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女-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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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银女全身检查,唯恐她有什么病。
我心中略带歉意。这跟带一只小动物到检疫站有什么不同,自然不相信她。
司徒把我猜得太天真了,而又把银女看得太罪恶。
相熟的医生把银女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她同我说,预产期在九月十一日。
我想,到那个时候,天气应该凉快了。
我问:〃产妇没有什么吧?〃
〃出乎意料的健康,大腿上有些皮肤癣,微不足道,擦几天药就好。手甲脚甲太长,头发要清洗,你可以嘱咐她。〃
〃胎儿没问题?〃
〃很正常。〃
我忽然好奇起来,〃是男胎还是女胎?〃
医生笑,〃真的想知道?〃
我点点头。
〃下个月来做素描。〃
我笑了。
〃记得与她定期来。〃
我带银女离开医务所。
〃看,就要做母亲了,感觉如何?〃
银女说:〃我从来没想过要把他生下来。〃
〃喜欢男抑或女?〃我问。
她茫然答:〃没想过。〃
〃我们先洗一个头,来,我知道有一家店,师傅手艺了不起。〃
在理发店里,我们俩啜着咖啡,象是多年的老朋友。
她说:〃以前我的妈妈生也对我不错,不过她要靠我替她找客人,互相利用,那是不算的。〃
我问:〃你为什么要同她争?〃
银女说:〃谁叫她那么成风?〃就那么简单。
她这个人,没有什么层次,真难想象陈小山会跟她一泡几个月。
我没有问,我并不想知道陈小山与她的详情。
自美容院出来,银女容光焕发。到底年轻,给一顿吃的,睡饱了,略加修饰,便恢复旧观,可以想象到这么一个人材,为〃第一〃拉过多少客人。
尽管沦落多年,银女的五官仍然稚气,大眼睛,微肿的眼泡,略深的肤色,都象一个刚刚运动完毕,正在不知为什么赌气的孩子。
她必然有她的客路。
以后的四个月里,我要与她一齐度过。
〃孩子生下来以后会怎么样?〃她忽然转头问。
我假装讶异,〃我不是同你说过了?〃
〃没有,〃她眨眨眼睛,〃你没有说清楚。〃
〃我喜欢孩子。〃我说。
〃你会养大他?〃她问。
我不欲轻敌,也不想节外生枝。我继续瞒着她,〃我会雇保姆。〃
〃没有带过孩子吧?〃
〃很遗憾,没有那样的机会。〃
〃我带过妹妹。〃她说。
〃你有好几个妹妹?〃
她点点头,〃我妈妈身体不好。〃
〃有没有回去看她?〃
她忽然很厌恶地说:〃我一辈子也不要见她。〃
银女掏出香烟盒子。
〃丢掉它好不好?你答应过的。〃我说。
她耸耸肩膀,缩回双手。
〃从来没有人这样耐心地陪着我,我看得出你是真心的。〃她说。
我忍不住又微笑。
〃当然,〃她不甘示弱,〃你是为了我的孩子,但是……〃她象是辞不达意,〃但是你对我很好。〃
我拍拍她的手背,〃我明白。〃
〃福利署的姜姑娘也很好。不过她忙,她要照顾很多人,而且她说话道理很多。〃
〃你疲倦了吧,你在家休息,我出去一趟。〃
〃晚饭回来吃吗?〃她象是很盼望我早回来。
我一时有点无措,从来没有人对我有这种纯洁的留恋。季康……会用银女的口气,季康不算,手康有他的目的。
我说:〃我两个钟头就回来。〃
我出门时向朱妈使一个眼色。
精明侦探社的老李与我同访姜姑娘。
她出来的时候,我身不由已迎上去,敬慕地说,〃久仰大名。〃我是由衷的。
姜姑娘意外地说:〃陈太太你太客气了。〃
