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女-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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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太太,换句话说,现在住在你家中的这位王银女女士,背景复杂,你要切切当心。〃
司徒律师看着我。我知道,〃引狼入室〃这四个字就在他嘴边。
我说:〃这一切都不重要,我们想知道的是,小山是否与她有关系。〃
〃容我再调查。〃李先生说。
司徒说:〃你有什么事,随时跟我俩联络。同时我找了一个可靠的女佣照顾你,免得你有什么危险。〃
我说:〃人之出,性本善。〃
李先生忽然笑了一笑。他不赞同。
我说:〃一个女孩子,父亲失踪数年——〃
〃不是数年,他父亲自她出世后就不知所踪。〃
〃什么?她有妹妹才六岁!〃
〃每个妹妹都不是同一父亲所生。陈太太,外边有些人品流复杂到不能置信,你要当心这位王银女。〃
我仰起头看着天花板,可怜的女孩。对于银女我还有什么要求?
〃大部分资料来自福利署的姜姑娘,姜姑娘手头上的个案对王银女的调查很清楚。〃
〃怎么会?〃我说。
〃她是失踪少女,她母亲去报过案。〃李先生说。
〃多么不负责的父母!〃
那李先生平板的面孔又露出一丝笑容,似乎见怪不怪地说:〃社会的错。〃
我也忍不住笑了。
他们两个人告辞。
我进房去看银女,她正熟睡,买来的新衣撒了一地。
她是真睡还是假睡?有否窃听我们的对白?
我并不打算以贼那样防着她。我以不变应万变,她把我屋子拆掉都不要紧,至要紧的是她要把孩子生下来,我把这个目标认清楚,却好办事。
这四个多月的时间,说易过而不易过,只好见步行步,过一日算一日。
我坐在沙发上,时间总是会过,总会瓜熟蒂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凄凉地笑了。
若果我与陈小山有个孩子,何必伤这种脑筋?孩子……这些生在红尘中折堕的孩子,许多许多,都听天由命,如飞絮飘落,生命是一种漫无目的浪费。
司徒荐来的中年女佣准时来上工。她是一个伶俐壮健的中年妇人,黑裤白衣,看上去令人舒服。
什么都替我安排好了,我这一生充满因利乘便而发生的事,学业、事业、婚姻,从来不需要自己动脑筋,学校与家庭教育把我训练成模式里出来的淑女人才。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得控制我自己,依着轨道走到终点,不得出错。
小山的去世是第一个意外。
银女的出现是第二个意外。
我跟朱妈说:〃看牢她。〃
朱妈点点头。
我抓起手袋出门去。
第一夜总会在最繁华之地,华灯初上,不夜天在黄昏呈一种蛋白色,雾重,被刚刚的霓虹光管映得一片迷蒙。
我不是没有经过这种地方,但从来不加以留意。
夜总会设在地牢,门口摆设着七彩相片,有守门的印度人持鸟枪而立。
我随音乐声拾级而下。
会内侍者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坐下,叫饮料。
我问:〃莉莉安周小姐在不在?〃
女待应说:〃今天刚刚在,她在后面写宇楼算胀。〃
〃我想见一见她,我姓林。〃我付女侍以小费。
她说:〃好,请等我。〃
有一两个女孩子在酒吧边打来打去笑闹。
年轻而美丽,大胸、蜂腰,皮肤紧绷,而银女不过是她们其中一名。
我呆呆地看着她们,一个个穿着薄料子的晚服,品味比许多参加大型舞会的名媛为高。说什么仪态学问气质,换了我做男人,我也会被这种野性的美所吸引。
我呆坐半晌,适才的女侍过来问我:〃周小姐问你有什么事。〃
我说:〃私事,请代为通报。〃我又付出小费。
我再不谙世事,也知道财可通神。
女侍嫣然一笑,翩翩走开。
我呆半晌,咱们这些良家妇女实在对自身估价太高。
看看这个温柔乡,还不是红牌阿姑,已有这样的风情。
又过半晌,女侍过来说:〃周小姐请你进她的办公室,请跟我来。〃
我尾随她背后。
夜总会后面别有天地,装修得中规中矩的写字楼格局,女侍敲两下门,替我推开门,示意我进去。
我进去。
有一个年轻女子坐在粉红色的办公桌后面,正在抽烟,见到我,便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请坐,林小姐。〃她说。
我有点好奇地打量她这写字间。妈妈生还要办公桌?做些什么?她背后还有同色的书架子呢,零零落落地搁着几本书,一并的粉红色。互相行注目礼之后,我说:〃我找莉莉安周小姐。〃
她抬一眼眉,〃我就是莉莉安。〃
〃你!〃我惊呼。
莉莉安周是个厉害的妈妈生,应是四五十岁的老虔婆,怎么会是她?她扁扁的面孔眉清目秀,不过二十五六岁光景,她有什么资格做妈妈生?
