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天喜帝-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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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是才知他为何对寸疆寸土都看得如此之重。
她想及此,心角猛然脆砰一声——
当日他肯许与她南岵秦山以西半地,知她夺他逐州亦未策军反夺……
漠漠疆镇敞域千里,是他能给她的最珍之物。
她心尖惶然一颤,如灌了汞银似的,沉沉然不可转。
他那剖心袒肺之举代表了什么样的情意,她竟然今日才明才知晓。
她心中最想要什么,他分辨明得,然后他给她。
十年前诸事莫论,然杵州一夜之后,他所做种种之间,哪一样是真的想要伤害她?
可她又处心积虑算计了他多少次。
内乱外祸齐逢之时。他肯弃已定之计而亲自率军助她退敌,为她负伤,不占她土,纵是知她会图谋以对,亦要留下见她一面。
他负伤领军。千里战袭之果只因一诺便统统与她,纵是她在他伤重难战之时夺他重镇,他亦未反目相对。
南岵京北,都城梁州,其实他若于那一夜后反悔、不与邰共伐而毒断狄风大军东进之路,她亦无法强行其兵。
以他之狠辣霸悍天下惟其独尊之势,竟独独能容她一人至此地步,其间是何情又是何意。她竟是……今日才知。
一向只道他掌攥天下尊权,不肯为她弃之分毫,却不知——
他心底最珍最贵最重之物,早已毫无保留尽付与她。
为帝者心难身亦难,她以为她退得已是足够多,却不知——
他身负天下一方之巅,倪傲然之态世间再无第二人,却肯为她做这许多,却愿许她种种重诺,其实已是退到了退无可退之地。
两军再伐。尊她为帅。
她以为他往来之间、低笑之下、逾矩之举其后不过是他私心,可却不知,他种种之行件件所做,都是在护她。
知道她在军中不得将心。他助她。
怕她一令之下压服不得麾下大将,他才要在她行帐之中治事以对。
他一字一句一举一动之下,都是情都是念。
可她却是不知。
她心绪飘飞,只觉身冷心热,颈后起了一层薄汗,恍恍间听见前面贺喜又开口道——
“方将军若是仍旧不信,大可再派麾下斥候一路,按图上标注之地隐探一番。”声音凉凉。语气淡淡。
却是不怒而屈人之势。
方恺握了握那长绢,踯躅一退,转身低头,向英欢道:“臣谨尊陛下此令。”说完又转过头,看了贺喜一眼,目光复杂不可辨。低道了声“陛下”。而后几步退出帐外。
贺喜敛目,悠悠然转身。抬头就看见英欢正凝望着他,神色略显古怪,不禁挑眉,“怎么?”
英欢回身坐回案前,哗哗翻开面前折子,一本连一本,垂了睫低声道:“没事。”
心绪仍是不稳不平。
一计一行一言便使邰大将伏服,她心该喜该忧?