她很年轻,才二十三四岁,看得出大学刚出来,满怀热情为社会服务,也许再隔几年就会变老油条,但此刻她明媚的外表与秀丽的声音都使人如沐春风。
我的毛病是把所有人都想象成中年人。可是到见了面,才发现自己是他们之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连老李都一定比我年轻。
〃陈太太,我可以帮你们做什么?〃
〃王银女。〃
姜姑娘马上皱上眉头,〃哦,她。〃
〃可否提供有的关王银女资料给我?〃我问。
〃我们的资料是不公开的。〃姜姑娘说。
〃这我知道,可是——〃
〃你们不会是电影公司来找剧本素材的吧。〃
〃当然不是。〃我报上身份,〃我们绝对不是娱乐圈的人。〃
〃陈太太,你不知道,我们叫人烦怕了,不过无论怎样,我们对人都不想说太多,〃姜姑娘停了一停,〃这位王小姐是个麻烦人物,我不知道她跟你有什么纠葛,但是我们现在还在找她。她上次报的地址是一个朋友的家。〃
〃她没有幸底?〃
〃有,怎么没有。两次高买,一次偷窃,还有一次带毒。〃姜姑娘说:〃好了,到此为止,我已经说得太多。让我提醒你们,她仍是未成年少女,找她签合同不生效,要有她父母的赞同才行。〃
我苦笑,〃姜姑娘,我再说一次,我真的不是电影公司的老板娘,你不相信可以去查。〃
〃你仿佛很关心她。〃姜姑娘说。
〃理由跟你一样。〃我说。
〃我没有理由怀疑你,陈太太,但社会中这种问题少女是很多的,童年几乎在女童教导所度过,我不知道你想怎么帮助她,但是,你帮得了几个?〃
我忍不住问:〃你呢?〃
〃我?〃她说:〃这是我的工作,我的酬劳是薪水,我必须耕耘,但陈太太为的是什么?〃
我说:〃姜小姐你太谦虚了,你是一个很好的社会工作者。至于我,就是为了一对老人家。〃
姜姑娘扬扬眉头,她当然没听懂,也不愿多问,我们告辞。
老李说:〃陈太太其实不必问她那么多。〃
我转头看牢他。
〃姜姑娘有的资料,我们都有。〃
〃为什么不早说?〃我啼笑皆非。
〃我以为陈太太想印证一下。〃
〃她家在什么地方〃?
〃她母亲住九龙城。〃
〃哦。〃
九龙城,一个烟雾弥漫的神秘之都。
老李又说:〃真正的九龙城并不是游客想象中的九龙城。〃
他很煞风景,不过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不会留什么余地。
〃无论什么,都不是想象那样一回事。〃我说。
他欲言还休。
〃老李,你也觉得我不可言喻吧。〃我慨叹地点点头。
〃做这种麻烦的事,与我自己有什么益处?但是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的苦衷。〃
老李说:〃正如刚才陈太太所说,是为了两个老人家。〃
是的,这是我愿意相信的理由。
〃我总得去她家里看看,免得一无所知,到底未出世的婴儿,有一半是那边的骨肉。〃
老李说;〃陈太太,今天夜了,改天吧,你不急吧。〃
我说:〃我们改后天。〃
这一次是我第一次来九龙城。
第一次,也希望是最后一次。
大白天,太阳很炽热,风大的缘故,可以忍受燠热的空气,旧楼台上晾出的衣服吹得飞舞,我咪起眼睛,用手遮住额头,往楼上看,深深的露台破落万分,颓垣败瓦,似黑色的深洞,里面鬼影幢幢,一天的灰沙。
〃这房子将拆了。〃老李皱上眉头,〃十分污秽。〃
我心一动,〃你同她母亲联络过?〃
老李坦白地说:〃我想不用预约,我们没有电话。〃
〃我自己上去,〃我说:〃老李,你在楼下等我。〃
〃陈太太,我想我还是陪着你的好,我在门口等你比较安全。〃
甫踏上楼梯,我明白老李为什么会那么说。
楼梯间没有灯光,布满土地神位,香火飘缈,不知飘向何处,住户要什么样的神来保佑他们平安呢?
