟是真的到了这儿。
竟是真的要去见那人了。
她手指轻扯玉带,如此盛装,不知那人见了,眼中神色又当是如何。
马儿四蹄扬踏,玉辂鸣鸾,九旗扬旆,青华轮辕,银毂乘叶,缓缓而行。
风吹动门帘,隐隐可见玉辂两侧阵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