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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香雪海-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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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是有心跳舞去的,从夜总会跳到的士高,再在家中的客厅跳。
  她身轻如羽,软若无骨,自十五岁跳至今,我从没碰到过更好的舞伴,我们跳了一整夜,倦至无法出声,只会得笑。
  太美的意境,令人神志不清。
  活着还是好的。
  我们陶醉在月色中。
  香雪海出现的时候,永远有月光照耀。
  她脸上的化妆有点糊,惯例地喝过不少酒,脸容分外晶莹,但愿她天天有今天这样的好心情。
  她挽起裙子,兴致非常的好,〃来,上楼来,我给你看照相簿子。〃
  我跟她上楼。
  这是我第一次进她的睡房。
  这是一间非常大的房间,几乎有一点一望无际。但陈设却异常简单,只有一张铜床及一组沙发。
  她取出一本厚厚的老式照相簿,打开来。这册照片本子历史悠久,还是黑色硬纸,当中隔着牛油纸,贴相角的那种。
  起码有二三十年了,黑白照片也发黄,但是如观赏古董般,别有风味。
  香雪海说:〃这是我母亲。〃
  那女子穿着二十年代的洋装。
  那女子活像费兹哲罗笔下大亨小传中女主角黛茜:缎子的及膝裙,宽边帽,额前勒一条丝带,秀丽异常。一双美目遗传给香雪海,她本人像随时会自照片中走出来,随着留声机的查尔斯顿音乐,活泼地跳起舞来。
  我说:〃她长得很漂亮。〃
  〃是的,但是她出身不怎么样,〃香雪海说,〃香家看不起我们。〃
  〃你外祖父干什么?〃我猜想他是开洗染店。
  〃他是传教士。〃
  〃哦,传教士的女儿们不容忽略呢。〃我饶有深意地说,〃宋氏三姊妹的父亲正是传教士。〃
  〃然而我父亲的家人却不这么想。〃
  她一页页翻过照片。
  我看到她小时候穿着纱裙,头上扎着大蝴蝶结的模样,面孔如一只苹果般可爱。
  她的母亲则日渐发胖,失去以往的风采。
  我好奇地问:〃你父亲呢?你没有父亲的照片。〃
  她摇摇头。
  〃恨他?〃我试探地问。
  〃不,懒得自金融杂志上剪下他的照片。〃她笑笑。
  〃第一次见到他已是青少年?〃我又问。
  〃嗯。〃香雪海取出另外一本照相簿。
  这次照片是彩色的。
  七彩缤纷的欧洲。
  她身边尽是洋童。
  每个人都起码应在欧洲度过一生中数个寒暑。
  我问:〃你的中文在什么时候学的?〃
  〃母亲教,但我一直不会诗词歌赋。后来父亲认回我,便请家教来指导我,是一位中国学者的太太,六十多了,家境很窘迫,为了点外快……我当时很顽皮,时常故意把字音扭歪了来读,气得她什么似的,想回来真觉得不应该。〃
  〃那时候你还小。〃
  〃不小了,十多岁,金色年华,不知怎地,脑笋老长不拢,现在才后悔没好好学。〃香说。
  我笑,〃你的童年比谁都精彩。〃
  她也笑,笑停之后长长地叹息一声。
  一切是这么罗曼蒂克,我努力地压抑着心猿意马,借故说:〃时间不早,我们应该休息了。〃
  她坐在地上,我拉她起来。
  本来她还笑脸盈盈的,随着我拉她的势道站起来,忽然之间她全身失力,跌倒在地,神色痛苦万分,呼叫出来。
  〃怎么了?〃我不知道事态严重,仍笑问,〃太累?站不起来?〃
  她呻吟,额角冒出汗。
  我惊问:〃扭伤足踝?什么事?〃
  〃不……叫医生,〃她吃力地说,〃周恩造医生。〃
  我〃霍〃地站起来,〃我去叫救护车。〃
  我大力拉动唤人铃,先就电话拨九九九召救伤车。
  管家女佣一个个衣冠不整地出来,我叫她们看管住香雪海。
  救护车呜呜的警号划破黑夜,抵达门口,救护人员用担架把香雪海架上十字车。
  她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楚,护理人员在替她注射。
  〃什么事?什么事?〃我直问。
  〃不要紧,〃护理人员安慰我,〃大腿骨折断而已,绝无生命危险。〃
  〃什么?〃我不置信。
  腿骨折断?
  刚才她不过是闪了一闪,腿骨便折断?
  我苦笑。
  香雪海跟我说:〃替我叫周恩造医生。〃
  〃好,我知道。〃
  她闭上眼睛休息。
  我为她轻轻抹掉额上的汗。
  周恩造医生几乎与我们同时到达医院。
  周恩造医生是个气宇轩昂的中年人,两道浓眉衬得他有无限权威。
  他立刻自公立医院处接走香雪海。
  我跟着上去。
  但他转过头来跟我说:〃关先生,你请回吧。〃
  我一愕,不明所以,看向香雪海。
  香疲倦地说:〃大雄,明天见。〃
  他们一行人竟把我扔在医院门口,拥着香雪海不顾而去。
  冷风吹得我心都凉了。
  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几乎没怪叫起来,竟不让我参予。到有事发生的时候,立刻把我打回原形,贬为外人。
  一气之下,我回自己的公寓。
  一夜不寐,第二天早上眼冒金星,但连我自己都不同情自己,生命中不止有一个女人的男人,活该遭到如此报应一一被两个女人齐齐抛弃。
  没想到的是,中午时分,香雪海会坐在轮椅上来找我。
  我吓一跳,心头跟着释然。
  〃你一一〃我迎上去。
  她苦笑,〃又上了石膏。像不像恐怖片里的主角?有没有使你想起木乃伊?〃
  我忍不住笑出来,〃有这么美丽的木乃伊?〃
  她长长叹口气。
  我说:〃你是不该来的,昨天真吓死我。幸亏周医生来得快,一阵风似的把你接走,嗳,快快回家休息,我下班就来。〃
  替他推轮椅的是个男护士,门外另外站着她的保镖。
  她迟疑一刻说:〃我只怕你多心。〃
  我很惭愧。我诚然是多心了,不然昨夜不会回自己的公寓。只为了她受伤后无暇顾及我的自尊心!多么荒谬夹小气。 
 


