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天喜帝-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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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底千褶相叠,不知如何开口。
她的身子如此柔软,骨架瘦削,腰枝纤细,他一双胳膊圈过,还留不少空隙。
高处不胜寒,他于皇位上且觉心疲,何况是她。
她比旁的女子要瘦上些许,娇乳亦不如旁人丰满,腕骨清晰可见,下巴尖尖。
他想到那一晚狄风所言,胸口紧了一瞬,胳膊将她圈得更紧,终是开口道:“冷么?”
她不语,轻轻摇头,发梢摩挲他的脸,微痒。
他喉间有些干,“狄风说你之前大病,三个月才好。”
人在邺齐时虽是听闻她大病,却不知会那么严重,更不会想到她能病至咳血。
她身子有些发颤,试着挣扎一下,可他却紧抱着她,不放手。
他声音低了些,贴近她耳侧,慢慢道:“可是因为我?”
英欢心上大震,多日里心底种种,忽然在此刻全部涌出来,眼眶发酸。
多少个夜晚,人在御案前咳得天昏地暗,念及千里之外的他,是恨也不能,忆也不能,手中奏折沾血,便作朱墨,拾笔勾去。
那老臣们催婚的折子一摞连一摞,摞摞压心,让她睡不安稳。
外敌内乱,心力憔悴,他大兵临境,更是让她心如刀割。
此时被他这般圈在怀中,听着他低沉不戾的话语,她是再也忍不住,身痛心亦痛,痛痛拜他所赐,泪就掉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
贺喜眸光渐黯,她的泪烫痛了他。
他逼她,是在逼自己,还是在逼谁。
他与她处心积虑相互算计,到头来谁伤谁不伤,谁痛谁不痛,又如何分得清楚。
他与她谁都明白,谁都不肯开口。
因为他不单单是他,她亦不单单是她,有些事能做,有些话却是永不能说。
谁能背得了先祖遗愿,谁能弃得了身上尊位,谁能放得下掌中江山。
不见是煎熬,见了亦是煎熬。
还想怎么样,还能怎么样。
天下大乱五国举兵,千军万马奔列沙场,多少人死去多少人伤,才成全了他与她的这一次相见。
这一夜,似凝血盛宴,奢华,却凄零。
往后还能几回求。几回得。几回这般任性。
家国万民,何人能够许得了他与她之间的这段情。
若想光明正大与之相伴,除非邺齐吞了邰涗,抑或邰涗吞了邺齐,败国降主,方能长留身侧。
若想两国从此世世缔盟,除非他与她再无瓜葛再无牵挂,事从国出,方能合力扫群雄,裂土分疆共享其利。
世间再无比这更讽刺的事,再无比这更荒谬的情。
风愈大,夜愈冷,树愈响。
他应当放手,可他却是无论如何也放不开。
他低头,见她莲足被草划出红痕,模样竟似民家尚未长大的幼女,不知深浅分寸,只顾贪玩。
他心中层层阴骘瞬时尽祛,低低笑出一声来。
英欢侧过头,不知他为何而笑,如此突兀,挑眉看他,不语。
贺喜见她脸颊微红,一双眼睁得大大,心中不由一动。
他抱着她的手松了松,唇飞快地沾了一下她的额头,低笑道:“你亦是过于任性了。”
天子之身,半夜离殿而出,衣衫不整,足不履鞋,长发未绾……
是在气头上,是在对他发怒。
她此时这样,全天下也只他一人能见。
英欢绞眉,心中对他怨气仍存,听了他这话,不由更恼,正待发作时,却见他忽然弯身下来。
他拾起草上绣鞋,一只握在左掌,一只搁在膝上。
他垂眼,用手掸了掸绣面上沾了的尘。
他伸手,轻轻握住她右足踝处。
然后他抬起她的足,慢慢替她将鞋穿上。
英欢看着他,看着他,身子越来越僵,心口越来越热,手在发抖,心在狂跳。
他放下她的脚,抬头,看了她一眼,眸子幽深黯邃。
她想开口,可他却又低头,去握她左足。
心口似被热水烫过,疼,却不真实。
他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性子,他是什么样的男人。
她统统清楚,她统统明白。
他怎么可能为她而做这种事情……
月光斜落,他的面庞陡峭锋刃,神色如常,动作温缓。
她的身子一软,胸口梗窒,“你……”
他的狠他的心机他的手段,她全都受得了。
却独独受不得他的这般温柔。
这般温柔的他。
卷二 一则以欢,一则以喜 欢喜二十六
贺喜牵住她的手指,直起身子,下巴一抬,看向她身后,“小的时候,母妃身子柔弱,一次大病之后腿脚浮肿,多日不消。每日起卧,都是父皇亲手替她着履袜。后来正遇郊祭大典,乌舄太硬,母妃穿不进,痛得直掉泪。父皇命人奉软缎绣鞋来,为了母妃独破祖制,惹恼了皇祖母,亦让一干朝臣们心生嫌怨。”
英欢望着他,只觉他的掌心有些凉。
他低头,再看她时,眼神清亮,“那时不知父皇何故如此,只记得母妃日日笑颜如花,她笑父皇便笑,可到了最后,竟连那笑都再也见不到。”
英欢抿唇,没想到他会对她说这些。
邺齐宫中旧事,她在邰涗也有所耳闻,当年的华妃艳动天下,能得如此殊宠,也在常理之中。
只是佳人早逝,那宫闱秘事究竟如何,又有谁能知道。
贺喜扣进她指间,与她掌心相抵,另一只手将她勾进怀中,“看见你这双鞋,就想起当年的事了。”
声音低沉,话中透着些许寂寥落寞。
他胸膛硬硬,单袍之下空空如许,心跳的声音震着她的耳。
她长睫垂下来,迟疑了一刹,还是抬手,环上他的腰。
想来,他平常再刚硬再狠毒,心底里也会存着不为人知的柔软之事罢……
只是多情最是累赘,她与他做惯了无情之人,真待触及真心之时,却不知如何是好。
身后远远的殿廊上,忽地响了一下,东西跌地的声音。
英欢微怔,就要转身去看,却被贺喜压在怀中,动不得。
感到身上锦袍被他的手拉得紧了些,听见他冷冷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何人?”
