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女-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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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见过他这样耸然动容,心中一丝感动。
〃谁敢打你?〃他压抑不住愤怒,〃你这边面孔肿得稀烂,嘴唇都破了,手臂上缝了十多针!我替你主持公道,我要那XXX死在我面前。〃
我很震惊,老李至今才露出真性清来。
〃银女呢?〃我连忙问。
〃她没事,她在另外一间房休息。〃
我松一口气。
〃是谁动的手?〃
〃明人跟前不打暗话,老李,我通知你来,自然不打算瞒你,你听我说。〃
我把事情说一次。
他的神情渐渐缓和,看上去仍然是个四平八稳,貌不惊人的中年人,老李,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那个季先生应当送你回来。〃他看着我说。
我红了脸,〃他也不知道这种事情会发生。〃
〃不是这么说,单身女人应当有人陪。〃
我支开话题,〃最重要的是。我们是否应当报警。〃
〃报警?怎么报?〃老李瞪大眼,〃第一,银女不会指证他,其二,你不想得罪他来节外生枝,〃〃这到底是个法制社会,老李,有人要杀我,不为什么,就是为想杀我过瘾,坦白说,我吓得要死,我觉得应当通知警方。〃
〃这件事我会替你摆平。〃
〃什么?〃
〃你要相信我,就把事情交给我。〃老李说。
〃老李,这——〃我说。
〃我问你,那个尊尼仔有几岁?十八?十九?抓住他关几月就出来,那时候没完没了,你躲也躲不过,对付他们,山人自有妙计。〃他拍拍胸膛,露出梁山泊好汉的模样来。
我很讶异,〃老李,我以为你只是侦探社的东主。〃
他笑了,〃不认识三教九流,怎么开侦探社?你以为做私家侦探只需要拿只照相机拍下奸夫淫妇的照片?〃
我心情再坏也忍不住笑出来。
他看见我,摸摸后脑,又有点腼腆。
医生进来:〃无迈,你最好在家休养数天,我已替你订一个私家看护。〃
〃好的,我想回家了。〃
〃无迈——〃医生想问很多问题。
〃十万个为什么是不是?〃我疲乏地说:〃将来有时间慢慢告诉你。〃
〃无迈,你自己当心。〃她摸摸我手臂,〃这里就破相了。〃
〃咦,不是说看不出吗?〃我说:〃你是城里最好的外科整形师呀。〃
我同老李与银女一行三人打道回府。
老李说:〃我把司徒也找来。〃
在房里我对银女说:〃刚才真多亏你把他们喝住。〃
她已经镇静下来,睁着滚圆的大眼睛,〃都是我累你的。〃
〃我们之间,何必说这种话。〃
〃你何尝不顾住我,刀架在你脖子上,你还是顾住我。〃
我躺下来,浑身乏力,也许只是为了胎儿,也许是为了银女,我自己也弄不清楚。
渐渐我眼前发黑,听不见银女的声音,我昏睡过去。
他们说银女一直守在我房内。
看护、老李、司徒,都在一旁监视我。
我的脖子激辣辣的痛,这种痛剧烈得有存在感,足以唤醒任何噩梦,我忍不住呻吟了一下。
银女第一个问:〃痛?〃她的眼睛不会瞒我,充满关怀。
我抚模她的头说:〃不要紧。〃
护士喂我吃药。
我叫朱妈陪银女去休息。
司徒坐在我隔壁抽烟斗,烟丝的甜香牵引我进入一个安全的境界,我很松弛。
老李说:〃刚才险过剃头。那是一群嗜血者,本来只要得到银女,但谁知冲动之下会干出什么来。〃
〃象一群年轻的狼,〃司徒说着,敲敲烟斗。〃真可怕,社会上这一群真可怕。〃
我说:〃银女对他还是有一定的影响力。〃
〃看样子他爱她——他们的所谓爱。〃司徒又装上新的烟丝。
老李说:〃胎儿会不会是尊尼仔的?〃他看着我。
我缄默。