我很震惊,楼梯用木板制造,踏上去有吱吱咕咕的响声,没有扶手,两边墙壁肮脏得不能置信,老李扶着我上去。
我问:〃几楼?〃
〃三楼。〃
我们走到二楼转角,突见人影一闪,老李本能地用身体挡住我,只见梯间扑下的是一个女孩子,长头发,穿最流行的网孔装,一双尖头高跟鞋足有九公分高,走这么崎岖的楼梯也不怕摔死。她嚼着口香糖,看见我们,停下脚步,好奇地观望。
这时我的眼睛渐渐习惯黑暗的光线,只觉得她长得十分标致,才一瞬间,她已经冲下楼梯,一路发出拍拍的脚步声,显然这条楼梯难不倒她,看样子人生的道路也难不倒她。
我苦笑地跟老李说:〃没想到这里是美人窝。〃
老李忍不住加上一句,〃为什么一般千金小姐都长得似一团番薯?〃
我补一记:〃上帝是公平的。〃
梯间散漫着一阵恶臭。老李趋向门前,用手拉一拉门铃。那是一条铁线,通往木门里的一支铜铃,清脆地响了两下。
我好奇到极点,也诧异到极点。怎么可能还有人住在这种地方?
老李象是看出我的心事,他并没有看我,只见喃喃地说:〃是的,是社会的错。〃
我并没有笑出来,我们站了很久,才听见脚步声前来开门。木门上的一个小方格被打开来,才张望一下,大门就开了,我看到福利署的姜姑娘。
〃陈太太。〃
〃姜姑娘?〃我有意外的喜悦,象是他乡逢故知一般。
相信对方也有同感,马上问,〃陈太太怎么也来了?〃
〃我找王银女的家长,同他们有重要的事商量。〃
姜姑娘今日一身白衣,清爽的圆面孔,坚毅的神情,站在污秽的背景前,就象一位天使般。
〃姜姑娘,你一定要帮我的忙。〃我踏前一步。
〃这是我的职业。〃她微笑,〃既然来了,大家进来吧。〃她掩上门,显然是这里的熟客。
〃姜姑娘已经来过多次了吧。〃老李问。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这两年来我抽空就来。〃
〃开头是她们向你求助的吗?〃我说。
姜姑娘答:〃曾经一度,银女踪过两个月,惹出很大的麻烦。现在她又不见了,她母亲担心得很。〃
我与老李面面相觑,这样的母亲还会担心女儿的下落?难以置信。
不过看样子,姜姑娘倒是相信的。
我们看清楚这层旧楼内院的间隔,一条狭窄的过路巷,刚容一个人走路,一边便是用木板隔出来的房间,郁热的空气根本不流通,不知谁燃着线香,奇异的味道带我们走入佛经的国度,并不难闻,唤醒我们的是无线电中的粤曲,柔糜地钻进耳朵,再也不愿出来,诉说一个女人,长久独居,等待她夫郎回来的故事,是王宝钏吗?我不能十分肯定,但她仿佛在要求我们打开心门给她进来。
〃——陈太太,陈太太。〃是老李叫我。
我回过神来。
〃陈太太,〃姜姑娘说:〃我不怪你,真不是你所熟悉的世界。〃
〃她在哪里?〃我问:〃我是指王银女的母亲。〃
〃在那边一间房,请跟我来。〃
我的脚步有点飘浮,跟着姜姑娘走过去,不知哪间房里的婴儿哭泣起来,良久,没有人过去哄他。
我想象中,银女的母亲应是一个贱肉横生的中年女人,淫欲过度,长着一双吊梢眼,叉起腰,很尖声音骂人,口沫横飞,……
我来这里干什么呢,我怎么敢告诉她,银女在我那里?我真的胡涂,这么大的担子,这么重的责任。
〃陈太太。〃又是老李在叫我。
姜姑娘撩起一张花布帘,〃这里〃。她扬声,〃九姑,有人来看你呢。〃
房间里亦没有亮灯。一个穿深色唐装短服的女人背我们而坐,除了简单的一张木床,就是那张铁皮桌子。
〃谁呀,姜姑娘。〃那女人缓缓转过来。
我与老李跟她一照面,两人登时忍不住后退一步。
若是看到妖怪,或是扭曲奇特的丑面孔,都不会吃惊心跳。