双膝跪地的声音,闷闷的一声。
有怯懦的女子声音自后面传来,“陛下恕罪,奴婢只是刚巧经过……”
带着哭腔。
英欢心里咯噔一下,她记得这声音。
是先前垂拱殿摆宴时,陪侍贺喜的那个侍女。
她推开贺喜,转过身,就见远处殿廊上跪着那女子,身子微微颤抖着,头压得极低不敢抬,灯笼伏在脚边,想来是她先前掉在地上的。
是看见了她与他,所以吓成这样的么?
邰涗皇帝,邺齐大将,深更半夜,衣衫不整,于殿外树下搂搂抱抱。
也对,被人撞见了才是正理儿。
英欢低眉去瞧她,轻唤一声,“过来。”
那侍女跪在地上不敢动,哭腔愈重,“陛下……”
贺喜抬手,将英欢散乱的长发轻轻一拢,然后侧过头来,眸子黑沉沉,开口问那人道:“这么晚,来此处作什么?“
侍女听见他的声音,头稍稍一抬,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垂了头,咬唇不语。
英欢见此情形,心中豁明,随即怒气勃然而起,“留命不留舌,留舌不留命,你自己选。”
那侍女吓得手脚俱颤,头一下下地磕至地上,口中连连道:“陛下恕罪,奴婢真的不是有意的……奴婢什么都没有看见,陛下饶过奴婢这一回……”
英欢更气,正欲开口时却被贺喜拉住,就见他上前一步,将她挡在身后,对那侍女道:“滚。”
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叫人心生寒意。
那侍女想不及太多,哭得气都上不来,又磕了几个头,便起身拾了灯笼,一路退了下去。
贺喜回身,一下就对上英欢冷冰冰的目光。
她冷笑,“这儿倒成了你说的算了。”
他去握她的手,却被她一下甩开,脸撇至一侧,不再看他。
贺喜低笑道,“不过一个小小宫人,如若想除了,待天亮了吩咐下去就是,何必亲自与她说那些。”
英欢不语,心里却百般不是滋味。
贺喜停了停,忽然抬手轻捏她尖尖的下巴,将她的头转过来,“你在吃味儿?”
英欢脸色一变,一掌拍掉他的手,被他戳中心中所想,不由更加恼怒,开口欲言,可看着他似笑非笑那张脸,就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贺喜嘴角微咧,俯身,唇覆上她的,舌尖似酒,香醇,裹着辣意,缠上了她。
百般缱绻,醉人心肺。
她便这么败下阵来,心中一阵阵的恨,脸却是渐渐烫了起来。
他的手他的身子,他的动作,一点点地全部印进她心底里去。
如若再这般下去,她究竟何时才能不念他,何时才能彻底戒了他!
英欢低喘,猛地推开他,“你天一亮便要回营,身上又是伤,早些去休……”
贺喜不待她说完,便紧紧圈住她,咬她的耳朵,对她道:“总有一天,我要你同我在一起时,再也无所顾忌,再也心无旁念,再也不怕被人瞧见。”
英欢挣扎出来,撇开他的胳膊,快步朝前走两步,心跳得似要扑出来一般,他说这话是想要如何!
