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磨-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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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听的就是这句话。〃
洪钜坤冷笑说:〃你们都觉得我这次是死定了。〃
前任洪太太看着刘印子,〃是这种兀鹰,闻到死亡气息,专赶回来等分赃。〃
〃治平,送太太回家,劝她以后尊重自己身分,别乱走。〃
她走了以后,印子取来冰袋,敷着热辣辣的面颊。
她嘲弄地说:〃都拚死命的打妖精。〃
〃印子,〃洪钜坤无比歉意,〃我一定补偿你。〃
〃不必了,我已经够用。〃
〃不是钱,印子,我们结婚吧。〃
印子大哭,〃你老以为结婚是对女人的恩惠,也不想,谁要同你这样的人生活一辈子。〃
〃我有甚么不好?〃
医生看护过来替他检查,他才噤声。
医生劝说:〃洪先生,家人吵闹,对病情无益。〃
印子拥着冰袋累极在长沙发入睡。
洪钜坤却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三日之后,他已可以坐起来处理公文。
医生笑道:〃医院里时时有这种奇迹出现。〃
印子说:〃我想回家。〃
〃不准走。〃
印子温和地说:〃你早已不能控制我。〃
洪钜坤沮丧。
〃我再陪多你三天可好?〃印子说。
洪钜坤说:〃印子,我郑重正式向你求婚。〃
〃没可能。〃印子笑着摇摇头。
阿芝照常替她拎来更换的衣服,司机买来她爱吃的云吞,这几天她都没有离开过病房。
印子问:〃外头怎么样?〃
阿芝说:〃那冯杏娟对记者说了许多奇怪的话,全市娱乐版大乐,争相报道,医院门口全天候守着十多名记者。〃
印子看着洪说,〃找个这样没水准的女人,祸延下代,叫子女怎样见人。〃
洪钜坤一声不响。阿芝骇笑,敢这样骂洪某的人也只得印子一个人。
〃还不叫治平去摆平她。〃
门外有人咳嗽一声,可不就是王治平,他轻轻说:〃冯小姐今日起程到多伦多读书去了。〃
印子嗤一声笑出来。
〃很快洪先生会到加拿大办一家私人女子大学,专门收容他的剩余物资。〃
王治平忍笑忍得面孔僵硬。
洪钜坤出院那一天,印子没有出现。
他问手下:〃人呢?〃
阿芝连忙说:〃在家等你。〃
〃可是不舒服?〃
〃的确是累了。〃
〃给我接通电话。〃
来听电话的正是印子本人,〃你一个人出院,记者群觉得乏味,就不再跟踪。〃
洪钜坤只觉恍如隔世,车子驶近印子的家门,他像是还魂回来,他深深叹口气,还有甚么看不开,还有甚么好争。他只希望印子可以留下来陪他泛舟西湖,逸乐地共度余生。
他行动有点缓慢,伤口也还疼痛,轻轻问:〃印子,印子?〃
佣人斟出香茗,替他换上拖鞋,轻轻退出。
这是一个阴天,可是,客厅光线比平常更暗,洪钜坤正在奇怪,忽然之间,他听到微丝音乐声。那音乐像一线小小流水般钻进他耳朵,正是他青年时最喜欢的跳舞拍子。
书房门打开了。
一团桃红色的影子出现,啊,是印子,波浪形长发披肩,淡妆,大眼睛闪烁,凝视今晚的主人,她随着拍子轻轻扭动双肩,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近他。
洪钜坤在该剎那回忆到他年轻时种种,呵同班美丽的高材生不屑理睬他,家境欠佳的他因借贷受尽亲戚白眼,升学失败,只得做学徒赚取生活……
但是,一切不如意都消失在印子桃红色伞裙的舞里,得到补偿。
她轻轻舞到他身边,伸出手,邀请他共舞。他挣扎地站起来,浑忘大病初愈,伤口尚在疼痛,她嗫嚅地说:〃我从未学过跳舞。〃
第8章
印子答:〃我也没有,请一名导演找来旧片,看了百多次,才勉强学会那诱惑的舞步。〃咯咯笑。
〃百分之百神似。〃
〃导演说要把这一场加入新戏里。〃
〃你会继续拍戏?〃
〃千辛万苦,千载难逢的机会红了起来,当然拍到无人要看为止。〃
〃自巅峰退下,才可成为佳话。〃
印子讪笑:〃谁的佳话?这个城,这个社会?呸!我家没钱交租之际,我哀哀痛哭的时候,又不见社会来救我,我理他们怎么想。〃
