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小牛顿-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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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也别太客气,我们都是学生过来的,感念老师是应该的。再说,我们有个发小儿也是外校毕业的,叫艾可,您说不定还教过她呢,”
“艾可?———哦,教过,教过,真教过哩,她好象毕业后去法国了——”
我微笑着点点头,陪着张老师一路聊一路走了会儿。后来决定还是要当面去谢谢扣子。
“有两种沉默。一种是不说话时的沉默,另一种沉默也许是滔滔不绝说话时出现。这种说话正说着隐藏在其中的一种语言。我们正听着的话语正是我们没有听到的话语的一种暗示。您刚才说了很多,我也听懂了您的暗示,您干脆就说我两个字,疯狂。我接受,是疯狂。”
女孩儿坐在会议桌的首座,盯着下手的一位老人,冷冷地开口,手里,铅笔笔头轻敲着桌面,
“当然疯狂,这样的构想根本不可能在大陆实行,连一则平面广告他们都不可能给你!”老人看起来很生气,
“大陆不行,就拿去海外,一个国际展就可以让它扬名,”女孩儿摊开手,胸有成竹。
“你要放弃整个大陆市场?!”
“有何不可,现在公司需要的是名声。”
“哪怕它臭名昭著?”
女孩儿点点头。“我的决定也许你反感,不如听听大家的意见,”女孩儿手磕着头,头微扬了扬,
“我同意,”
“我也同意,”
“同意,”
“他们都被你收买了!!我不管了!这事儿,让总公司那边裁决!”
“请便。”女孩儿靠向椅背,轻松地转着椅子。老者气愤地扬长而去。路过我身边时,我都听得见他鼻孔里吼出的热气。
“OK!弟兄们,今天这件CASE算搞定了,晚上‘王府’加餐。我要失陪了,咱家小心肝终于回来了。”说完,愉悦地朝门口站着的我眨了眨眼。
她是一准知道我会来找她,说了名字,一路放行,连她开会的风采我都能得以领略。我微笑着一点头,手背在后转身走了。
她跟跑过来,搭上我的肩膀,“你来谢我的,”是肯定句。
“谢谢你。”我真这么说,
“抗抗,什么时候我想见你要用这样的手段了,你回来不想见任何人,可我,我们什么交情——”我打断了她的话。再说下去,扣子不象扣子了。“什么构想,让老人家那么生气?”
她无奈地望着我沉了口气,然后,又有些自鸣得意般地挑了下眉,“我考虑用帕索里尼的影片和图片做材料。”
“那是疯狂。”我轻笑出来。帕索里尼,一个天生的异端,他最著名的就是〈索多玛120天〉,污秽和禁忌的代名词。
“这是个极其渴望信仰的异教徒,有许多东西是很让人感兴趣的,包括他那惨不忍睹的遗容,”扣子笑里都有浓烈的商业意味。她也是个天生的商人。我笑着摇摇头。
“可,抗抗,”拉住我的胳膊,为什么她眼里突然染上如此的忧郁,“我疯狂,只为工作。杭晨他,”我皱起眉头,等着她说完,
“抗抗,杭晨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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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疤就这么搁着?”扣子一边开车,一边一手扳过我的下巴,
顺着她的眼光,我笑了笑,“不会,”
“虞澍。这个名字有耳闻。他对你好,就跟着他好好过,他对你不好,就回来,咱过咱的日子。”扣子开着车,眼睛定定的看着前方,有决心。
这话真的很暖人心。我抿着唇看向车窗外:我文抗抗,这辈子是交了几个至友,他们很真。
这让我不由又想起杭晨:以前说他有佛性,可他真向了佛,心里只有割着疼。
他比我还要孤独。
他的父亲信教,12岁,杭晨回到父亲身边后,就和宗教打交道,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父亲就是宗教,老师就是宗教,他的童年充斥着“罪恶、告解、惩罚、宽恕”等词汇,做错了事情被鞭打是家常便饭。被惩罚后,还要吻父亲的手以感谢宽恕。那时的杭晨常在我耳边缥缈地低喃,“教堂总能看到什么,血泊中的耶稣和钉死他的人们,圣母玛丽亚和施洗者约翰私通,死神毫不惜力地砍伐生命之树,亚当和夏娃的幸福时光之后是无尽的尴尬——”
杭晨有双只会看到丑恶的眼睛。所以他是只真正的冷血动物,旁人看到的淡漠,冷漠,冷静,静默,淡然,————统统,统统都是本色。夏日里,你抱着他赤裸的身体,依然冰凉。
这样的他,走到佛的身边,是干净的。可,难道,东方的神佛身边就没有丑恶吗,杭晨的选择是对是错————我迷茫地看不见心底对此真正的想法。
“妈了个疤子,哪个兔崽子把老子车划成这样?”