贺喜看了她半晌,转回去收案上诸物,从中拣了几纸卷起折好,收进长靴侧筒内,便准备要走。
恰有夥兵送膳食入帐。
英欢未抬头,余光看见他要出帐,忽而扔了笔,眼睛仍盯着折子,却对他轻轻道:“留在这吃罢。”
贺喜人已走至帐帘一侧,闻言稍滞,以为她是飨客之辞,不由低笑道:“无碍,我回营便是。”
英欢抬眼看他宽背,手扣住案边一角,语气不甚平稳,又道:“在这吃。”
贺喜转身对上她的目光,见她神色笃稳不可逆,眸中不禁微动,低声应道:“好。”
英欢再也不语,兀自下案,去一旁乌木矮几前坐了,伸手取了一盘夥兵送来地吃食,拾箸等他。
军中膳食自是不比京中宫例,英欢每餐不过比底下将兵们稍好一些,一几饭菜看上去普普通通,只那两双冷光银箸贵气凛人。
贺喜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眉扬眼垂,看她挑拣了一番,竟是只吃饭菜不碰肉。
军中粮草全仗东境重镇压配,牛羊送来大营时早已不新鲜,虽不致染疾,可入口之味绝不算美。
常年在外行军打仗之人早已习惯,能吃上荤肉便算是上幸之事;英欢虽明此理,可对着那骨块甚大的粗糙肉食,却是怎生都动不得口。
由是餐餐素菜简饭,未动荤食都叫夥兵送与底下将兵,可夥兵仍是餐餐都送牛羊之肉入帐,生怕怠慢了圣体。
两人隔几相对,均是不言不语。英欢默声小口吃着饭菜,也不看他,垂下的长睫盖住眼中神色,让他更是不解,只觉她对他的态度突然变了,可到底是哪里变了,一时却又辨不明。
贺喜低眉,不碰银箸,手探至长靴里侧,抽出把一掌之长的短小匕首,寒刃沿锦袍袖口擦了几下,扯过她眼前地带骨羊腿,利索地开始划割。
那一片羊腿本也不大,被他剔骨刮肉,三两下的功夫便散成了方寸大的肉块。
英欢抿抿唇,抬眼盯住他的动作,不知他要做什么。
贺喜翻掌,握在匕首柄前,慢慢地,一下下地切割那些肉块,待一整片羊腿肉骨分明,羊肉都成了一口即入的小块才止。
他这才看向她,扯了扯嘴角,低声道:“先前还以为你是因太过劳心才日益见瘦的,”长指敲敲盘边,“却不料是你不碰荤食。”
英欢微恼,将面前盘子蓦地一推,抽了软绸拭拭嘴角便要起身。
贺喜手臂长伸过几,牵住她手指,将她的手按在桌上,低声笑笑,道:“统军为帅,怎能不进牛羊之肉。”
她无奈坐下,看着那羊肉,眉头攒蹙起来,膻腥味阵阵飘过来,闻着便觉反胃,哪里能吃得下去。
贺喜松开她,用匕首之尖挑了一小块肉,递至她唇边,微微弯唇,道:“吃语气宠溺,似是在哄年幼不知事的少女。
她脸庞乍然一潮,红云染颊,抬手去推他硬腕,可一碰上他袖下皮肤,指尖便觉麻痒,放不开手。
他眸中黯黯漾光,捏着匕首地长指轻晃,又道:“你若再瘦下去,可就真的只得任我摆布了。”
此言端的是暧昧无比。
一句话便将她心头浅情撩得浪翻十丈而高。
匕刃寒光凛凛在前,他惑人的低声在耳侧响荡不休,不敢看他的眼,也受不得他这般相迫,只得垂眼,轻轻张口,将那块肉从匕首尖前咬下来。
利刃无情,人却有意。
她此生未有一次进膳进得如此惊心动魄,入骨缠绵。
口中肉块也变得无味起来。
如若他的目光话语动作能够溺人,她早已呼吸不得,推在他腕前的手都开始微微作颤。
贺喜翻腕而下,又挑起一块肉,送至她唇边,眸中黯光含笑,低声道:“以后不得拒荤不进,不然哪里能有力气……”
后面半句话被他生生截断,可他眼中那忽明忽灭之光,顿时让她明了他话中何意。
她心间被他搅得一室狼藉,身子奇软,由着他一块快地喂她吃完那盘羊肉,脸都要绽出血来。
从不知单单两句话而已,便能被他挑弄到这境地。
贺喜见盘中已空,便将匕首插进饭中,将刃上油渍擦了擦,而后收回长靴里侧皮套中。
他听不见她开口,不由挑眉,见她脸庞僵红诱人,便拣了软绸,手探至她唇边,轻轻抚过她的嘴角,笑道:“若是不肯吃肉,以后我便餐餐都来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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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雄图江山,何为欢喜 天下十二
英欢抬手一把推开他的掌,水弯长睫轻抖,瞪他一眼,佯怒道:“成何体统。”
“世间体统……”贺喜低笑,好整以暇地丢下绸帕,以手撑膝,望她道:“你不喜欢?”