音乐停止了。〃就这么多?〃洪钜坤极不舍得。
印子扶他坐下。〃多了会腻。〃佣人出来拉开窗帘。
〃谢谢你,印子。〃
〃我很高兴这次回来帮到你。〃
洪钜坤点点头,〃你要走了。〃
〃是,记得吗!我俩早已分手。〃洪钜坤低下头,这一病叫他老了十年。
〃同子女搞好关系,还有,找个年轻的大家闺秀再婚。〃
洪君笑了,〃竟教我如何做人。〃
〃对不起,我说错了。〃
〃不,你讲得很正确。〃
〃回家去吧。〃
〃倒过头来赶我走。〃
王治平与看护已在门口等他。他叹口气,〃治平,该升你了,再把你留在身边不公平,集团在温哥华建酒店,山明水秀,是个肥缺,你过去做监督吧。〃口气像土皇帝,印子与王治平都笑起来。真惨,日子久了,大家居然培养出真感情来。
印子把他们送走倒在梳化上。半晌,觉得窄腰裙困身,才唤来阿芝,拉下背后拉链,脱下裙子。那袭伞裙因有硬衬裙撑着,竟站在客厅中央,像成了精似的。
印子讪笑问:〃像不像我?没有灵魂,只具躯壳。〃
阿芝大大不以为然,〃我从来不那样看你,这次你捱义气回来,救了洪先生,失去陈裕进,是很大的牺牲。〃
印子低下头,〃裕进从来不属于我的世界。〃
阿芝改变话题,〃王导演来追人。〃
〃约他明日见。〃
阿芝打开约会簿,〃明日不行,你要跑三档地方,大后日傍晚五时半可抽三十分钟给他。〃
印子伸一个懒腰,〃我喜欢这种生活,我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我。〃
中秋节,大清早,裕进的祖父正在园子看海棠花,一辆豪华房车停在门口。一个穿民初服装的可人儿挽着一大篮水果走下车喊早。
祖母说:〃你该累了,回去休息吧。〃
印子握住她的手笑着不放,大眼睛忽然濡湿。
祖母轻轻说:〃相爱又要分手,为着甚么?〃
印子把脸埋在祖母手里,哽咽地说:〃允许我时时来探访你们。〃
〃我的家门,永远为你而开。〃
印子走了之后,老先生问妻子:〃可要告诉裕进?〃
老太太摇摇头,〃让裕进回过气来再说。〃
〃心底最深之处,你对一个女演员,有否偏见?〃
老太太想一想,〃说没有,是骗人的话。〃
老先生搔搔头,〃她们是另一种人,在银幕上,生张熟李,拥抱接吻,不拘小节,我老是替她们担心,万一走在路上,遇上过去调情对手,如何应付?〃
祖母十分幽默,〃用演技对付。〃
〃希望裕进可以找到好人家的女儿。〃
祖母检查果篮,〃咦,有佛手,又有柚子,难怪香气扑鼻。〃
〃一般人家的好女儿老老实实,哪里懂得送这样讨人喜欢的礼物。〃
祖母茫然若失,〃这倒是真的。〃
群众心理甚难触摸,有时愈对他们冷淡,愈是心痒难搔,主动想来亲近。印子对她的观众,就是那样。从未试过以乖女孩姿态出现,观众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只觉得她坦率诚实。
她对群众疏离,从不组织影迷会,拒绝访问,也不愿当街签名拍照,可是她做每件工作都做到最好,决不迟到早退,吃了苦头,也无怨言。
这种精神似乎得到大众欣赏。
与洪君分手之后,她恢复自由身。
这件事忽然升格成为传奇。听说在他重病的时候,她回到他身边侍候,直至他痊愈为止。真没想到美女会那样有情有义,叫那些无情无义的大腹贾十分感动。想接近她,没有身家当然不行,可是光有钱,又不一定获得她的青睐。
愈是复杂,愈引人挑战。照说,社会风气并不如表面开放,一个女人,从一手经另一手,名誉那样坏,应该叫人退避三舍。
刘印子似乎是个例外。
一天,有人特地到工作坊与张永亮导演接触。
〃咦,好久不见 ,小姜,别来无恙乎。〃
对方咕咕笑,〃你还记得我?当初大家同在传理系混。〃
张导演凝视身穿名牌西装的旧同学,〃你有事找我?〃
〃实不相瞒,的确有求而来。〃
〃若是借贷,免问,本行穷得要跳楼。〃
〃不不,同这个无关。〃
张笑答:〃那就只得一条贱命了。〃
〃不,也不是要你的命。〃
张大奇,〃莫非给我一份工作?〃
〃正是,〃姜自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本子,〃剧本在这里,戏拍好了,拿到柏林参展。〃
小张一怔,这是怎么一回事?