我连忙控制我自己,沉下气来。
脱节了,我坐在象牙塔里,与外界完全脱节,被原有的传统思想影响:家庭主妇一定是胖胖的,欢场女子一定是狐狸精,大学生是纯洁的。
正象电影版本的红楼梦必然把王熙凤塑造成一个阴沉的中年妇人,而实际上王照凤死的那年,不过二十三岁半。
我真笨。
我即刻道歉,〃原谅我有眼不识泰山。〃
莉莉安笑起来,她说:〃这位女士找我有何贵干?我们素昧平生。〃
啊,出口成章,弓经据典呢。我怵然而敬,可笑咱们良家妇女永远认为风尘女子俗不可耐,目不识丁。此刻莉莉安周的姿态比一般公关小姐还高出许多倍。
我不能忘记〃梅吉莉〃这美丽的艺名也是出自她的手笔。银女——梅吉莉,这位妈妈生简直已具才女雏型。
她笑口吟吟地看着我。
我说:〃周小姐,你这么聪明,一定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你是一定记得的。〃
她收敛了笑容,轻轻叹口气,不置信地问:〃你也是来找丈夫的?〃
我说:〃周小姐,你猜对了一半,的先生刚去世不久。〃
〃啊。〃她放下一半心,知道我不是来跟她找麻烦的。
〃他生前常来这里。〃
周小姐说:〃这位太太——〃
〃我本人姓林。〃
林小姐,〃莉莉安周改了称呼,〃人已经去了,还追究什么呢?〃
我淡淡地笑,〃他在生的时候,我都不追究。〃
〃我相信你,〃莉莉安周点点头,〃一眼看就知道你是一个高贵的女人。〃
我苦笑。
她点起一支烟,〃你先生叫什么名字?〃
〃陈小山。〃
〃嘿!〃她的香烟自嘴角掉下来,〃是他!〃
印象那么深刻,好极了!
〃陈小山是你的丈夫?〃她杏眼圆睁瞪着我。
我点点头。
〃象你这样贤淑斯文的女人,怎么会嫁给他?〃
我微微笑,〃这个故事吗,足有二十年长。〃
〃是,我知道他故世了,是他的朋友说。〃莉莉安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我问:〃你同他,有不寻常的关系吧。〃
她反问:〃陈小山同城里哪个女人没有寻常关系?〃她狠狠咬着牙。
我忍不住说:〃我。〃说完看着她。
莉莉安周瞪着我,噗哧笑出来。〃陈太太,我佩服你,我喜欢你,你这次来到底有何目的,我都会帮忙你。〃
〃谢谢你。〃我是由衷的。
难得她有识英雄重英雄的感觉。
我说:〃我想知道,你这里是否有一位小姐,叫做梅吉莉?〃
〃她!〃莉莉安吸进一口气,〃是,她在这里做过,后来给我赶了出去。〃
〃为了她同你枪男人?〃我试探地问。
〃咦,〃她转过身子来,挺挺胸,〃你还真知道得不少呀。〃
我笑笑,〃我只想知道,梅吉莉同我的丈夫,是否有一度很接近。〃
她把两只手臂撑在那张粉红色的书桌上,凝视我,〃陈太太,如果你不是那么斯文高贵,我真怀疑你有心理变态。〃
〃你怎么可以将你丈夫的风流债,拿出来这样子谈。〃莉莉安说。
风流债。
我默然,她说得再正确没有,我的态度大方得失常。
她凶猛地吸一口烟,看得出情绪很受波动,我心中忽然灵光一现,明白了一大半。
我静静地说:〃那个男人是陈小山,梅吉莉与你争的男人是陈小山。〃
〃你终于明由了。〃她神经质地笑出来。
莉莉安转身为自己斟了一杯白兰地,大大地喝了一口,〃你还想知道什么?〃
〃陈小山是不是眼梅吉莉亲热过一阵子?〃
〃是的。〃她回答得很直接。