才和扣子从车里下来,旁边一辆黑色本田前站着个男的叼着烟火气大的在骂。再看他那车,车前盖一道犀利的划痕,很干脆。
“不是匕首,象剑。”手揣在荷包里,我说。男人望过来,一愣。
“这么一道划地挺帅,”扣子也看过去,笑了笑。一前一后我们走进湖锦,也没在意那边的情况。
走着,突然感觉手腕被一个冰冷的东西一碰,回过头————一个男子,领带随意松着,一把长剑悠闲扛在肩头,笑盈盈地望着我,“你怎么知道是剑,”
我瞟他一眼,扭过头继续往前走,听见身后,“好啊,鹏程,真的是你!你把老子车划成那样——”
剑,突然抵在脖子间,“诶,你干嘛——…”扣子火大地就要上前,我抓住了她的手。扭过头看向握剑人兴味儿的眼睛。食指姆指捻起剑刃丢到一边,
“不是把好剑也就没必要拿出来现眼,拿把赝品装派头就象小孩儿拿把木头枪充英雄一样可笑。”
转身就走。
扣子挨在我身边,一直望着我,“你真知道那不是把好剑?”
“鬼知道。”我翻了个白眼。扣子推着我呵呵笑地找到她预定好的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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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十(莫耐)
“刚才那女孩儿有点邪气,你觉不觉得,他妈那眼睛纯亮的————她站我后面冷不丁说一句话,我一回头真觉着她长的漂亮,可再看清楚她脸上那疤,啧啧,邪地很,————诶,鹏程,你小子听我说话没有——”
柏绫和鹏程一前一后进来。柏绫说个没完,鹏程一直盯着他那剑。我们也见怪不怪,这两人都那德行。
“柏绫,又是哪个女孩让你撞了邪,你这段儿他妈走艳火啊,竟被你碰上些妖精,歌舞剧院那个还没撂倒吧,又碰着个?”
柏绫夹着烟的手直摇,“唉,今天这个才是真妖精,那右脸,”他无名指滑了下自己的脸庞,“这么长条疤,看的慎人,可配她那气质,就他妈觉得漂亮,————”
我们都笑地蛮邪气,再漂亮的女孩也不就那样,美人的香饵,一张脸罢了。
进来一直没做声的鹏程突然无所谓地拎着剑站起身,“莫耐,柏绫说的没错,那女孩儿挺有意思,她也在这儿吃饭,出去看看,”
摇摇头,我捻了块儿豆腐滑进嘴里,“没兴趣。”挑眉看向鹏程,也觉得蛮玩味儿:今儿个鹏程这是怎么了,他喜欢收集各类冷兵器,那长剑也不知他又从哪儿淘来的,总爱不释手的玩意儿。鹏程很少拿这些东西和女人说事儿,今天竟然手里拽着宝贝要去找一个女人,也是怪啊,
“莫耐,真的,去看看,咱都老胳膊腿儿了,是过了去追小妹妹的年纪了,可这女孩儿,真值得认识认识,”柏绫也站起了身,
“嘿,鹏程都要去瞧瞧的,是要去看看,莫耐,去看看,”
这里面坐着的,哪个不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主儿,也就闹着好玩。笑着轻摇了摇头,还是起了身。
几个大男人,为了瞧个女孩儿,集体离座,这种事情咱们这伙人上大学那会儿都没干过。心里淡淡地,只想着,美貌无非就是一个道具,吸引人的真是一张脸吗————直到看到坐在那里的,她。
向旁边的立柱靠了靠,隐没在鹏程他们身后,也许,我是真想看看这样的抗抗:灯光下,专注地拨着虾壳。抗抗一直不喜欢吃带壳的东西,她嫌麻烦。可对于吃,她有良好的教养,再无奈烦躁的事情,在餐桌上,她也会隐藏地天衣无缝。果然,一颗虾吃完,她不会再碰下一个。扣子是了解她的,光顾着给她剥了。
“一张脸也经得起无情的当头照射。”张爱玲如是形容她笔下的王桂芝,实在令人五体投地。可,亲眼看到,着实是如此,抗抗就是这样,那张脸,写着花不完的青春。
发髻,唇色,眼眉,胸脯,腰肢————不,抗抗的惑人之处,当然不是这副皮囊,她骨子里的那种绝望又真诚,莽撞又谨慎,才是让人难以抵御的吧。尤记得,
朝阳下,她张开双臂大笑着,“咱们这个年纪的日子可真快活,因为,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名望尚未开始为我们的喜悦编织裹尸布!”