〃只有一个条件,女主角必须是刘印子。〃
〃你代表谁?〃
〃大昌贸易郭氏。〃
小张忽然明白了,十分厌恶地站起来,〃你几时做了皮条客?〃
〃张,你别立刻跳到结论里去,我有那样暗示过吗?将来,老板同女主角之间发生甚么事,与你我有甚么关系?〃
张不出声。
〃多久没开戏了?两年,家人吃甚么?也真佩服你们这班艺术家,那样会忍耐,剧本非常好,你一看就知,与美国人合作,制度完善,是你起死回生的好机会,兄弟,切勿恩将仇报。〃
他们两个人又重新坐下来。
〃这次经济不景,害惨了三十二至四十二岁一班人,过了这岁数,大可乘机上岸退休,若刚出道,又不怕吃苦,最惨是我们,习惯了繁华,无处可退。〃
导演忽然说:〃若是美女,连第三次大战也不怕。〃
〃那么,退一步做美女的导演吧,沾点光。〃
两个人都为现实低下了头。
这件事对印子来说,又不是那么了不起。看完剧本,她同阿芝说:〃拍这种半史诗式电影最辛苦,往往在加拿大西部某小镇取景,睡没好睡,吃没好吃,一去大半年。〃
阿芝答:〃可是,拍的是铁路华工故事,值得做。〃
〃我那角色——〃
〃本子一看就知道是为你写的。〃
〃是谁那么好心?〃连她都纳罕。阿芝掩着嘴笑。
〃你知道甚么讲出来好了。〃
〃又是一个想追求你的老板。〃
印子冷笑一声,〃我自有方法应付。〃
〃这人比洪先生年轻。〃
〃就算比他年轻十岁也不算年轻了。〃
〃二十多岁小伙子实在与你的才智不配。〃
〃阿芝,中老年男人身上有一股气息,闻了叫人发闷。〃
阿芝轻轻问:〃是铜臭?〃
〃你太天真了,我已说得那样伧俗猥琐你还不明白,那些老男人的肌肤似破棉被一般,叫人作呕。〃
阿芝噤声。
印子沉默一会儿,〃角色的确好,我们去找些十九世纪末的北美华侨历史故事来参考。〃
〃遵命。〃
她俩到大书店去找有关文学。
印子说:〃裕进会知道我该读甚么书。〃
阿芝看她一眼,不出声。
〃他会把加拿大太平洋铁路的血泪史从头到尾说给我听,不劳我操心。〃
阿芝很快找到一叠图书。
〃我真想念他。〃印子有点沮丧。
阿芝根本不去接那个话题。
到柜台付帐时有人窃窃私语。
——〃可是影星刘印子?〃
〃不会啦,女明星哪里会如此朴素地在书店出现,她们不属于这里。〃
〃呵,看错人了。〃
捧着一大堆书回家,印子笑着问阿芝:〃甚么时候读?〃
阿芝想一想,〃每天上卫生间时看二十分钟,包你水到渠成。〃
印子骇笑,懊恼地说:〃我从此不敢上洗手间。〃
她不知道陈裕进最近一段日子终日埋头读书,甚么都不做,足不出户。
这也是掩饰已碎之心的一种办法吧。他在幽暗的光线下用放大镜比较两本卫星拍摄地图的细节。
他母亲进来说:〃这么黑,怎么看?〃
顺手把窗帘拉开,裕进却像吸血僵尸伯爵看到阳光般遮着脸怪叫起来。
〃你怎么了?〃
陈太太以为他闹小性子。但是,裕进的病比表面看上去严重得多,他床底下放满酒瓶,一半满,一半空。
