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女-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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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姑娘说:〃不用。〃
但季康还是陪她出去。
我笑问老李,〃他们两个几时混得这么熟了?〃
老李的眼神很复杂,带着怜惜、同情、诧异。
〃干吗?〃我问。
〃你真的还是假的看不出来?〃他质问我。
〃怎么回事?〃
〃季大夫同姜姑娘呀。〃
〃他俩怎么样?〃我瞪着。
〃无迈,无迈,你太天真可爱,你没看出来?他俩已经不止一段时间了,在走蜜运哪。〃
我头痛也忘了,发热也不在乎了,坐直身子,〃季康谈恋爱?同姜姑娘?〃
〃瞎了都嗅得出那股味道。〃
〃不会的,他认识她才一个月,是我介绍的。〃我惊惶失措。
老李笑:〃怎么,恋爱要在认识十年后才可以发生?〃
〃不会的!〃我呆呆地。
〃怎么不会,你这傻子。〃
我的心乱成一片,〃不会的。〃喃喃自语。
〃因为他是你不贰之臣?〃老李问。
我震动地看着他。
一切瞒不过他这样聪明的人。
他叹口气,〃人的感情,原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但是季康——〃我住了嘴。
十年,整整十年,他没有停止仰慕我,他说他永远等待我。
我茫然,十年。
老李在一边讪笑我呢。
我犹自不明白,〃他才认识她几十天。〃
老李摆摆手,不欲再说下去。
季康回来了。
他笑吟吟地,〃我有话对你说,无迈,你一定会替我高兴。〃
我冲口而出:〃你找到对象了。〃
〃对!〃他喜孜孜,〃你不是一直要我成家立室吗?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你觉得姜姑娘好不好?〃
〃好〃我忙点头说:〃很好,很配你,我很替你高兴。〃
〃谢谢你,无迈,真的要感谢你,是你替我们做媒呢。〃他乐不可支。
〃做媒?〃
〃是呀,上次你同她吃茶,给我碰到,你叫我送她回家,咱们就是这样开始的,你都不知道我们有多少共同点。〃
我冷冷看着他。
老李与姜姑娘都说得对,我太天真。
看看季康,三个月前他对我的一门心思此刻完全放到姜姑娘的身上去了,这比乾坤大挪移神力还要惊人。
〃我们在短期内就宣布婚讯,无迈,你没想到,连我自己都没想到。〃
〃恭喜。〃
〃大概是九月份吧,你可别外游呵,一定要喝了这杯喜酒才走。〃
〃是。〃
〃嗳,我有一个远亲也是住这岛上,我想顺便去探望他,你多多休息。〃
〃再见,季康。〃
他热烈地握我的手,大力摇撼两下,便走了出去。
我张大嘴巴,许久合不拢。
李一双眼睛说尽了他要说的讽嘲之言。
我终于笑了。
我应该替季康高兴,他是应该有这样的结局,我又不爱他,留他在身边作甚,我不见得自私到这种地步。
老李说:〃从没见过如此热情澎湃的现代人,早生五十年,他就是那种面色苍白,一络头发挂在额角的新派诗人,一天到晚吟'啊,可爱的白云天,君爱让我们比翼双飞'。〃
我大笑起来,不小心呛咳,我眼泪都带出来。
老李拍着我背脊。
〃老李,〃我边摇头边笑,〃我爱上你的风趣。〃
他笑,〃我也该走了,你躺一会儿便没事。〃
第八章 一直被蒙在鼓里
没有。
我并没有躺一会儿没事。
老李走之后,半夜我发觉自己不妥,不但混身烧起来,而且呕吐大作。
熬到第二天早上,朱妈陪我乘船出城进医院。
我要朱妈留意银女的消息,我始终认为银女会同我联络。
到医院嗅到熟悉的消毒药水味,如同回到正真的家,手腕吊着盐水,热度迅速降低,我睡熟。
睡了很久很久,做着奇异的梦。
梦见有婴儿躺我身旁,非常饥饿地哭泣,一旁搁着奶瓶,但我没有力气挣扎起来喂他。
他就要饿死了,我受良心责备,但仍然没有力气,急得心乱如麻,但手脚不听使唤。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为什么没人来搭救我们,为什么没有借力的人?