但是我们此刻所面对的一张脸,却如图画中对牢白海棠吟诗的美女。
我张大了嘴,老李也把眼睛瞪得似铜铃。
在这么腌脏污秽的泥淖里,我们看到了真正的白莲花。
她年纪是这么轻!顶多只是三十二三岁,眉梢眼角充满沧桑,无奈绝望悲伤,但却丝毫不损她的美丽:标准的鹅蛋脸、悬胆鼻、小嘴巴、蓬头垢面,掩不住的憔悴,但仍不折不扣的是一个美女。
银女并没有得乃母真传,她只有母亲十分之一。
我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只听得她以犹疑的声音问:〃姜姑娘,这两位……〃
〃他们可能知道银女的下落。〃姜姑娘乖巧地说。
〃呵,〃她动容地站起来,〃两位请坐。〃
但四周并没有可以坐的地方。
姜姑娘暗示我坐在床边。
我坐下才发觉床上躺着两个熟睡的孩子,一式一样的面孔,闭着的眼睛带极长的洋娃娃般睫毛,五官的轮廓极象她们的母亲,才四五岁就已经是美人胚子。
一个惊奇紧跟着另一个惊奇,使我成为哑巴。
银女的母亲紧张而悲哀地问:〃她在什么地方?〃
老李向我使个眼色。
我无意地说:〃她来向我借钱。〃
〃借多少?〃这个美妇人焦急地问:〃这位小姐。你有没有借给她?〃
〃她持着先夫的名片,要求借三千元,〃我并没有撒谎,〃我借给她一千元。〃
〃哎呀,我并没有钱还给这个小姐,〃她怯怯地说:〃姜姑娘,怎么办呢?〃
她以为我是来讨债的。
〃不不,〃我不忍地摆手,〃不是,我不等钱用。〃
美妇松一口气。
我看着她苍白的面孔,不知如何称呼她好。
姜姑娘来解围,〃我们都叫她九姑。〃
九姑咳嗽起来。她用手帕掩着嘴,一直剧烈地咳。
老李变色,轻轻在我耳根说:〃肺病。〃
我更象是进入时光隧道。肺病,这是四十年代的传染病,现在一发现便可以注射特效药,怎么会拖延到这种地步。银女的母亲活脱脱象沙三少故事中的银姐托世,完全不属于现实世界。
她咳定了以后,喘息一会儿,愁苦地问:〃这位小姐——〃
我温柔地说:〃我姓林。〃
〃——林小姐,银女还会来找你吗?〃
〃我想会的,她等钱用。〃
〃跟她说一声,叫她回来。〃
〃好。〃
姜姑娘说。〃她早说过,如果你戒了那东西,与那男人断绝来往,她自然回来。〃
我听得入神,看得入神,九姑居然露出忸怩的样子来,说:〃是我不好,我不配做她的母亲。〃
这时候床上的孩子蠕动起来,一个醒了,张开骨碌碌的眼睛,另一个伏在她身上,还在睡,一看就知道是双生儿。
自生自灭的醒了,也不哭闹,认命地自床头捡到饼干,就塞进嘴巴吃起来。
老李站起来,〃我们告辞了。〃看得出他不愿意我在这地方久留。
姜姑娘也说:〃我也有事,九姑,你必须自救,这样子下去,不是办法。〃
〃是是是!〃她嗫嚅地应着,站起送客。
九站连身段都看不出是生过四胎的女人,真是奇迹。
就在这时候,布帘〃拍〃地被掀开,房里又多一个女孩子。
〃妈,你吃药。〃她提着染满煤炭的瓦药锅。
女孩子敌意的看牢我们。
我点点头,这是银女的大妹了,约十二三岁。据说她不姓王,跟银女异父同母。但模样非常相似,比起她们母亲,无异十分粗糙,但站在外头,也有足够本钱,颠倒众生。
姜姑娘说:〃我们走了。〃
〃姜姑娘,〃九姑说:〃下次再来。〃
〃我看看我几时有空。〃姜姑娘慨叹地说。
我们又经过狭长的过巷,我转头看,九姑一手撩起布帘,以目光送客。
大门忽然打开,刚才我与老李在楼梯的转角遇见的青春女郎持汽水罐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