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自漫漫景自端-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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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友梅抚弄着腕子上的镯子。这些话说出来,心里倒是更安静了。
铁河只是不语。
她也由着他去。
儿子,心里应该是有计较的。
车子停在了光亚大厦前。
铁河立时就要下车。
“小铁。”关友梅犹豫片刻,还是开口叫住他,“我刚才说的,记在心里。我知道你这会儿觉得委屈,你,要想想阿端。”
铁河扣在车门上的手,微微用了力。
想想阿端……
“知道了。”铁河说了一句,便打开车门下去。头也不回的往大厦里走去。
关友梅看着儿子挺拔刚毅的背影,半晌,一动不动。一直到电话响了,她才换了个姿势。敲了敲司机的座椅,示意开车。然后,把电话接了起来。
“喂……嗯,不用担心,他有数……这点儿东西都消化不了,还敢跟他说什么呢。”关友梅太起手腕,揉着自己有点儿的脖颈——这顿午饭吃的,太遭罪了——“你明儿有时间没?我们家那几个丫头,听说我今儿和你吃饭,就嚷嚷着要来……行,时间定下来告诉我。你有心理准备,我们老六那八卦精,一准儿问你和叶英年的绯闻……”
关友梅收了线,脸上刚刚聚集的笑容慢慢的消散了。
铁河说,当初,她该跟他交底……
关友梅看着车窗外。
起风了,卷着细沙的风猛猛的扑到车窗上。
儿子,你抱怨妈妈没跟你交底?那,你跟妈妈交底了嘛?
混小子,那点儿鬼心思……
佟铁河坐在书房的高背椅上,点燃了一支Bihike。雪茄剪握在手里,“咔嚓”一下,“咔嚓”,又一下。
剪得断空气,剪不断他烦乱的思绪。
回到公司里,开了一下午的会。整整一下午,他几乎没说一句话,可是嗓子却哑了。副总梅镇宁看出不对劲,提前结束了会议。
喉咙像堵了一块烧红了的碳,灼热,疼痛。他知道这就叫“上火”。本来一肚子邪火儿没处发,随便揪一个人出来骂一顿也好——可是偏偏不能够——他付了薪水请回来的员工,不是他的出气筒。这不是他的风格。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问题不在这里。
不是发火就能解决的。
他没觉得委屈,只是气闷。没错。的确在气闷。
可是,气闷些什么呢?
因为一段见不得光的秘闻?
不是第一次听闻这样的秘闻。虽然看别人家的闹剧,势必轻松许多,又有些瞧热闹的意思;发生的距离如此之近,还是难免内心震荡不安,但是,这毕竟是上一辈的事。
因为母亲瞒了自己这么久?
他母亲的性情,他有什么不知道的。凡事即便是能看透,也必定不愿说透——她会说,才是奇事一桩。何况冷静下来,他也承认,如果是他自己,也未必愿意讲。这毕竟不是件美事。而且,他也宁可不知道。
虽然嘴上不愿承认,但母亲说的对,他现在知道也不算晚。
那么,就剩下一个原因了。
他吸了一口雪茄。
Bihike味道清淡,是陈年愈久,味道越醇厚的雪茄。他从一个瑞士朋友那里得来的。那天晚上,他笑着和岳父说,得了一盒这个,他看到岳父眼里的笑——笑的有些天真,就是得了心头好的那种笑——当时的气氛,多冷,他站在那里,只觉得屋子里人人身上都盖了一层霜……现在想起来,那冷还真是透骨。他以为是因为自己心里正气着。竟然不是。屋子里的人,除了他,想必每个都心知肚明。
他冷冷的笑了一下。
像演了一场戏。他这个不明就里的角色,演的最真。
而她呢?