我哭出来。
〃陈太太,陈太太,你做恶梦,醒醒。〃
一睁眼,是好心的护士。
窗外哗哗下雨。自从那夜开始,这雨没停过。
嘴巴干,想吃蜜水。
这时就想到有丈夫的好处来,无论如何,倒下来的时候,小山也不好意思不问暖嘘寒。
他只是好玩。
而我是最最不懂得玩的一个女人。
娶了我,他有他的痛苦吧。
我难得病一次,他便在我身边团团转,呼奴喝婢,小题大做,因为平日什么也用不着他。
娶了我,他有他的委屈吧。
朱妈过来给我喝水。
〃别想太多,太太你眼睛都窝进去了。〃她说。
〃银女有没有同我们联络?〃
她摇摇头。
〃这么远路,你不必天天来。〃我说:〃在家打点打点。〃
那日豆大的雨点撒下,夏天的单薄衣裳一湿便紧紧贴在身上,往下淌水。银女走到什么地去了?
下午老李来探望我,我向他查根究底。
〃有没有找过她母亲那里?有没有去查一查'第一'?〃
老李说。〃你瘦得不似人形,还挂着这些。〃
〃似不似人形,谁关心?〃我真不在乎。
〃我不知别人,我关心·〃我笑起来。
〃如今进了医院,如你的愿,一套宽袍子可以从早穿到夜,自从我认识你至今,无迈你只换过三套衣裳,黑白灰,遮前遮后,长袖高领。〃
我第一次碰见人家这样批评我,怔住在那里。
〃怎么,你以为女医生就有权不打扮?就没人敢批评你?〃老李笑。
他越来越大胆,简直似数十年的老朋友,世界上除出无忧之外,没有人跟我说话敢这样。
〃无迈,快自象牙塔里走出来,众人以为是你纵坏陈小山,其实是陈小山纵坏你,把你敬得神圣不可侵犯,高高住在神台上。下来吧,无迈,这些日子你也受够了,嫦娥都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瞠目瞪住他。
〃每个人都不敢当你是普通人,只有我觉得与你我们没有什么两样,无迈,你其实是一个很原始的女人,把面具外壳都除下吧,做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我垂下眼睛。
〃才三十多岁呢,〃他说,〃看我,四十出头,照样做老天真,干七十二行以外的职业,混饭吃,浑浑噩噩,快活得很,无迈,做人太仔细是不行的,刨木创得太正就没有木了,人清无徒,水清无鱼。〃
难得糊涂。
〃无迈,培养一下自己的兴趣,什么不好干呢?插花钓鱼看文艺小说,穿衣服逛街打牌,咱们都是吃饭如厕的人了,少钻牛角尖,仍是聪明人,有什么不明白。〃
〃老李。〃我紧紧握住他的手。
〃无迈,我是大胆冒着得罪你的险才说这些话,因为看样子我不说就没人会说,这年头谁真为谁好,都是隔岸观火的好手,专等人家出丑作茶余饭后的说话资料。〃
我眼圈都红了,拼命点头。
〃在手术室里,你是国手,在生活上,你是幼儿园生。〃
〃老李。〃
〃这件事洗湿了头,不得不收科,同你把银女找出来,你就要开始新生。〃
〃本来就是。〃我说。
〃我怕你再来一句三娘教子,要把那孩子扶养成人呢。〃
我涨红面孔。
〃太任性了,〃老李摇头,〃也太能干了,谁敢娶你?〃
〃我想也没想过这些。〃我不悦。
〃恐怕事情要来,挡都挡不住,身不由己。〃
〃老李,〃我失气,〃你象个老太太。〃
〃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他耸耸肩。
〃你呢?你怎么没结婚?〃我问。
他沉默良久良久,〃说来话长。〃
他没有说。
