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天喜帝-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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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欢坐在床边椅上,身上衮衣未换,朱色艳伤。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只黛眉红唇惊目。
她看着苏祥退出去,看着寝殿门板自外被合,才转眼,看向站在床尾的谢明远。
什么话也不说,就这般望着他。
眼中湛寒一片。
谢明远兀自立了许久。终是抵不住她这生冷逼人的目光。侧身垂首,冲她道:“……陛下想知何事。但问无妨。”
她仍是不语,只望着他,眼底寒灭火起。
“……上肩有旧伤,陛下自是知晓,”谢明远声低,主动而道:“当初陛下命狄风将军夺南岵梁州,上于京中时肩伤便发,但心有不甘,仍执意领军亲征中宛……此事也是我自中宁道随军赴云州谒上后才知晓地。”
他稍一顿,又道:“后与狄风将军约定共伐南岵巍州残部,发兵之晨,上接西北向来报,道燕朗退兵,上决计疾速北克宾州,再日夜奔赴南下与狄将军一部合师伐巍……然当日未料谷蒙山外中宛设伏兵,上领军血战出谷,却于阵前身中淬毒冷箭,恰是旧伤之处。”
她闻言,置于膝前的手微微一抖。
那一日越州城外百里处,他率千骑拦她御驾,在十丈坡上,她亲手执剑刃逼他伤,那甲下腐黑之血……
心口紧紧一搐。
“当时苏院判劝上屯兵养伤,”谢明远垂了眼,继续道:“却闻邰东路大军三部合师,欲东进与邺齐为战、报狄将军战殁之仇;其时中宛境中四国重兵根茎相错,上怕有万一,便忍伤率军西进,未过数日,又闻陛下自邰京中亲征中宛,于是疾率千骑日夜奔赴,至越州拦陛下御驾之阵……”
她眼睫淡落,手抖得更厉害。
后面的事情她全知。
唯独不知他箭毒之伤久久未愈,阵前军中一事逼一事,他处处亲为之下,终是伤成大碍。
原先只道她御驾亲征当咎于他,二军止戈之力只她一人;却不知他重伤在身,日夜转战,为她所恨,又有多痛多难。
静默半天……
她复又看向谢明远,终是开了口,声音颤哑得自己都辨不清:“……他一早便知,今日会这般?”
谢明远摇头,道:“恰恰相反。苏院判人有直言,道上毒伤不养后患无穷,上虽明白,却也不知自己何时会……”咬牙,说不下去。
倒下,寝疾,薨亡。
一路三岔,非但他不知,便是如今看他这样,又有何人能知。
虽不言……
她又怎会不明。
“后来大军至阑仓山东面扎营,上在营中曾对我说。”谢明远眼黯声哑,微有哽咽,“……当日贪疆婪欲不可收,一方背信以至狄风惨殁,今得毒伤若此。当是天意,绝无怨恼。”
她耳边骤鸣,心口又是脆然一裂。
那一日她见他甲下渗血,收剑之时愤火顿涌,冲他道——
也算苍天有眼。
那时他站在她身前,冷甲泛光,脸上漠无神色,却是一副永远不会倒下的样子……
于是她便真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倒下。
眼底一涩……
撇眼看向身旁案上搁着的那把玄剑。
谢明远随她目光看过去。眼中微变,却垂首道:“上早有将此剑赠与陛下之意……当年杵州初遇,上欲赠剑,却为陛下相拒;此番闻北戬遣使朝献,上令我纂字于刃,意欲再赠陛下。”
英欢敛回目光,红唇启颤,却说不出话,半天才小一挥袖,示意他退下去。
谢明远会意。行了礼,欲退之时又看一眼床榻之上,脸上略显担心,低声道:“苏院判虽退。却在殿外祗候,陛下若有何事,可随时传唤。”
她点点头,眼底水光寒冽。待谢明远退了出去,殿门关合,脚步声远……
才颓然一喘。
浑身都痛得发麻。
隔了半晌,才伸手,将案上冷剑拿过来。
她手指沿剑鞘一路向下。缓缓抚过,长睫颤抖,合掌握住剑,起身,走去床边,挨着坐下。
绀青锦幔轻轻晃过她肩头。如水。
床上之人静静卧着。脸色沉肃,眉峰陡峭如常。纵是不动,亦是一副迫人之姿。
她抬手,轻摸他地脸,一下又一下。
手指抖得不能自持。
他的鼻息轻轻掠过她指尖,暖热,融透了她满心苍寒之冰。
她收回手,凝眸看着他,再也不动。
心却在巨颤。
知自己毒伤之重,终有一日不能得控……却不知会是何时。
其实早该想到……
以他那般强且无惧的性子,天下和她,恨不能一掌全攥,又怎会无缘无故处处让她……
不论何事都让她。
就连敞域广疆都肯让她。
因为爱她,便让她——
这哪里会是他的性子,又哪里像是他会做的事!