景自端,你这个笨丫头。
。
正文 第七章 木与石的偎依 (七)
他恨恨的。
那是你爸,那是你的家,那是你能撒野的地方,你却跟个被泥巴砸到头的小狗似的,只剩下哼哼唧唧了。
他咬着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空气不好,吸入太多微尘。他觉得胸口像是灌进了沙子。磨的难受。
就全身都不舒坦。
他猛吸一口雪茄,拿了雪茄套套好,搁在烟灰缸上。抬腕子看了看表,已经快七点了,她竟然还没回来。他走到窗前,向外张望。天已经黑了。
外面的水杉已经很高了。从他书房的位置看出去,几乎是齐着窗沿的,夜色里,密密的树冠,像湖面上起伏的水波纹。
堙他还记得那一年,大屋刚落成,他请了好友们来party。她也来了。安安静静的,进门打了个招呼,只管拿了杯矿泉水,在屋子里四处转转。看看这里,看看那里。一个人在西北角的偏厅里站了好久。看落地窗外的景色——那边是中式的庭院,小桥流水,松柏苍翠——她身后,就是一架钢琴。
他也没顾得招呼她。人来的多,这个那个的说两句话,渐渐的酒就喝的有点儿多了。
听到钢琴叮咚,他回头,看到自飒坐在琴凳上。一双手胡乱的按着琴键……不难听,她一向是乱弹乱有理的。他拿了一杯香槟,倚在廊柱上,默默的看着。他有好久没有听过自飒弹琴了……
自飒玩着玩着,大声的叫“阿端阿端,阿端快来”。
他阒然一省,又叫阿端做什么?目光也去寻早阿端。
只见阿端穿过人群,走到了钢琴前。自飒拍着琴凳,让她坐下。
他就叹息——张扬的自飒,一件翠绿的抹胸小礼服,鲜艳欲滴;内敛的自端,一件烟色的包肩小礼服,优雅宁谧……都是美目流转,顾盼神飞,看人一眼,能把魂魄勾走了似的。
力昭笑着把自飒拉走,自飒不依,众目睽睽之下,两人黏黏腻腻、卿卿我我;留下自端在钢琴前,大家都等着,还有人叫着“自端自端”,自端只是微笑,像是不晓得要怎么做,是在想要弹哪支曲子吗?——这个安静的孩子。他好像看到她鼻尖儿冒了汗。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踩了几步台阶,走进琴厅去,把酒杯放到钢琴上,坐下来,坐到她身边。他抬手,手指按下去,她看着他的手,眼中有一丝惊讶。他笑了。
“弹你喜欢的曲子。”他说,声音低低的,“就弹你喜欢的,别管他们。”
她的琴弹的真好。
他一边喝着酒,一边听她弹琴。那一晚,究竟听了多少支曲子,他已经记不得。
倒是有一件事,他还记得。
他记得自己问:“阿端,你说,前庭的空地上,种什么树好?”
