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女-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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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应当跟陈小山商议。〃
〃今晚我会同他说。〃
〃真的,你真的决定了?〃
〃真的。〃我说:〃我觉得真的应当与他详谈。〃
〃这倒是人类的一大进步。〃无忧笑道。
我说:〃再拖下去,我怕吃不消。〃
〃可是已经浪费了这么多三年。〃
〃这些日子不浪费,又用来做什么好?陪其他的男人喝酒跳舞?多少女人离开了跟前的人,以为前途似锦,结果不是成了冷板皇后,便是遇上拆白党。
女人有了职业,生活是不忧了,但感情生活同五十年前一般黑暗。〃
〃换衣服吧,快七点了。〃无忧推我一下。
我挑一件较鲜色的衣服换上,难得与老人家吃一次饭,总得讨他们欢喜。
老人家早已抵达,小山不在。
我并没有在意,他这个人一向没有时间观念。
陈老太一直叫无忧点菜,无忧是个知情识趣、懂得制造气氛的客人,一下子就与他们谈得很热烈。
小山仍然没有来。
迟到半小时了。
我心中略略诧异。今日他不应迟到。任何时间迟到都不稀奇,但是今天他不应迟到。
他父亲低声问我:〃要不要催一催小山?〃
我静静地说:〃他不在家里。〃
我公公马上一面孔的歉意,我只好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吩咐上菜。
一桌人吃得心不在焉,不过有无忧在这里,气氛还算融洽。
多年来,我也习惯陈小山的这种德性。
我怅惆地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要浪子回头岂是容易的事。今夜在家见面,我该说些什么?还是象以前那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了。
陈老太忍不住说:〃小山也太离谱了。〃
〃也许有要紧的事,绊住脚。〃我说。
〃他有什么要紧的事!〃陈老太生气,〃我不会放过他。〃
不放过他,他也就是那个样子。
清蒸龙虾上来,我与无忧碰杯,吃了很多。
习惯了,有没有陈小山在身边,一样吃得下睡得着,最近连感慨也没有了。
一定是崔露露不让他来吧。跟了他也三年了,是有这个资格。一个女人能有多少三年,她不能一辈子见到我,都转过身子来避。经过今天那一役,恐怕不止我一个人要向小山摊牌。
一顿饭直到散席,小山都没有出现。
我说:〃他是不会来的了,我们走吧,入夜有点凉意。〃
看看时间,晚上十点正。
两位老人家面面相觑。
我不忍再说下去,吩咐司机送他们回府。
无忧说:〃真扫兴,陈小山太不象活,我们没面子等闲事,他父母可在这里。〃
我说:〃他很爱他的父母,总共得他这个孩子,这不象他。〃
〃崔露露的魅力是没法挡。〃无忧笑。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妖姬型,为爱而生。〃我把头枕在驾驶盘上。
〃无迈,你太没出息。〃
〃称赞别人不等于抹煞自己,〃我悠悠然,〃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回家吧、让我们好好谈谈,咱们姐妹的时间不多了。〃
〃陈小山起码到两点多回来,我们有的是时间。〃
〃今夜是摊牌的好机会。〃