若是如此,当初在开宁行宫那一夜,他又怎会因梁州一事而与她生罅;若是如此,当初知她夺了梁州,他又怎会因不甘心而亲征中宛;若是如此,当初同狄风有约在先,他又怎会临阵变计,只为夺宾州一地!
一切都是从那一役之后才变了地。
她亲征,他见她,从此护她,让她,尊她为二军之帅,替她定谋策令,于二军将帅前处处示敬,为她夺重镇,助她斥犯军……无尚荣宠尽付与她,不留一点于己。
若非知自己毒伤不愈,他又怎会做这许多事。
想起那一夜在阑仓山谷中,春风一度,二马并驰,她在马上问他——
就未想过你百年之后,这江山广疆该要如何?
……想过。
那时他旋唇刹笑,眸底亮色一闪而过,她却不解他话中之意。
无嗣无储,何人能承其统。
可如今她才知……
他竟然是要将这江山广疆交付与她。
知自己毒伤侵体,知自己会倒会亡,知自己无嗣可继……这世间除了她,他还肯信谁?
……又还有何人有资格掌他天下。
如若他没伤,如若他不会倒,如若他一腔铁血凝冷甲——
他断无可能做这些事。
他定会同从前一样,征伐天下在前,掳她之心在后,天下与她,一个都不会让、一个都不会放。
……可这才是他的爱。血谋江山,情谋天下,他与她的感情,从来都是充满矛盾、进退皆伤,又怎会凭他一心之愿就可这般单纯无杂。
她眸光渐散,撑在他身旁地手凉得一塌糊涂。
他心机满腹不可辨,储谋定略无人及——
纵是她兀自想了这许多,又怎知他心中到底盘算了什么。
……往事波波翻涌,在眼前骤闪而过,何曾有过一事,是她料定他所思,是她真知他之意的?!
如此这般一想,心底又凉。
她撇过脸,握过那把玄剑,慢慢抽出来。
利刃冷光突闪,晃花了她的眼。
她慢慢翻肘,沿刃看去,两面果然纂刻有字——
眸定光凝。
泪水夺眶而出。
握着剑柄的手开始发抖,半天才收剑回鞘。
她看向他,眸子里水光盈寒,心中恨意一点点涌上来。
冷剑双刃,并纂十四字——
九天之上,我让你;
九泉之下,我等你。
字字似箭,直入她心。
……别恨我。
耳边一响他此言,心中陡痛,恨火遽窜。
邺齐国中,谁人肯让她一家天下,谁人肯允江山改姓。
他一世坐享明君霸主之称,纵是意欲让她,又有何人知是他意……然死后江山为她所夺,亦损不了他一己英名。
一薨截断青史笔。
她倒要看看,他到底在心里面藏了些什么,他到底背着她用了什么手段,能将这夺天下之路铺平与她,能让他放心去死……
可他欠她十年之怨,又欠她四年之痛,她怎能允许他这么快就死。
那一日他环着她,在她耳边信誓有言——
终此一生,定不再负你所信。
而今想起只笑如寒。
不负她所信……
他从始至终,可有一言是真言?!