那么大一块地。种草,他觉得浪费;种花,他觉得矫情;种树,还是种树好,有阴凉、有遮挡……可种什么树合适呢,他想了好久,都决定不了。很奇怪。
他忽然就想问问她。
她想了想,说,水杉。
后来,他果然让人去买了水杉。都是二十年的材,第二年春天,就已经成林了。他瞧着,觉得心里忒舒坦了。
。
力昭看了,还笑,说不是吧,好好儿的一个大院子,铺上草皮,打高尔夫都行,被你这么一弄,鬼气森森……
这个神经病。他知道什么。他单知道把家里的草坪弄好,好和他的狗一起在上面打滚儿;或者游泳池的水一天一换,好和他的狗玩丢水球……他哪儿知道,每天清晨,或者夜晚,在林子里静静的走两步的时候,心里那种舒服?人在呼吸,树也在呼吸……
想的远了。
他揉着额角,下午开始发烧。烧的人都晕晕的了吧,怎么净想起些旧事。
想是想,可想不起来,她后来是不是碰过家里的钢琴;也想不起来,她是不是在杉树林里散过步……
没有吧。他看得到的时候,没有。
这些年,她没有这样放松的时刻。
也没有真正的开心过,她。总是绷的紧紧的。
胸口又闷了。
一定是有炎症。
远远的,看得到大门口方向,有车灯。看那车灯移动,在林中穿行,渐渐的近了。
他心里忽然的一动。
原来,在家里,等着一个人回来的心情,是这样的。
已经看到她的那辆红宝石似的小车。
他皱了皱眉。
怎么又换回去了?当初她选这个车子的时候他就不以为然。果然,竟发生在停车场找不到车的事。交代陈北给她换辆车的时候,陈北问他,要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大、惹眼。
她第一次开着Magnum的别扭样,他不是没看见。真是别扭。他都觉得好笑。别扭就别扭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他安排的,她极少说不。就算是不怎么满意。可她真要正经八百的说出个“不”字来,就很坚持了。
这么一想,他也是别扭;她顺着他,他觉得别扭;不顺着他,就更觉得别扭。
他们就是一对别扭夫妻。
铁河看着自端的车往车库方向去了,便离开了窗口——他可不想她等下一抬头,看到他傻乎乎的站在这里……不晓得她有没有这样的习惯。
他坐下来。
书房门是开着的,他隐约听的到她进门,在和陈阿姨说话,然后,她应该上楼了。拖鞋踢踏着楼梯,声音也很轻;经过二楼,没有停下……他的心跳随着她往楼上去而和缓下来……她上了楼,不知道什么东西噼里啪啦的掉了一地,听得到她低声一呼……
“哎呀!”
自端在开房门的一瞬间,手上一滑,书本和资料从怀里尽数倾到地上,连笔记本包也滑下去。她推开门,懊恼的看着一地狼藉……怎么什么都做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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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木与石的偎依 (八)
她蹲下,一本一本的捡。
有两本书是线装的,老师的收藏的民国版书。握在手里,有种沉重感。她小心的翻看,生怕有丝破损。还好,并没有。
仿佛记得爷爷书房里也有这个版本,只是不真切。最近都没有去看爷爷奶奶,她想着自己是因为忙碌,其实是骗自己的,她有点儿不敢回。连柳荫街都不敢回,乌衣巷更不用说。怕,心里住着的妖怪,被看穿……以前写论文的时候,最爱泡在爷爷的书房。想要什么书,随时查找。记得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读书,后来念中文去,有个学期,老师开了一门课,专门讲《红楼梦》。什么甲戌本、庚辰本、程乙本……老师讲到这些版本的差异,她竟然随口就能讲几段。老师就有点儿惊喜——起先是上课时,能得到学生回应的愉快;慢慢的,把她当成了自己的门生。她一直觉得自己笨笨的,可只有这一样,读书是过目不忘的,也爱看书。就这么点儿优点,被老师看重,后来攻读硕士、博士,都追随了老师。
邱潇潇那时候在读经济系,听闻她拜到陈教授门下,开玩笑说陈教授又多了一只门下走狗。什么叫又多了一只?她就气他胡说八道。陈教授十年没有带过研究生了。她骂潇潇,说怎么不滚去T大,死皮赖脸的非要来P大。