〃嗯,让我想想如何应对。〃
第二章 突如其来的意外
停好车子上楼,才掏出锁匙开门,女佣已经应声前来。
〃太太!〃她神色慌张,〃你回来就好了。〃
我问:〃什么事?〃
〃派出所有人在这里等。〃
我抬眼,两个警察迎上来。
我第一个感觉是:小山醉酒与人争风,现扣留在警局,叫我去保他出来。
这种事不是没有发生过,我在心中叹口气,陪个笑脸,走过去。
〃陈小山是你丈夫?〃
〃是。〃
〃陈小山下午七时半在青山路遇车祸丧生,请你跟我们回去办手续。〃
我侧侧头,张大了嘴,〃什么?〃
另一个警察说:〃陈太太,请跟我们来认尸。〃
我转过脸去,无助的看住无忧,象是希望她同我说,这不是真的。
无忧脸色苍白,问警察:〃陈小山……死了?〃
警察并没有不耐烦,〃是的。〃
无忧问:〃——你们,不会搞错吧。〃
警察说:〃绝对不会,身份证与地址都是在死者身上找到的,请两位跟我们来。〃
我的胸口中了一记闷拳,痛得忍不住要弯下腰来,但我机械地跟无忧说:
〃我跟他们去看看清楚。〃
〃不,我同你去。〃
我们随着警察上警车。
我如腾云驾雾似地跟他们走进医院,经过无数长廊,来到一间阴暗可怖的房间,推门进去,看到长桌上躺着白布遮盖的尸体。
医务人员将白布略略掀起一点。
是小山。
一点不错,真是他。
还穿着今午的西装,白色薄麻布,是那种易皱的料子,现在染上一颗紫酱色的血渍。
我呆呆地看着他半边面孔,很平静的合着双眼,不象有什么痛苦。
我伸手触及他的头发。
医务人员问:〃是不是他?〃
〃是。〃我麻木地答。
无忧在我身后狂叫起来,继而痛哭。
〃出去办手续吧。〃医务人员说。
我还是跟着警察走。
〃肇事是什么时间?〃我问道。
〃晚上七点半,车子与一辆货车迎头而撞。〃
我怔一怔,随而问:〃车上有没有乘客?〃
〃他就是乘客。〃
〃司机是谁?〃我抬起眼睛。
警察说:〃是一名女子,两人都需要消防人员锯开车门才抬出来。〃
〃女的呢?〃
〃情况欠佳。〃
我问:〃在这同一间医院里?〃
〃是。〃
我签了字。
无忧颤声地问我:〃怎么办?我们还要通知他父母。〃
〃我现在就去。〃
〃我陪你。〃
〃不用了,无忧,你回酒店好好地休息,我事毕来找你。〃
〃无迈,我陪你去,我觉得你需要人陪。〃
〃不,我一个人去。〃我坚持,〃你请回。〃
〃无迈,你哭呀,你不要压抑自己——〃
我扬手,叫住一部街车。
〃无忧,回酒店等我消息。〃
我坐进车子,吩咐司机开往落阳道。
司机是一个年轻人,车上播放着卡式录音带,那首歌是夜来香:〃我爱那晚风清凉——〃歌女的声音轻快而甜蜜,车窗外的晚凤扑上我的面孔,我整个人如在梦中。
我累得说不出话来,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目。
小山的脸是那么平静。
七点半。他让她开着那辆保时捷,那么快的车,那么放荡的感情。
如此的浪费,一条精壮的生命,从此他离我而去,再也没有纷争,再也没有长远的等待。
我用手掩着面孔。
〃小姐,到了。〃司机说。
我掏出钞票付车资,蹒跚地上楼按铃。
老人……可怜的老人……唯一的儿子,白头人送黑头人……叫我怎么开口。
女佣来开门,〃少奶奶。〃充满了惊奇。
老太太迎出来,〃这么晚,是谁?无迈?〃她过来握住我的手。
我呆呆地看着她。
〃无迈,〃她叹口气,〃我只有这个儿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我替你出气,他一回来我马上教训他,你权且忍着他,当给我面子,无迈——〃
〃妈。〃我打断她。
〃老头子,老头子!〃老太太扬声,〃快出来呀,无迈来了,让小山气得什么似的。〃