还记得,她蹲在黑暗的角落里,眼睛熠熠夺目,“莫耐,咱们上当了,看他妈这片子,有多少人的理由是看瘫痪在轮椅上的安东尼奥尼的绝唱,人人只会说,‘听说苏菲。玛索脱了个干净,这碟必须收藏啊!’,这真是龌龊又真实。”
她的眼睛里端着个魔鬼,犀利,有时又怯弱。
我隐在黑暗里看着她,依然是那样的心态:仿佛坐在那里的,是神龛里高高在上从不肯下来走走的观音,管它是泥塑的,铁铸的,还是玉雕的,永远震地住我的心与魂,眼睛熬不住久颂真经的苦,酸涩,抑郁,却又飞蛾扑火般,只想看进她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握紧了拳,里面全是汗。世上有这样个女人如此刻骨地牵引着你,是福,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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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扣子,他们说我是疯子,”点了只烟夹在手指间,小指甲抓了下脑袋瓜,我说,
扣子捻菜的筷子停了下,看了我一眼,哼笑了声,“疯子好啊,疯子思维不受限制,活地也快活,”
我吸了口烟,坏笑睨着她,“我装给他们看的,”
“这我也信,你从小就不安分,”扣子优雅地放下筷子,拿起纸巾擦了擦嘴,
“其实哪个想那样活,我还不就是老想法,找个可靠的人和他老老实实过一辈子,————”我垂眼弹着指间的烟灰,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老了几十岁,
“抗抗,这是说实话,你爸爸要在,你胆子可能还要大,”
“别说文小舟,别说他,我现在听不得我们家老头子,”夹着烟疲倦地按了按太阳穴。和扣子就不肖矫情了,这里,熟悉的人和事,口音,环境,连烟卷的味儿,都刮着心的让我闪过文小舟的眼睛,语气,表情————
“‘是什么情感,从逝者身上汹涌而上。是什么女人在那儿恨你。你在青年人的血管中煽动起什么样的恶人啊?——’还记得文叔叔用德文唱给我们听的这句《杜伊诺哀歌》吗,呵呵,我们找这个翻译找了三个星期,”
扣子偏要提。我的思绪飘啊荡啊,回到那个时节:文小舟用多少国语言哼过多少歌曲给他的小女儿————
“那儿潜伏着可怕的怪物,饱餐了父辈的血肉。而每一种怪物都认识他,眨着眼,仿佛懂得很多。是的,怪物在微笑——”
依然用模糊的德文轻哼着,可,怎么也仿不出他当时唱出的神情音调:那么柔和的侧脸,那么温润的气息,那么平祥的眼睛,那背后,却有当时年幼的我怎么也看不透的,属于他自己的东西————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佻与狂放。
“我的父亲真是个绝代尤物,”更深地按进太阳穴,掐地疼,却还是轻哼地笑出来,
“抗抗,文叔叔给你留下了一条很美丽的生路,”扣子的双手扶上我的手腕,我望着她,依然在笑,是无奈,也只能是无奈了,
“嘿,打扰了,”突然一把剑横在了我的桌前。我和扣子都很不高兴地望过去,
还是拿剑那男的,“我还是想知道你怎么知道是剑,”眉眼间再温暖,这时,也只能让人生厌,
“这样做很无耻知不知道,”扣子不耐烦地望着他,我吸了口烟,烟屁股按熄在烟缸里也挺烦躁地就起了身,拔出桌上那把剑,弹了弹剑身,
“优质维京剑可以做到柔韧的剑身和坚硬的剑刃兼而有之,剑身必须具有一定的柔韧性,它经常会砍中盾牌、躯干或腿骨,这时剑身会受到很大的反作用力,如果弹性不够,很快就会弯曲变形,瞧瞧你这剑身,”我大力砍向旁边的立柱,巨大崩裂的声音引起周围人的轻呼,也没在乎,我继续拿着稍有弯曲的剑掂量着,冷冷地望着他,“一流的剑重量都在2—3磅之间,你这剑重,我能把这立柱——”讥诮地用剑比了比旁边的立柱,