〃无迈不关心这一点,而且现在这一点也已经不重要,并没有证据说孩子不是陈家的。〃司徒说。
老李说:〃真不愧是一个律师的口吻。〃
司徒说:〃无迈要搬家,只要银女合作,可以暂时避过这群人的纠缠。〃
〃银女合作?〃
〃看样子会,但是不可靠,她已暂时被无迈感动,但谁也不知道她几时又会憎恨无迈,这种人的恩想线路很难以常理推测,留她在身边,我早说过,是件非常危险的事,老李,你快派人保护无迈。〃
〃司徒,连你都赞成不报警?〃我扬起一道眉。
〃什么?〃他侧侧头,用手遮住一只耳朵,〃我没听见,说大声一点。〃
老李莞尔。
我既好气又好笑,〃你们两个人狼狈为奸,司徒亏你还是律师。〃
〃什么?我真听不见?唉,年纪大了,耳朵不灵光了,你放心,无迈,一切交给我同老李,我与老李,是二十年知心之交,你放心。〃司徒说。
老李说:〃你一痊愈,无迈,我便陪你去找房子。〃
我只得点点头。
老李说:〃我们不想打草惊蛇,无迈,请你相信我们。〃
〃我不知道,老李,我此刻真的很疲倦。〃
〃你休息吧。〃
〃不要对银女太严厉。〃我叮嘱。
护士服侍我穿上睡衣。
老李与司徒并没有离开,一整夜我惊醒,都闻见那阵新切的烟丝味,看护则坐在我床头打毛衣,我惊饰之后,渐渐镇静下来。
替我捧早餐进来的是银女。
我问她几句:〃身子如何?胃还舒服吗?〃又叫护士为她检查一下。
她不说话,在我身边略坐一下,便回房间去。
朱妈说她在看我买的电视录映带,很乖,寸步不离家门。
十天八天一过,连我都躺得闷起来,银女仍然守在家中。
这个时候,我才发觉,没有人通知季康关于这件意外。所有的意外过去之后就不再是意外,算了。
老李很愤慨地说:〃要是那天有人送你回家——!〃
我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他用在我这里的时间与心思可以看得出来的,这不是账单可以解决的问题。
复查时医生同我说:〃没事了,少吃容易发的食物……〃
我笑:〃连你都这么说,一点科学根据都没有。〃
他尴尬地笑,〃无迈,我们几时聚一聚?〃
〃过了秋天我就有空。〃
〃这一阵你告了假,在家做什么?以前你是最空闲的,无论那个朋友要帮忙,你总是义不容辞地答应下来。〃
我笑一笑,不回答。
〃可是在走蜜运?季大夫好吗?〃
我讶异,看样子他们全晓得,其实我与季康之间什么都没有。
找房子之前我严肃地与银女摊牌。
〃如果你不能保守秘密,就不必搬地方。〃我停一停,〃什么人都不能告诉,为了你好,也为我好,至多再过一百天,你便是自由身,爱跟谁就跟谁。〃
〃我绝不说出来。〃
〃我相信你,你别再次令我失望。〃
我去找大小差不多的公寓,找到离岛很理想的尺寸,间隔也好,背山面海,没有陆路交通,是个静养的好地方。
老李说:〃生养时会不会不方便?〃
我说:〃不会,乘船出来只要二十分钟,况且我是妇产科医生,在家接生难不倒我。〃
他拍一拍头,〃我老是不记得你是医生。〃
〃由此可知,我一权威都没有。〃我微笑。
经纪说:〃租与买都可以,业主想脱手。〃
〃我们只想租。〃
〃很便宜,〃经纪说:〃而且不用装修,根本一切都是全新的,一只皮夹几件衣裳便可以进来住。〃
〃是一座别墅吧?〃
〃恐怕是。〃经纪说。
家具主色是贝壳色,衬着米白色的墙壁。
银女一定会很喜欢,她挑衣服,都多数挑粉红色。
我已决定租下来。
〃由我代表业主发租约即可。〃经纪说。
老李说:〃不是不相信你,手续还是辨清楚的好,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希望与业主见一见面。〃
经纪耸一耸肩,〃只不知她在不在香港。〃
〃你随时通知我们好了。〃老李说。
在渡轮上老李说象我这样的人,一离开医院就会被人欺侮,事事吃亏。
我一笑置之,我哪里就有这样天真无邪。只希望在这座宁静的小房里度过这段日子,大家松口气。