陈老先生披着晨褛出来,〃怎么小山还没有回来?〃声音里充满歉意。
〃爸爸、妈妈,小山汽车出事,当场丧生,我刚去医院认尸回来。〃
陈老先生一只手刚穿进褛的袖子里,僵在那里,双眼如铜铃似瞪着我。
我颓然坐下来,这是我一生中最难捱的时刻。
陈老太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无迈,你说说清楚,〃她气急败坏,〃你——〃
她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我与老女佣去扶起她,陈老先生却象泥雕木塑一般。
我低下头,吩咐女佣去唤医生。
陈老先生回他的书房,锁实了门。
等医生来到,替老太太注射完毕,她拥抱着我痛哭的时候,天已蒙蒙亮。
我沉默地拍着老太太的背脊,瞪着天空。
一种奇异的紫灰色,衬着山脚的蛋白。
我心出奇的宁静,大学时小山把我带出去玩,常常疯到天一亮,猛地抬头一瞧,天就是这种颜色。
老太太哭诉:〃……我们没有做伤阴德的事……只得他一个儿子,他虽好玩,人并不坏……〃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会这样结束。
老先生自书房开门出来。
〃无迈。〃他叫我。
他忽然衰老了,憔悴的脸刻满皱纹,白发蓬松,用手扶着椅背支撑体重。
〃无迈——〃
〃爸爸。〃我过去扶住他。
他低声说:〃司徒律师去过了。〃
〃是。〃我呆木地说。
〃车里还有一个女人。〃
我不答。
〃无迈,小山对不起你……〃
〃爸爸,那是他的女秘书,好几十岁的人了。〃我说下去,〃他们大概自公司出来,把她放下,就要赶来赴约,谁知就出了事。〃
他抬起头来,〃无迈——〃犹疑着。
〃就是这么简单。〃我断然说:〃崔小姐是他的女秘书。〃
他活着的时候我都可以假装不知道,现在人不在了,更应如此处理。
老先生疲倦地说:〃你失去了丈夫,我们失去了儿子,无迈,你要节哀顺变。〃
他是个勇敢的人,我们紧紧握住手。
老太太忽然大叫起来,〃把小山还我,把小山还我!〃
〃无迈,你先回去。〃
我转身离去。
回到家象是隔了一世纪。
我不敢接铃,怕这里又有什么人在等我,要把噩耗通知我,我双腿发软,终于伏在大门前哭泣。
女佣闻声而来开门,〃太太……〃
我跌跌撞撞进屋里,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形趋向前来,不由叫出,〃小山,小山!〃泪流满面。
〃是我,是季康。〃那男人说。
〃无迈——〃无忧出来握住我的手。
我崩溃下来,蜷缩在沙发里痛哭。
〃无迈,无迈。〃无忧来推我。
〃随她去。〃
季康把她拉到一角。
过了良久,我渐渐静下来。
无忧的声音传过来,〃……无迈真倒霉,陈小山根本没有把她当妻子,偏偏她要背起寡妇的名义。〃
季康答:〃死者为大,我们不要讨论这个问题。〃
无忧说:〃没想到她仍然爱他。〃
隔很久,季康说:〃是,〃停了一停,〃没想到。〃
我只哭了一次。
一切怨怼不值过节都让眼泪洗得一干二净。
当小山的后事办妥之后,司徒律师来与我商谈细节。
律师说小山没有遗嘱。
意料中事,小山的字典里哪有〃死亡〃这两个字。
他是那种以为活到九十八尚有魅力去应付十八岁妙龄少女的人。
我穿着素,精神萎靡。
律师说一切都名正言顺归在我名下。
小山并不富有,公司一直没有赚过什么钱,他的还不就是他父亲的。
〃真不幸,〃司徒很感喟,〃他是一个乐观的好人,就是爱玩一点……〃
小山尚有其他许多缺点,但此刻与他相处过十多年的我,真也挑不出什么错来,除了爱玩,他真是个可爱的人。
司徒忽然说:〃我到医院去看过崔小姐。〃
啊,她还没有出院?