自医院出来,天有点凉意,也许只是幻觉,造成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每逢初秋都有迷茫感,等下子秋老虎光临,热得震惊,便会自梦中醒来,接受现实。
银女没有消息。
我想约姜姑娘出来说说话,但人家会怎么想呢?她工作忙,工余更忙。
闷到极点,只好出外逛。
索然无味,孑然一人的孤独如今才袭上心头,跑尽一条街又一条街,直到满头满脑的汗,发泄完毕,回到屋内,才能镇静下来。
我染上吃冰淇淋癖,大罐大罐买回来撑下肚子。
一日在冰淇淋店轮侯,突然看到个俏丽的背影,心一动,扑上去——〃银女!〃
拉住她手。
那少妇吓得不得了,手上抱着初生婴儿,吃惊地看牢我,眉梢眼角,是有些儿象银女。
她身旁男人向我贼喝,〃喂!你。〃
少妇见我斯文相,又是女人,惊魂甫定,一笑置之。
我呆看很久。
回家一桶冰淇淋己开始溶化,淋淋漓漓汁水滴满一地,朱妈赶着收拾。
司徒说我应到纽约去一遭。
我问。〃银女怎么办?〃
〃别把自己当救世主。〃是他的答复。
让她去?不不。过了九月,过得九月才放下心。
我看着茶几上堆着的厚皮图画书。
有一本是希腊神话,是我准备介绍给银女读的,教育她,指导她改邪归正,从黑暗进入光明,满足我自己。
据说史怀恻医生也有这种潜意识。不过我较为小规模地实现我的私欲。
老李看穿我的心。
姜姑娘来探访我,原想很假很客气地招呼她,要在她面前表现的最好,因为恐怕季康会对她说起我们过去的事。过去,什么过去?我哑然失笑。老李又说对一次,我是个最原始的人,想到这里,表情立刻松弛下来。
姜姑娘很紧张。
〃可是银女?〃心不由自主地抽紧。
〃你真的关心她是不是?〃姜姑娘凝视我。
〃我自己却不明白所以然。〃我苦笑。
〃不,她没有消息,是她家里。〃
〃什么事?〃
〃她的男人非礼她的女儿,闹大了。〃
我睁大眼,有要呕吐的感觉。
〃她向我求救,如今这个孩子由我看管,住在局里,歇斯底里,成日大叫大嚷。〃
〃是哪一个?〃我问:〃银女下面那个?〃
〃不,老三,很乖,煎药服侍母亲,带妹妹去买菜煮饭洗碗的那个。〃
〃禽兽抓进去没有?〃
〃抓了,我的主意,〃姜姑娘说:〃他发誓出来要剥我的皮。〃
〃好,好得很。〃我拍拍姜姑娘的背脊。
〃老三情况非常不稳定,我很担心。我们这一行有人做得精神崩溃,叫做'烧尽',陈太太,真想不干。〃她长叹一声。
〃不,你要做下去。〃
〃单是银女这一家都救不了。〃
〃但你不是要救她们,你只是为尽力。〃
〃我尽了力吗?我的力,我与我同事的力,到底有限。〃
〃那母亲如何?〃
〃她在医院中。〃
〃你送她进去?〃
〃是。〃姜姑娘说:〃她就要死了,整个肺烂光。〃
〃幼儿们呢?〃
〃老二带着。〃
我们俩坐着很久很久,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可以做什么?〃我问。
〃什么也做不了。我们袖手旁观,看她们沉沦。〃姜姑娘很静静地说。
〃这是不对的,你做得已经够多。〃
〃我怎么了?〃姜姑娘以手掩面,〃我怎么会这样消极。〃
〃来,陪我去见那个女孩。〃
电话响起来,朱妈听后说:〃找姜姑娘。〃
姜姑娘取过听筒,三分钟后挂断说:〃她走脱了。〃
〃那女孩?〃
〃是,跟银女一样,这只是一个开始。〃她苍白着脸。
我们颓然。失望无处不在地压下来。
我推开一面窗,〃说些开心的事,你与季康几时办婚事?〃
〃九月。〃
〃好日子。〃我又问,〃哪里度蜜月?〃
〃巴黎。〃