银女自医务处回来,一切检查报告正常,我放下心来。
胎儿已会蠕动,隐隐有手足在腹内撑动。
我一边触摸,一边微笑,小家伙健康活泼,不知长相如何,躺在胞胎中靠母体的养料供给为生,一条脐带是生命线,活得似太空人。
银女苦涩地说:〃没有父亲的孩子,同我一样。〃
〃可是会有很多人爱他。〃
〃你会爱他吗?〃
〃当然爱他,〃我说得很肯定,我爱一切婴儿。
〃如果他长得不象陈小山,你也喜欢他?〃她忽然问。
我正在用听诊器听胎儿的心跳,答道:〃象谁不重要。〃
〃他能不能叫你妈妈?〃
〃真的?〃我喜悦地问:〃叫我妈妈?那么好。〃
〃能够叫你妈妈,真是福气。〃
〃谢谢你。〃我微笑。
银女说:〃我母亲不知怎样了。〃
〃要回去看她吗?我可以马上同你联络姜姑娘。〃
〃不。〃声音还是很倔强,我不想勉强她。
经纪那边有消息,海滨小筑的业主刚经过香港,约在第二天的下午签租约。
我请他们到司徒的公司去。我跟银女说:〃那是一幢很美丽的房子,也许是人家买来作休养用的,精致得很,你一定很喜欢。〃
银女自我挂彩之后,就一直保持着温驯的态度,她也向我道谢。
我们相处得仿佛很好,我开始有点明白人们生育第二代的苦与乐:骂他们爱他们教他们塑造他们甚至恨他们,在吵闹的泪与笑中,孩子成长,大人永远不寂寞。难怪那么多人生出瘾来。
老李独自到司徒那里,经纪已在等。
业主迟到许久。
半小时过去后我问经纪:〃是不是不租了?〃
〃不不,〃经纪陪笑,〃稍等一会儿,就来了,就来了。〃我觉得好经,象个什么重要的角色要出场似的。
我看看表,她迟了许多,本来我应当站起来走定的,但不知怎地,第一次违背了原则,并没有动,也许是有空,也许那间房子装饰得太好。
再过十分钟,经纪开始擦汗。
老李说:〃看样子是不来。〃
我点点头,刚预备站起来,照面在门口碰见一个女人:短头发,大眼睛,浓妆,雪白皮肤,一套黑衣服,把身段衬得玲珑浮凸。
她看见我,也呆住了。
我们两人对望很久,老李不知就里,只得在一旁狐疑。
〃你是房主人?〃我不置信地问。
〃你是房客?〃
〃正是,你说巧不巧?〃我笑。
崔露露看着我半晌,然后坐下来。
经纪说:〃原来你们是认识的,太好了,太好了。〃
〃你——出来了?〃崔露露问我。
〃搬出来已经许久了。身体好吗?恢复没有?〃
〃完全恢复了,只是阴天下雨,缝过的地方还是隐隐作痛。〃
她按一按脑后。
脑后的头发染成金黄色。
〃房子——〃她带个询问的神色。
〃下次再说吧。〃我说。
能够把银女收在房子里,不代表我会租崔露露的房子,我站起来。
崔露露拉住手,〃陈太太,我可以同你吃杯茶?反正已经出来了,象我们这样的人,出来一次,起码打扮两个钟头。〃她自嘲地说。
〃有什么话要说?〃我问。
〃有,我有话要说。〃
〃关于什么?〃
〃陈小山。〃
老李一愕,他一定在想,怎么又是陈小山?他也一定在想,原来如此。
我浅笑说:〃我以为你并不熟悉陈小山。〃
〃那时我实在慌张,〃崔露露坦白,〃没法子,什么事都否认了再说。后来发觉没这个必要。〃
〃你与他的事,我都知道。〃我说:〃何必多说。〃
〃但是出事那一夜的事,你并不知道。〃
〃你同他在一辆车里,这还不够?〃
〃是我害了他。〃崔露露低下头。
老李说:〃我们到一个比较静的地方去说。〃他走在前面带路。
〃本来我就想上门来拜候你,这次偶遇,真是再好没有。〃
崔露露说:〃我良心一直不安。〃
我们在茶座坐下来,崔看看老李,有点紧张。
老李知情识趣,微微笑,移到另一张桌子去。
〃他是谁?〃崔露露问。
我答:〃不是我的男朋友。〃
露露面红,她摆弄着面前的玻璃杯,有点尴尬。
相信她在别人面前一定是风华绝代,仪态万千,千娇百媚,难为她了,为着良知,在我面前,这么难堪。
她沉吟良久,终于开口说:〃我爱小山。〃
我不出声。这么多女人爱他,他究竟有什么好处?