“在500年后的一次对1361年堆积在瑞典维斯比的几百具尸体的勘察中,发现70%的尸体腿部受伤,大多数深可见骨。那是因为14世纪,随着防具防护性能的完善,腿部成了维京剑主要的攻击目标,想要试试你这剑的优劣,用你的腿骨探探,我也是不介意的,”说完,剑冷冷地丢在地上,我坐回自己的位置,望着他,绝对是逐客的意味。
男人怔怔地望着我,还有旁边那些因为立柱被劈开,被吓着的服务生,食客们。我只想着:这钱记虞澍帐上,他乐意我这样对付好事者的。
“你不说‘鬼知道’?”连扣子都睁大着眼睛瞪着我,
“胡说八道谁不会,他要真识货,真有眼水,就知道我是真想砍他那双腿,”我也不避讳那人,嫌恶地说,
“抗抗,我收回刚才那话,没你们家文小舟,你胆子照样大的包天,”扣子直摇头称奇,
我冷哼,“天多大,我包得起?”
“包得起。”突然懒懒的一声从那边响起,
“好啊,莫耐,这缠货是你一起的?”
扣子嘴也不饶人,指着暗处踱出来的身影。我眯起了眼,却完全放松下来,仿佛那边走出的,只是我灵魂中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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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无论走在何方,时间流到何处,莫耐,永远是我灵魂中的一个部分。我私人的莫耐,适合象书签一样被珍藏在灵魂的某一个角落,有点疯狂,但绝对美好。
我和他,就象火和汽油。这样说吧,假使咱真混帐到敢去做那挖坟掘墓断子绝孙的坏事儿,一定最后剩下的,是我和他。从小,我们在一起就有无与伦比的天胆。当然,俱是敢做敢当,并且两张口,一个脑袋,全是一个词儿,“我们现在做这些,是为了老了的时候不那么自卑和无聊。”为此,打小儿那会儿,我和他没少过被家长“隔离审查”,分别关自家小黑屋“反省认清形式”。
我身心有野蛮的一面,莫耐也有。咱那个年代,那个大院儿体制,训练出的孩子全是“祖国花朵”型,“歌功颂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社会主义的明天会更美好——…”,可我和莫耐:
骄阳下的晨会,仰望鲜艳的五星红旗,我们会带着最动人的微笑,漫想着最激进的无政府主义者疯狂畅游:男孩女孩在学校的颁奖讲演日上埋设炸弹制造爆破,面对四散奔逃的老师、学生、家长、各路社会名流,他们站在房顶上,拿着从学校地下室找来的武器开始向人群射击!而当那位象征着现代暴政的校长走出来,号召大家停火时,被一枪正射眉心————然后,他慢慢倒下,幕布暗下去,只听见背景的枪声还在继续,血红的《如果》装饰着华丽的纹饰浮现出来————呵呵,莫耐和我为这幕脑海里罪大恶极的狂想,起了个名字,《如果》。这是那时属于两个孩子内心最邪恶的秘密,只是我和他的。
如今,我们还有秘密吗,
他走过来拍了拍被我劈裂的立柱,“暴力反抗体制,丫头,力道重了,”
我靠在椅背上玩世不恭地扬了扬眉,“暴力和革命是唯一纯洁的行为。”
扣子笑着直摇头,“看你们这对不顾一切和政府对着干的亡命徒,早他妈该斩立决百八十次了,”
我脸色淡下来,有些讽刺地淡笑了下,可不,斩立决,我们家文小舟不是被斩的干脆吗,只是,我没能吃到他人头落地后沾着他血的血馒头,鲁迅不说,血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