就潇潇说,我不是你的跟屁虫嘛,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她说恶心鬼。你一辈子的愿望,就是从你开始,不要“工程师治国”?你这样的跟屁虫,白给都不带要的。
潇潇唇红齿白的,一笑,贝齿闪着光,都能耀人眼……他笑着说景自端你这个没良心的,你有顾惟仁了,就不要哥们儿了。
堙她愣一下,脸上就烧起来了。
嗯,她有顾惟仁了……
一片阴影投下来。
她抬头间,铁河已经蹲下身,伸出手去捡那些资料。
“我自己来就好啦。”她想阻止。心里又一阵懊恼。真是,她总是出状况。
他抬眼,瞅了她一眼,手上却没停。
她抿了唇。
她以为他又要说她。
他动作很快,散落的纸张一会儿就全在他手里了。他站起来,厚厚的一叠资料在他的大手里,竟然显得没那么多、没那么重了。
他进去开了灯,把资料给她放在书桌上,随手翻了翻顶上的那几页。
“真的要给胡适招魂了。”他低声道。嗓子疼,声音有些低哑。他尽量的不显出异状。
她果然没有听出来。
她把书放下,听他这么说,有点儿意外。
他看她一眼,“我不读书,不代表不看新闻嘛。”
她笑了一下,“我论文要用的,跟那没关系。”
“开题了?”他问。
“嗯。”
他点头。
“这个学期你的课多嘛?”他又问。
她点头,“还好。”
其实是不怎么好,一周五天都有课,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她大概会很辛苦。
他看着,知道她又没说实话。
眼前忽的就是那晚的情形,在顾惟仁面前的她,在她父亲面前的她——眼圈儿是红的,眼里全是泪光,手心里抓着能抓住的东西,死死的,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到身子发颤……只是说不出。
终于掉下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她手背上,砸在地上,是她终于一个人的时候。
。
他记得自己是从她身后抱住她的。
也是第一次,她没有一丝犹豫,回身紧紧的拥住他。
像是在海上漂了很久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下一步再漂到何方,她也不知道,但是她知道自己暂时是安全的。
他也知道。
可是阿端,对你来说,我只是一根浮木,却不是个能倾诉的人,是嘛?
他望着自端,胸口闷。
他知道自己终于是找到了气闷的理由。
在她伤心的时候,她不会来找他……
“佟铁……”
铁河站的离她很近,她感觉的到他身上灼热的气息……似乎是有点儿太热了;他的目光,也似乎是多了很多东西;话也多……
铁河“嗯”了一声,“你脸上。”他抬起手来,她的嘴角,有一道红痕,是烫伤的痕迹。
她急忙抬手掩住。是中午吃饭的时候,被铁钎子烫伤的。
眼神里有一丝慌乱。
他看到。
可是没在意。在意的是她的伤。
脸上的,身上的,心上的。
她有伤。
可是,伤到的时候,不需要他。
手垂下来,他觉得有点儿冷。
“家里有獾油吧。”他说。那个,应该不是放在药箱里,是在厨房。“我下去拿。”
她拦住他。
“没事。”她说。
又是没事。
他皱了眉,忍耐的,“阿端。”他看着她,脸色比早上出去的时候,看起来好了很多,“下去吃饭吧。”
她其实不饿。
可还是跟他一起下楼。
陈阿姨做了四菜一汤,十分的精致。
她就喝汤,翡翠白玉汤。
他也吃的很少,而且很慢。
他吃饭,向来是风卷残云,两碗米下肚,站起来就走人,根本不啰嗦的。这会儿,才吃了半碗米不到。
她留意到——他今天,好像很没精神。
吃完饭,他就上楼了。
她帮着陈阿姨收拾好碗筷,轻声的问了句:“今天有什么事吗?”
陈阿姨摇摇头,看着自端的脸上,“哦”了一声,打开橱柜,拿出一只小瓶子,褐色玻璃的。
“擦一点儿。刚才小铁还在说,给你找獾油。别用那些烫伤膏了,见效慢的很。这个,擦了很快好。”
自端把药瓶拿在手里。愣了一会儿,才打开,用小棉花棒蘸了一点儿,靠着感觉,涂到伤口上。有点儿疼。她包里是有烫伤膏的。惟仁也看到,上车的前,塞到她手里的。她中间是等了他一会儿,以为他是去卫生间,可是,原来是去买药了。心里暖暖的,涩涩的。却并没有去打开那药……獾油的味道有点儿怪,涂上了,又有点儿发热。
她微微的叹了口气。把药瓶放回原处,和陈阿姨聊了两句。陈阿姨末了说:“今儿小铁回来的可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