何事为真何事为伪,此时此刻她都已辨不明,心中唯一只知——
他心有何愿,她便绝不遂他之愿!
卷四 雄图江山,何为欢喜 天下四十四
一骑轻蹄疾驰远,踏碎漭漭皑雪,薄甲光棱烁烁,盔上飞络随行在颤,直入吴州皇城大内。
远处林立铁卫有人看见,立时收戈来迎,“曾大人。”甲上冻霜稀透,越发衬得周氛苍肃。
曾参商扯缰,利落下马,一掀盔,头顶束发竟带碎汗,一边大步往前走,一边问道:“皇上一切安好?”
那人低头不语,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一让身,请她一人上殿觐见。
曾参商也不多话,臂夹冷盔,抖抖身甲,便大步进了殿中。
暖香扑鼻,令她心神一恍。
英欢高座于上,闻声抬眼看过来,见是她,微一动眉,抬手止她行礼之举,看了她半晌,才道:“以为你三日前就能回来了。”
曾参商眉梢沾雪,脸比先前更瘦,扯了嘴角道:“十二日前接陛下急谕后,臣便马不停蹄地往吴州赶,奈何路上雪积冰合,由是晚了……”
“在北面,”英欢直身坐定,面无表情又问,“可有听见什么传闻?”
曾参商微诧,摇摇头,“不曾。”停了下,又道:“陛下手谕几事,臣在回来前均已办妥。”
之前北戬请和,她同刘觉代二帝共往北境军前答之;后北戬皇五子来朝献,刘觉奉贺喜旨意送使来吴州,她独留于北境军中,迟迟不闻吴州后事。
然十二日前忽接英欢急谕,令邰奉清路禁军屯于北境不动,命于宏、林锋楠二部即刻策军南下,又诏她日夜疾速返回吴州。
不及书问便急急动身,可今日自外进城。一路而来却觉事情处处透着不对劲。吴州本为邺齐所破,可邺齐大军却尽数驻于城外,城中只外城周缘见得到邺齐铁骑身影,待到了皇城大内,竟只见方恺麾下风圣军为卫在护。
……更不闻有关邺齐皇帝陛下的只言片语。
英欢面上神情微松。眼中却仍不透一丝光,只看着她道:“于、林二军拔营南下,此事朱雄之部可知?”
“朱将军一部同邰奉清路禁军共驻北境。陛下密调之事在臣动身前还未传至那边,”曾参商皱眉一想,“他当是还不知晓。”
“差事办得漂亮,”英欢淡道一声,却不闻悦声,“远途辛劳,又是披雪疾行,去歇息罢。”
曾参商谢了恩,却不退。逆着胆子抬眼。见她面色白而泛瓷,眉间隐黯,不由直声问道:“……陛下可是龙体有恙?”