〃好地方。〃我与小山,也是巴黎度的蜜月。
姜姑娘略露一丝笑容,〃但婚姻不是请客吃饭,在什么地方度蜜月无关宏旨,以后还得凭双方的耐心。〃
我忽然帮起季康来,〃你们的生活必然是幸福的,季康的条件那样好,他是断断不会叫妻子吃苦的,他是一个最上等的男人,濒临绝种的动物。〃
姜姑娘笑出来。
〃我还没有多谢你介绍我俩相识。〃
〃有缘份到处都有机会相识。〃我说:〃电梯里、饭店、路上、舞会,我可不敢占功。〃
〃季康说他一直仰慕你。〃
我的心一下子舒畅下来,女人谁不计较这些。
〃他客气。大家也都佩服他,首屈一指的专家。〃我停一停,〃可惜我们只医肉体,不医灵魂。〃
姜姑娘把手搭在我肩膀上,〃陈太太,我们共勉之,大家都不要灰心。〃
我问:〃能不能去探访九姑?〃
〃你真要去?〃
我点点头。
〃我带你见她。〃
医院公众病房的探病时间并没有到,姜姑娘凭着人情进去。
凭我的经验,一看到九姑,就知道姜姑娘说得对,她快要死了。
整张脸出现青灰色,眼角不住有泪水滴出,她始终没有戒掉癖好,蜷缩在病床上。
然而她的美丽并不受影响,尽管眼睛窝进去,嘴唇干枯爆裂,她还是象恐怖片中标致的女鬼,随时可以自病榻中飘浮起来,去引诱文弱的书生来作替身。
我走近,闻见惯性的医院气味,那种布料在药水中煮过的微臭,钻进我鼻孔。
病房中风扇转动,各病人安份守己地躺着,静寂得不象现实生活。
九姑认得姜姑娘,但已不记得我。
她紧握姜姑娘的手,泪如雨下,没有语言。
姜姑娘说:〃你放心休养,我总会得把她们带回来。〃
〃银女……〃
〃是,我们会找到银女。〃姜姑娘声音越来越低,大概自己都觉得太空泛太假太没有把握。
〃还有三儿——〃九姑什么都放不下。
她饮泣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护士过来干涉。
我们站一会儿,就离开了。
姜姑娘问我:〃她还能熬多久?〃
〃一星期,两星期。她也应该休息了,〃我叹气,〃令我最难过的是,她竟那么挂念孩子。〃
姜姑娘说:〃她只有三十五岁。〃
她活在世界的另一边,黑暗没有太阳的一边。
〃对于病人死亡,你很习惯吧。〃姜姑娘说。
〃不,不幸这是永远不会习惯的一件事。〃
〃如果有消息,请即与我联络。〃姜姑娘说。
我们在医院门口告别。
回到家中,思量一番,觉得自己仍是世上幸福的人。人生活中挫折免不了,失望伤心,都随活而来,我有本事自立,可以维持自尊。
朱妈来应门,〃太太,银女找过你。〃她说。
〃嗄,人呢?〃
〃没留话。〃
〃啊。〃我欣喜,终于有消息了。
〃老爷也找过你。〃
〃知道了。〃
〃他问太太有没有那个女孩的消息。〃我懒得回他话,一切都是他搅出来的事。
〃朱妈,我要等银女再同我联络,任何人打来,都说我不在,免得挡住线路。〃
〃是。〃
直至傍晚,银女再也没有找我联络。
朱妈说:〃长途电话。〃我正坐饭桌上。
是我母亲。
许久没听到她声音,〃妈妈。〃我把话筒紧紧贴在耳畔,当是她的手。
〃你怎么了?留在香港干什么?要不要我来接你?〃
〃妈妈,我在收拾东西,九月份来与你们会合,请你放心。〃
〃收拾什么?无忧说你早两个月就在收拾了。〃
〃妈妈,我住于斯长于斯,哪里可以说走就走。〃
〃是什么绊住你?〃母亲并不受哄。
我人急生智,随便抓个理由,〃陈家两老身体不好。〃
〃啊,照说我也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