露露很激动,大眼睛里充满泪水,看上去是一幅很动人的图画。
〃小山……一直不肯离婚。〃语气象爱情片中的女主角。
这我知道,我也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肯同我离婚。
〃开头我以为是你不肯与他方便,后来我发觉完全不是那回事,是小山不肯。〃
我点点头。
〃上次我来香港,是特地跟他开谈判来的——要不就娶我,要不就分手。〃
我叹口气,开口说:〃何必这样赌气?他其实并没有钱,而且人也实在太花。〃
〃并不是赌气。钱,我有,男朋友,我也有,我实在是爱他。〃
露露点燃了一支烟。
我只好再听听露露说下去。
〃当时,我已有了身孕。〃
这下子轮到我弹起来。
我厉声说:〃我暗示过你,你说没有!〃我睁大眼睛,觉得她罪不可恕,〃爱他?我看你最爱的,不过是你自己。〃
她的眼泪滚出来,用手轻轻掩住面孔,在这种时刻还怕弄糊了浓妆。
〃你应知道小山多么想要孩子。〃我责备她。
〃所以我才冒险怀了孕来要胁他,但他居然不从,他说他不能同你离婚,他说他爱你,〃露露流利地说下去,仿佛已经对牢镜子练习说过多次,〃我生气不过,要与他同归于尽,那晚由我驾车,车呔被我扭歪,车子失去控制……〃她的声音反而渐渐平静下来。
〃孩子呢?〃我苦涩地问。
〃我不能留下这个孩子,我向你求过宽恕,我还要活下去。〃
她紧握拳头。
〃你最爱的无异是你自己。〃
〃我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当时我自己也在车子里。〃
〃为什么把这件事告诉我?〃
〃求你原谅我。〃
我悲伤愤怒地看着她,〃你以为我会原谅你?〃
她不响。
〃你只是为求良心好过。〃我说:〃我并不在乎谁原不原谅你,正如你说:钱,你有,人,你也有。陈小山死了,你仍然一朵花地活下去。〃
她含泪说:〃小山说他从来没有爱过第二个女人!他爱的只有你,即使你象一块冰,永远不解风情,他爱的还是你,他敬佩爱慕你,倘若小山这样对我,死了也是值得的,陈太太,凡事不能只看表面。〃
我打断她,〃我的情欲没有你们这样旺盛,对我来说,两性之间的文明始终是一夫一妻制,对我来说,陈小山死了已经很久。〃
但是我心头忽然一热,鼻子一酸,眼泪不住淌下。
〃你真是一个骄傲的女人。〃露露说。
〃是我的骄傲害死了陈小山?〃我说。
〃为什么不是?他爱你,你不能满足他——〃
〃崔小姐,你来自一个封建的社会环境,那里的风气同我们这里不一样,请不要意图探讨我与先夫之间的关系。〃
〃小山说过你永远不肯好好同他说感情上的事。〃
我站起来高声说:〃陈小山已经故世了。〃
老李过来,〃什么事?〃
我低下头,〃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