语气透着担心之情。
英欢复又抬头,看她两眼,未答,只一挥广袖,冷了眉着她退殿。
她讪讪垂首,慢行大礼,而后起身。再不敢多言。退了几步,出得殿外。
外面寒风脆脆。将她束发乱丝刮至眼前。
她低头捋捋头发拍拍甲,再抬眼时,就见方恺从另一头雪道上三步并两步地朝她走来。00ks
“方将军。”她迎了几步,唤了声,心中却觉尴尬。
方恺脸色僵然如冰,也不顾周围还有人,扯了她的胳膊便将她往一旁拉去,口中低声道:“本想在你去见皇上之前先拦下你叮嘱一番的,不料你入城驰行太快,我虽急着赶来,却还是晚了半拍。”
“为何?”她本是在挣,可一听见他这话,便停住不再动,挑眉侧眸,越发觉得奇怪。
方恺拉她至一僻静之处,皱着眉,低头看她,压低了声音道:“吴州城外城内眼下如何你也见了,你人在北面压根不知,这些日子来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曾参商立着不动,就看他嘴唇飞快在动,声音时低时疾,语如落珠般没个间歇,一句连一句……
她怔怔地听着,微启的嘴再也没闭上。
身子慢慢变硬,手脚一阵阵发冷。
心口闷堵,几不敢信自己地耳朵。
……从未想过,那般一个顶天立地不可一世、刚悍不屈血剑入喉地男子,竟有一日会倒下。
僵着不语,耳边嗡嗡,眼前花了一片,只觉胳膊又被方恺狠狠一拽,才猛地回过神来。
方恺松手,眉皱更硬,高大身躯遮了雪茫在后,好半天才又道:“……昨日入夜时分,接东面来报,邺齐国中谣传盛起,道帝薨于中宛,而军中隐丧不发……邺齐八王策军,欲始为乱,以争大位。”
曾参商如被雷击,浑身大颤,张开嘴,却说不出一字,惊神散魄,只瞪大了眼,盯着他。
贺喜毒伤突发,寝疾不醒多日,二军于吴州一带滞而不动,天下战乱虽平,可其下暗涌流波何其凶险,稍处不慎便是崩天毁地的结果……本以为此事已是大骇人心,却不料邺齐国中竟会于此时出乱!
她抖得止不住,半晌才蓦然一低头,想起先前在殿中面圣时英欢脸上神色,背后脊骨一寸寸凉了下去。。
……自己竟是什么都不知。
她哽了半天,才艰难开口,问他道:“皇上何意?”
形势错综复杂若此,她且闻且心惊,根本不敢想像英欢这一段日子以来心中会是什么样的境况。
方恺眼里一片阴,看她道:“今晨下诏,令两军武阶三品以上将校于午时齐至崇元殿,集议此事。”
她立着,心中仍是惊然未定,瞥他一眼,不知还能再问什么。
方恺一挥掌,拍拍她的肩,宽颔微扬,冲她道:“本也没料到你偏偏赶在今日回来了,因怕你诸事不明,待奉诏去了崇元殿反而惊不择言,才特来同你说清楚的……一路劳顿,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也莫要烦心多想。皇上圣明,一切自有决断,到时你我只消在旁侧应便可。”
曾参商点头,越过他半抬地手臂朝远处望去,来时路上雪碎如棉。粒粒盈透,此时却是白皑成壳,沉压心际。
攥了攥拳。复又展开。
皇上圣明,自有决断……
素氅翻绒压雪,金缕簌旒披霜,人若独梅,缓缓而行。
殿外远远有人在候,见她孤驾步行而来,忙上前来迎,“陛下。”
英欢足下不停,待人推开殿门。便直直而入。口中低问道:“谁在侍奉?”
“眼下是赵太医在里面。”小校答。
因怕苏祥一人力有不逮,多日来她嘱赵烁同苏祥一道入殿侍疾,日夜轮护,不论何时都得有人在殿中候着。
她微一点头,再不多言,兀自走了进去,直入内殿,便见赵烁躬身在床榻一边,正为贺喜擦身。
睫垂心紧。抬手解了大氅。扔去一旁。
赵烁闻音回身,忙过来行礼。“陛下,”抬眼快速打量她一番,神色稍显踟躇,却仍是垂首道:“陛下这几日身子安好?”
英欢纤眉舒平,脸上不起波澜,知他话中之意,只淡淡一点头,“尚好。”走上前去,伸手要过他掌中软帕,轻声道:“朕来,你退下罢。”
赵烁小惊,却不敢多言,诺诺敛了一旁物什,退了出去,将殿门从外掩好。
她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平眉蹙了蹙,额前黯了颜色,沿着床边慢慢坐了下来,伸手撩开他身上衣物,将软帕重新浸过温水,绞干,轻擦他身子。
他胸膛微微起伏,平平缓缓,面苍神止,却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她动作轻稳,一下又一下,手下这这身子,她是何等熟悉,可又是何等不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