……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她转身,看他,“邺齐后宫佳丽甚多,绿莺红燕,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她轻喘一下,“何必如此呢。”
其实想说的话不止这些,可胸中千言万语化至嘴边,却仅成了这五个字。
他说她在吃味儿,去不想想邺齐燕平宫中的那些女子们。
抛却江山天下不提,单此一事,她便不可能同他在一起。
贺喜看着她,剑眉斜扬,眸光淡了去。
英欢解了身上黑袍,丢给他,“狄风一事,还望你倾力相助。”
他仍是不语。
她扭头,要走时,却又道:“你想要的,已经得了。”
他心底一沉,隐隐作怒,怎的到头来,她竟然是这话!
狄风……狄风。
贺喜眯了眯眸子,开口,“好。”
拳却是紧紧握了起来。
英欢听得他这一个字,心口一松,又看了他一眼,转身,抬脚飞快地离去。
她就信他这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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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一则以欢,一则以喜 欢喜二十七
夜风凌袍而过,吹皱心潮。
英欢近殿却不入,足踏宫阶,停在外面,闭了闭眼。
远处宫灯亮影摇晃,有侍女疾步行来,“陛下……”
她睁眼,看一眼来人,点了一下头,“备热水。”于是抬脚进殿。
心中却在低叹,事事有人在侧有人觑,想独得清静都是难事。
夜已过了大半,天边隐隐泛青,人未眠,想来也不得眠。
云母屏风铺开,褪衣祛衫,屏退了左右侍女,不要人伺候,自入内而沐浴。
檀木脚踏上有明黄软布,踩在足下,温软慰人。
水温将好,不热亦不凉,上面花瓣浮荡,浅浅涤漾,水纹沿波而开,水色透澈见底。
英欢伸手,拂过水面,撩起点水至腿侧,低眼,抬腿而入。
她咬唇,身下刺痛袭来,肩侧被他咬伤的地方沾了水,火辣辣的。
有血丝浮上来,淡淡的,漾开来,慢慢没了痕迹。
她仍在痛,仍在流血,虽是不多,却极难耐,又不可言,只得忍着。
手抽过一侧软巾,浸了香豆粉,沾了水,慢慢擦拭身子。
颈侧,锁骨,乳下,腰间。
全是他的味道,全留他的痕迹,点点惊心,盖也盖不住。
股根酸痛,下身是碰也碰不得,那痛确是灼人,如若他是想让她记得,那么她便记得。
永不会忘。
她仰头,长发散在桶壁外面,轻轻吐出一口气,眼睛望向殿顶,琉璃金耀目,心中不知能想什么。
身子浸在水中,初时剧痛渐渐消了,到后来,也麻木了。
她淡笑,扔了软巾,由它上下浮沉,慢慢没下去。
心里再难再痛,也终归是会麻木,会不在乎,会忘了的罢。
思绪乱飘,人在水中不知浸了有多久,手指指肚都有些泛白发皱。
外面候着的侍女们不放心,轻轻唤道:“陛下……?”
英欢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指间花瓣已被自己揉碎,瑰红的汁液漫过掌间细纹,如同那血,那血。
花绽花落,不过一夜之事。
她的手掠过水面,将掌中碎花漂去,而后自水中起身,对外面低应一声,“去吩咐宫中执事,传狄风觐见。”
*
殿中烛火未熄,直至天明。
早膳撤毕,狄风推门而出之时,恰巧遇上公服衣冠齐整万分的沈无尘。
沈无尘宽袖迎风而展,在宫阶下抬眼看见狄风,微一怔愣,“你……此时怎会在这儿?”
狄风快步走下来,不答他这话,只是问道:“才从城外回来?”
沈无尘笑笑,“是。”
狄风眉头紧紧,面色未松,点点头,“皇上正在等你。”说完就要走。
沈无尘扯住他袍袖,低声问:“皇上夜里传你,可是有什么事?”
狄风看着他,眼中漆黑,嘴唇动动,却终是摇了摇头,“没旁的事,不过是吩咐了些回京途中锁事。”
沈无尘听得“回京”二字,手一松,低叹道:“你以后……”顿了顿,“罢了。”也不再看狄风,嘴角僵着,待宫人禀报过后,便进了殿去。
狄风看着殿门在他身后关上,才转身,停了一下,就大步朝前走去。
英欢半夜急传他觐见,留他至天明,所言之事让他心中大骇,几不能应。
奈何英欢执意相迫,他无法不应。
她竟肯信那男人,竟肯要那男人助她行此险计……
狄风攥了攥拳,既然她肯信他,那他便信她!
…………
沈无尘入殿站定,敛袖行礼,低着头道:“陛下。”
英欢语气略显疲倦,轻轻一声:“坐罢。”
他这才慢慢抬头,朝她看过去。
面色嫣红,唇却不带血色,天气虽热,可身上却加了件竖领褙子。
沈无尘心下不禁略作思索,隐隐有些明了。
英欢望着他,“人走了?”
他点头,“臣一早,亲自送出城外的。”
英欢侧过头,手指轻划案边茶盅,一时无言。
沈无尘却开口,继续道:“早晨待他走后,景阳殿中的宫人来报,说是发现件怪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