〃是什么时候的事?〃
〃没多久。〃莉莉安说:〃约莫半年前。〃
〃他们一直有往来?〃
〃去年十二月,圣诞节,陈小山自跟我在一起。过年的时候,我已经发现他跟梅吉莉的事,这小妞没义气,我把她自垃圾堆里拣出来,提拔她成材,好不容易培养得她看上去有个人的样子,她同我来这一招。〃莉莉安恨恨地说:〃我沉不住气,便轰她走,从我这里出去,通行站不住脚,近三五个月都没有看见她,不知她如何。〃
我点点头。
我想知道的也不过只有这么多。时间上很吻合。莉莉安忽然苦笑起来,她说:〃其实她傻还可以原谅,我傻就不可原谅。在陈小山眼中,我们算什么?
为了陈小山,值得吗?〃她象是对我倾诉。
我不响。
莉莉安与刚才的镇静简直是两回事,她说下去,〃后来我才知道,只要崔露露一来香港,他便绝足'第一',我实在太傻了,我有这憧憬,我还以为……〃
她用手指抹一抹眼角,拾起头来,〃人家崔露露是大歌星哪,我拿什么同她比,今天见了你,更证明我妄想,女人……女人真可怜。〃
我说:〃谢谢你,周小姐,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说你自垃圾堆把她拣回来,那是什么地方?〃
她摆摆手,〃我累了,陈太太,我们已开始营业,改天再说吧。〃她很颓丧地说。
我不怪她。
〃再见,周小姐。〃我站起来预备离开。
〃陈太太——〃她叫住我。
〃你是不是认为我很可笑?〃她神经质地问。
〃你指哪一方面?〃我反问。
〃曾经我以为陈小山会娶我。〃
我问:〃他暗示过你?〃
〃没有,是我痴心妄想。〃
我摊摊手,〃嫁与他,又有什么滋味?说到可笑,我岂非比你更可笑。〃
她凝视我,〃陈太太,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想交你这个朋友,有什么事,你下来找我。我替你摆平。〃她拍拍高耸的胸脯。
〃谢谢。〃我转头离开。
她派人一直送我到门口。
我不会以为她爱上陈小山,她只不过想找一个归宿,但是她选错了对象。
不但是她,连崔露露都同样失败。而银女,她毫无意识地要与莉莉安斗争,在她简单的心目中,赢得莉莉安就是赢得全世界。
这么多女人,为着不值得的男人,闹得丑态百出,肠穿肚烂,如一群扑火的灯蛾,焦头烂额,万分凄惨。
到家,朱妈正服侍银女吃晚饭。
见到我,银女说:〃你回来了。〃
我疲倦地笑,〃是的。〃靠在沙发上。
〃你去出诊?〃她天真地问。
我摇摇头,〃不,我休假,我出去找朋友。〃
〃过来吃饭。〃
〃银女,我要带你到医生处检查。〃我尽量把声音放得很柔和。
她万分不愿,过一会儿她说:〃你为什么不替我检查?〃
〃我没有仪器。〃
我说:〃我陪你到朋友那里去,你放心,从头到尾我会陪着你。〃
她想了很久,点点头。
我松一口气。
她坐在我身边,〃不吃饭?你看上去很疲倦。〃她仿佛很关心我。
我笑了,〃你对我不错呀。〃
她认真地说:〃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
我有点感动,拍拍她的手,〃我吃不下,你去吃,朱妈做的饭菜还配你胃口吗?〃
她点点头,〃很好,如果这是我的家,我说什么也不离开。〃
〃我希望你把这里当是你的家。〃我看着她。