〃伤得很重,不过渐渐恢复。是陈老先生叫我去的,看看她需要什么。〃
司徒律师说。
我不出声。
〃最主要的是,大家都知道小山同她来往不止一两年。陈先生是希望……
希望她或者有子留下来。〃
我抬起眼。
〃其实是很滑稽的一件事,我同陈家是三十年的老朋友,不怕说一句,他们着实很可怜,年纪大了,什么都有,偏偏失去儿子,儿子且没有骨肉〃。
我轻轻说:〃我与小山没有孩子,老人家以为一直引憾。〃
司徒说:〃我们做朋友的,也一直觉得美中不足。〃
〃这种事哪里勉强得来,〃我叹口气,〃婚后几年我们也曾去看过医生。〃
〃现代科学那么昌明——〃
〃后来我们的感情一直不好,既然是老朋友,也不怕多说一句,我们连见面都难得。〃
司徒沉默一会儿,叹口气,〃这事老人家是不晓得的吧。人在绝望的时候会做出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来。〃
我问:〃那位崔小姐怎么说?〃
〃她?她忽然说,陈小山同她不过是普通朋友。〃
〃什么?〃我意外之极。
〃你不能怪她,她还得跑码头找生活。〃
〃老人家没有失望?〃
〃他们没说什么。无迈,真可怕,两人忽然衰老下来,以前他们真不象是七十多岁的人,一夜之间他们象是老了一百年似的,声音都沙哑了,看着有说不出的难过。〃
我沉默。
过一会儿我问:〃崔小姐还在此地?〃
他点点头。
〃我想去看看她。〃
司徒把医院的房间号码给了我。
〃这样去,很冒昧吧。〃
司徒不以为然,〃你太礼貌周到了,无迈,最冒昧的是她,不是你。〃
我买了水果到医院。
她的精神很好,没有化妆的面孔少了那阵妖冶气,眼睛大大的,非常动人。
她一抬头就知道我是谁,从椅子上站起来迎我。这么客气,又令我难堪了。
我轻声说:〃给你带了些新鲜桃子来。〃
在医院里,崔露露仍然穿着挑子色的长睡袍。
〃是陈太太吧?〃她问。
我点点头。
我挑张椅子坐下来,刚巧对着她。
她低低地说:〃陈大太,我与陈先生,不过是普通的朋友,相识的确有一段日子,他也着实很照顾我,每次我经过香港,他都尽地主之谊,哲人其萎,我真的很难过。〃
我仍然点点头。
但凡当事人否认的事,全部是谣言。
〃我很抱歉,陈太太,当时我也在车子里。〃她面色转为苍白。
他们都说,台湾女子的情意结要落后三十年。我倒不觉得这样,我认为她们的机灵勇气伶俐,要比时代跃进三十年。
我说:〃陈老先生、太太来看过你?〃
〃是的,他们误会了,以为我同陈先生有什么男女之间的暧昧的瓜葛,〃她喘起气来,〃陈太太,你一定要相信我,这是没有可能的事,我的未婚夫在美国,这一两天他会赶到香港,他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崔露露的大眼睛瞪着我。这双眼睛的确是清白的,黑白分明。
我还能说什么呢?
〃打扰你了。〃我站起来。
〃陈太太。〃她又叫住我。
我看着她。
〃你这次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我很大方地说:〃你既然是先生的好友,出事时又在同一辆车里,理应来探访你一下。〃
她恢复镇静,〃谢谢你,陈太太。〃
〃听说你伤势也不轻。〃我说。
崔露露苦笑,〃这条命算是拾回来的,后脑缝了十多针。〃她的声音低下去,〃可惜陈先生……〃
我说:〃一切是注定的。〃
〃陈太太,请你原谅我,〃她忽然拉住我,〃你是个明白人,你知道女人的苦衷。〃
我凝视她。
她的嘴唇在颤抖,一时间并没有自震荡中恢复过来。
我说:〃崔小姐,你言重了,没有什么好原谅的,这是一件意外的惨事。〃
我取过手袋离开医院。
事后我同司徒律师说,〃她几平否认认识陈小山。〃
无忧说:〃她不会有小山的骨肉,她太精明能干。〃
但人在绝望的时候,再无稽的事都会去盼望一番。
我的忧伤不为人知。
无忧遵父母之嘱留下来陪我,而我则告了一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