褐眸温光撩人,刀唇薄刃犹利。
她垂眸,耳根又红,答不出,右手握了银箸轻轻拨着碗中的饭,却无心再吃,心底鼓动非常,声震人软。
当是……
喜欢的罢。
难得一享他之温柔,然似今日这般共坐与食、相谐以对,往后又能得几次。
经历过太多残伐、猜忌与峙难,点蜜也成一番冷。
纵是得此一人,举案齐眉又将何待。
贺喜看她半晌却不见她开口,眸光一氲,伸手去一旁小盅里拈了几片茶叶,探过去揉开她的嘴唇,塞了三两片进去,“若是受不得羊肉膻腥之气,嚼嚼这个倒能好些。”
指腹轻扫过她的唇,心水汪涌。
她默不作声地嚼了几下,茶叶涩香渐溢,口中异味一时尽消。
他望着她轻开轻合的红唇,半晌才挪开眼,笑道:“才想起,我帐中还有些许蒙顶甘露,你若想要,我遣人给你送来。”
蒙顶天家贡品,千金难求半两。
她掀睫,望进他笑意满注的双眼,脑中闪过那色碧毫卷的茶针,不由轻叹,“那蒙顶茶……”
却也不知还能说什么。
当日因茶识他;其后他辗转两将之手送与她的那一小瓶蒙顶甘露。她不过只在那一夜饮过一回而已。
味道如何早已模糊,忆不起十之八九;心间惟一清明地是,初见他时的撼魄一眼,以及其后那长长久久愈酿愈醇的……缠思之情。
欢若平生。
这一生能这样唤她、敢这样唤她、愿这样唤她的,不过这一人。
除却他。心与谁付?
她面如朗月初霁,稍一扬唇,轻声道:“此地山涧清泉色澈味甘,用来沏茶,正好。”
他无声而笑,嘴角令纹深
英欢眼波轻转,见他一直未动碗筷,不由挑眉道:“只劝我吃。自己为何粒米不进?”
贺喜敛笑,低声道:“人在军中,一向只吃两餐。”
她微异,纤眉挑得愈发高了,“为何?”
他复又笑起来,道:“营中操练、外出行军,将兵体力过耗,我只有少进膳食,才能感同身受,知道他们能撑到何种地步。不致下发不恤之令。”
她讶然,心底蓦动。
知他统军带兵定非闲适之君,却未料到他拥一国之重,却对自己如此苛责。
怕是此言说出去。天下也没几人肯信。
莫论天子之尊,便是寻常将领,又有几人能做到像他这般!
邺齐国之上下,内政外兵,十三年来全仗他一人扛持,该是怎样辛苦难耐,外人谁能体会得了?
偏他一副万事不摧,铁骨铮铮之样。纵是身伤体疲,也作云淡风轻之态。
英欢看他,水瞳凝亮,并不劝他进食,只点点头,轻轻道:“知道了。”
知道了。他的事其实有那么多。她都不知道。
贺喜眸深人顿,半晌又道:“算不得什么事。你……”
帐外金铃叮叮作响,有人来禀,“陛下。”
她转头看向帐帘,声音作冷,“何事?”
守卫在帐外低声道:“东面营中来人,说是随驾医官,欲请邺齐皇帝陛下回帐换药。”
英欢人怔心僵,抬眼便去看他右肩。
先前见他右臂活动如常,以为他伤已好,竟不知还需日分几次换药。
忆起先前见他伤血泛黑,那日又被她以剑相抵、捅撞之数不知何几,抱她滚落山坡之时硬以伤臂护她周全……
不禁皱眉,暗叹自己心粗,伤重如彼,怎会这么快就痊愈。
贺喜闻得帐外之言,眸色忽而一深,转瞬又亮,慢慢起身站稳,看她道:“三日后发兵,邺齐军中杂事亦多,便不特意抽身过帐看你了……若有它事,可来找我,或者遣人代言。”
她见他转身欲走,不由起身叫住他,不放心道:“你这伤……当真无碍?”