〃如果你真的是我姐姐——〃她很冲动。
我说:〃把我当成姐姐好了。〃
〃但是至多在半年后,我还是会离开这里,又开始流浪生活。〃
〃我会安置你,让你有一个自己的窝。〃
她静默。
〃相信我,银女,在这一段时间内,你必须相信我。〃
她回到饭桌去。
问铃响,朱妈去开门,进来的是司徒律师。
我连忙迎他入书房。
他压低声音,〃你去过第一夜总会?〃
我一怔,〃好灵通的消息。〃
〃老李的人看见你进去,〃司徒白我一眼,〃这种闲杂的地方,你也够胆去探险?〃
〃我查到了,孩子是小人的。〃我说:〃那妈妈生证明那一段时间小山的确与她在一起。
司徒犹疑,〃这种女人生活很乱,不见得只得陈小山一个朋友。〃
〃但至少增加了可能性。〃我说。
〃无迈,你倒是有点办法,老李派了探子下去,给打手轰出来。〃
〃女人与女人,〃我叹口气,〃到底好说话些。〃
司徒不以为然,〃无迈,你怎么跟她们一样。〃
〃不一样?是不一样,我运气好多了,我生活在一个什么都有的环境中,而她们,她们出自泥淖,堕入风尘。将我放在她们的处境中,可以想象我不及她们一半。〃
司徒很讶异。
〃不说这个了,〃我说:〃我还想见一见她的家人。〃
〃我们有线索,我叫老李那边的人陪同你去。〃
〃不,不好。〃我摆手。
〃那么我叫福利署的姜姑娘与你同往。无迈,不得与我讨价还价,那种地方,我决不允许你单刀赴会。〃
〃呀,〃我说:〃司徒,你对我这么好。〃
他面孔忽然胀红。〃多年老朋友,说这些来干什么。〃
朱妈敲门进来,〃季先生电话。〃
司徒看我一眼,〃我先走一步,无迈,你自己当心。〃
我送他到门口。
银女说:〃那不是你的男朋友吧?〃
〃哦,当然不是。〃
〃我不喜欢他,他做人闪闪缩缩。〃
我哑然失笑,司徒要是听见这样的评语,不气炸了肺才怪,堂堂大律师呢。
我接过电话,季康说:〃今天晚上有月亮。我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叫做《没有月亮的晚上》,葛兰主演。了不起的影片,你看过没有?〃
我叹口气:〃季康,你胡乱诌什么啊。〃
〃凤花雪夜呀。〃
〃季康。〃
〃无迈,出来见见我好不好?〃
〃不行,我没有精力。〃
〃无迈,二十多年来,你未曾为自己活过,陈小山已经去世,你应已回复自由身。〃
我说:〃做完这件事,我便是个自由的人,还有几个月而已。〃
季康无奈地道:〃我越来越觉得不能原谅你。〃
〃季康,〃我轻轻地说:〃不要等我,真的不要等我,不要再浪费你的时间。〃
〃你这个可恶的女人!〃
〃季康——〃
〃一切是我自愿的,好了没有?出来好不好?〃
〃我实在走不开,你到我们这里来好不好?〃
〃你现在又不是一个人住。〃
我问:〃你不能爱屋及乌?〃
〃太难了,无迈。〃
〃晚安,季康。〃我放下电话。
银女看我一眼,〃那才是你的男朋友?〃
〃也不是。〃我微笑。
〃你完全没有男朋友?〃她不置信。
〃没有男朋友又怎样?活不了?〃
〃你是一个特别女人。〃
我抱着沙发的垫子,〃每个人都那么说,连我自己都觉得特别起来。去休息吧,明天我们去看医生。〃
我带银女全身检查,唯恐她有什么病。
我心中略带歉意。这跟带一只小动物到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