陈太太在清洁房间之际也看得见,她吩咐家务助理把瓶子整理好,仍然逐只放回床底。这年头,若没有这种幽默感,哪里配做人父母,如果不懂体贴,子女怎么肯住在家里。
那一天,合该有事,裕进好端端想去划船。
〃精神不好,不如改天。〃
〃今日风和日丽,又是公园中人工湖泊,十分安全。〃
〃早去早回。〃
裕进把小艇划到湖泊深处,停在垂柳之旁,躺下喝酒。
开头还有人朝他打招呼,下午天色变了,微雨,就没有其它的游客。
裕进喝了半打啤酒,打嗝,他吟道:〃不是铜、不是石、不是土、不是无涯的海,血肉之躯有一日腐败,没有大能的手可以扯回时间飞逝之足,除非这项奇迹生效,我黑色墨水里的爱耀出光芒……〃
他的头有点重,摇摇晃晃,想站起来,忽然失去平衡,一头栽进水里。
裕进不觉痛苦,他内心十分平静。
失去知觉之前才蓦然醒觉,原来失恋这样痛苦,死了似乎还好过一点。
这个觉悟叫他苦笑。
过了一阵子,他隐约听见尖叫声与泼水声。接着,有金发蓝眼的天使前来,与他接吻。
一切渐渐归于黑暗。那段时间,无知无觉,十分安乐。
他几乎不想醒来,可是,忽然想起妈妈,内心羞愧,世上有一个人不能失去他,那是他母亲。他的听觉先恢复,努力想睁开双眼,郁动双臂,却不能够。
裕进听见母亲坚毅的声音:〃千万不要把这事告诉祖父母,我怕老人会受不住。〃
真的,还有两老,裕进焦急,对不起他们。跟着,是裕逵的饮泣声。他又沉沉睡去。
然后,他略有意识,揣测自己是在医院里,一时还不能动弹,但是生存。当中过了一天还是两天,他就不知道了。
母亲最常来,她好象睡在医院里,然后是裕逵与夫婿应乐,还有,父亲的叹息声。
却听不到印子的脚步声。她没有来,没有人通知她,抑或,走不开?
终于有一日,经过一番努力,裕进发觉他可以睁开眼皮,他试图发出声音:〃妈妈〃。十分嘶哑,但是的确可以开口了。
他立刻看到母亲的腮探过来。
鬓脚有白发,眼角添了皱纹,裕进发呆,甚么,莫非已昏迷了十年八载,亲人都老了。
母亲十分镇定,微笑地说:〃裕进,你醒了,你可认得我?〃双眼出卖了她,她泪盈于睫。
〃妈,你在说甚么?发生甚么事,我可是差点淹死?〃
医生匆匆走过来。
〃啊,醒了。〃
裕逵整个人伏在弟弟身边,失声痛哭。
〃喂,喂,压得我好痛。〃
一阵扰攘,他又倦了,沉沉睡去。
傍晚,父亲也来了。
他们紧紧握住他的手,像是怕他的生命滑走。裕进知道不能再次失足,不然,怎么对得起他们。
〃昏迷了多久?〃
〃足足一日一夜。〃
裕进又觉诧异,是吗,才失去二十四小时?好象起码有整个月。
〃两个少女发现了你,把你捞起,一直为你做人工呼吸,直至救护车来临,因此你脑部没有缺氧受损。〃
啊,是那两个天使。
〃裕进,警方想知道发生甚么事,有人推你?〃
〃不,我醉酒,失足。〃
裕逵号啕痛哭。
一次,童年时,裕进被老师罚站,裕逵过来看到弟弟受罚,也这样伤心痛哭。
裕进轻轻答应姐姐:〃以后,我都不会再叫你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