他回头,冲她抬抬右手,笑得直侵人心,“当真无碍。”
英欢无言,但看他利落甩帐而出,久久才坐。
抬手去一旁瓷盅里拈了几片茶叶出来,放在掌间,慢慢地捻了又捻。
此次若能一举伐灭南岵残部,定当调兵北上,直捣燕朗大军一部——
为狄风报血命之仇!
大历十三年四月二十八日,二军合伐巍州。(手机阅读)
是夜,帝自誓师于阑仓山北,五将分领二十万兵马,南下巍州。
夜里山风轻缓,天空皓月独轮,不见星色。
英欢夜未入眠,独自在帐中映烛而思,时不时地拿錾花铜细挑挑烛芯,心不在焉地盯着手中书卷。
听着外面营中士兵们低语喧哗声渐渐小了,战马蹄踏营道之声答答作响,才知上将下兵都已吃过饭,将开始整军。
终究是放不下心来。
她扔下手中薄册,去内帐中将衫裙换了,着一身绀青窄袍硬靴,也未灭帐内烛火,便快步出了帐。
远远便见各营指挥使纵马驰道。吆喝着让士兵们检查器甲枪驽。
先前战马低嘶声现也渐没,匹匹口中都被塞了木枚。
英欢挥手将帐外几个禁军士兵斥开,弯过帐柱,往后面不远处曾参商地独帐走去,十步不到便见西面银甲于夜色中一闪。转头去看,辨出是方恺。
不由停下。
方恺几大步奔过来,冲她道:“陛下!”
她微一晗首,打量他一番,“二军五将同时出兵,你在外需得敛敛脾气,莫要因一己之私怨而误了大事。”
茫茫夜色中,看不大清方恺面上神色。只是半晌后才听他在前低声道:“臣谨尊陛下教诲。”
语气带恭存敬,与从前那一人大不相同。
她淡应一声,也未多言,着他整军带去大营北门,自去后面曾参商帐中,遣走了外面守兵,并没着人去传,直接揭帘入内。
里面烛火通明,曾参商身着绢布甲,正弯身拉扯靴上卯带。听见身后响动,不禁躁然扭头回望,见是英欢亲至,不禁一愣。随即慌忙直身站好,“陛下怎么现下来臣这里……”
英欢看她束发素面,眉梢斜扬,一副心生向远之姿,不由微笑,道:“你要随军南下,朕来看看你。”
曾参商支吾一声,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眨了眨,又道:“方将军人很好,陛下不必担
英欢眼眸微眯,对着烛光看她地脸,如此年轻,却又倔强。心底一叹。口中道:“朕虽命你为监军,可并未让你陷阵杀敌。此次随军只消做好份内之事便可。万莫于战中逞强。”
倘是曾参商于疆场上稍有差池,沈无尘那边她又该如何交待。
曾参商腮边微鼓,似有话说,可憋了半天才小声道:“臣知道了,陛下放心便是。”
英欢笑了笑,道:“朕留于营中,除了放心也别无它法。”
曾参商嘴一咧,飞快弯身将长靴绑好,回身拿过她近身长弓,又背了箭,冲英欢行了一礼,“那臣走了。”
英欢低眼,浅应一声,看她从身前大步迈过,出帐扬风,意气风发的模样竟有一丝像十多年前的沈无尘,不由笑了又叹。
帐外人行马疾,踏飞营道尘土一片,灰入青夜,人在营中都能感到脚下隐隐在震。
待外面没了声息,英欢才又出去。
空敞敞的大营间甚是清冷,只有北面远处传来的错甲之声漾起一丝生气。
她转身朝北看过去,两军千帐连之不尽,帐角如雨线一般,一路没入漆黑夜色当中,只有极尽目力所望之处可见有点点火星。
是贺喜在为二军五将诸校誓师。
耳膜颤颤,远处高喝甲震之声随风飘过来时已淡得听不清。
她站着不动,不多时便听得山动地摇地一声呐喊杳杳传来,而后北面火星渐渐远去,几瞬之后便再也不见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