  
 
 
  
 

第七章 
 
  今天累得她坐着轮椅来探访我。
  她对我的重视,我现在才晓得,分外惊心。
  我蹲下握住香雪海的手,很久很久不出声。
  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对我这样,香关注我,多过关注她自己。
  现代人已经没有这样难能可贵的感情,人人都忙着自爱。
  〃你还得工作。〃她提醒我。
  我连忙站起来。随着他们把香送出去。
  她一走,我便拨电话到周恩造医务所去。
  说明来龙去脉,我问医生:〃为什么香小姐的骨骼如此脆弱,动辄折断?〃
  我的声音中透着真实的关怀,相信周医生也听得出来。
  他笑一笑,〃关先生,我很少在电话中作诊断。〃
  〃那当然,我只是希望香小姐没有事。〃
  〃石膏过一两个月便可拆除了。〃
  〃多么不便。〃
  〃是以要特别小心。〃周医生说。
  我说:〃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关先生,再没有其他问题了吧?〃
  〃周医生,香小姐似乎时时来探访你?〃
  〃她是一个听从指示的好病人。〃周医生说。
  我实在不方便再说下去,便知趣地挂上电话,心中存着斗大的疑团。
  下班时赵老爷派司机来接我。
  他说:〃街上每个人都说你与神秘的香雪海女士同居。〃
  〃是叮噹说出去的?〃
  〃所以分外可靠。〃
  我不出声。
  〃她派私家侦探盯你,证据确凿。〃
  〃她是否在收集证据要同我解除婚约?〃我问。
  〃这要问你呀。〃
  我说:〃至今她还未把戒指送回来。〃
  〃大雄,一人不能踩两条船。〃赵老爷说。
  〃赵世伯,你说得对。〃我叹息说。
  〃若是为了一本书而闹翻,太不值得,这里头恐怕还有其他的因素吧。〃分析别人的事,赵老爷当然头头是道。
  我用手托着头。
  〃香雪海,她对我有好感,〃我说,〃没有其他,我只想略为回报。〃
  〃你公司里的速记小姐对你何尝没有特殊的好感?〃
  我苦笑,〃你说得很对。〃
  〃知道什么是对没有用,你总得往对的路子开步走呀。〃
  我彷徨无措,看着车窗外匆忙的交通。
  〃你爱上香雪海?〃赵老爷关怀地问。
  我不敢回答。就算要与她分手,也不是趁她坐在轮椅里的时候。
  〃待她腿部拆掉石膏,我就搬回家去。〃我说。
  〃你又不是她的医生,〃赵老爷不以为然,〃何必找这种借口。〃
  想起来我说:〃她的医生,正是孙雅芝家的骨科医生周恩造。〃
  〃周医生根本是她介绍给孙家的。〃他什么都知道。
  〃是吗?〃我内心仿佛触动了什么。
  〃大雄,我们别说这些无关重要的事了。〃他拍拍我大腿,〃最近叮噹为你精神很受折磨,整个人乖张得很。〃
  我不置信,〃是我害她?〃
  〃当然,她以往是多么可爱的一个人,因感情受波折,变得荒诞不经,整日阅读私家侦探的报告……〃
  〃且慢,就是那本书害她!〃
  〃一本书?〃赵老莞尔,〃你愿意相信?〃
  我颓然答:〃起码有一半。〃
  〃另外一半呢?〃
  〃出版社的教唆。〃
  〃呵,原来都是社会的错。〃赵老说。
  我忍不住问道:〃叮噹到底怎么样?〃
  〃照她目前的心情来看,那本书的第一章到二OO一年也写不出来,整日以黑咖啡与香烟度日,大雄,你也太不关心她了。〃
  〃什么?〃我大出意料,〃我以为——〃
  〃这么多年,你连她的脾气都不知道?大雄,用用你那猪脑:未婚夫搬进另外一个女人的家去住,她还能著书立论?〃
  〃我与香雪海是纯洁的。〃
  〃得了!〃赵老瞪着我。
  〃我要去见叮噹。〃我很冲动,〃我决没有做任何对她不起的事情。〃
  赵老简直没我那么好气:〃说不定她要查看你手臂上的守宫砂,你好好地准备吧。〃
  在常人眼中,我确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但叮噹应当明白。
  赵老说:〃你不能要求一个女人在这种关头上明白你,试问事情能不能够调转来呢?〃赵老说得对,他一向关心我们。
  车子在叮噹家门停下,我第一次遭遇到左右为人难的痛苦。
  我下车。
  叮噹随门铃声出现。
  赵老说得对,她瘦了许多,胡乱穿着件棉纱球衣,老布裤皱成一团,正在抽烟,见到我,一声不响。
  我想:不赶我走就好。
  倔强的叮噹。
  我开门见山地说:〃我们别斗了,我投降,叮噹,我不再去见香雪海。〃
  她捺熄香烟,过来抱着我的腰,将头埋在我胸前饮泣。
  女人。我喃喃地想: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要紧关头一张文凭与数本著作简直挡不住什么。
  我还以为她在享受这场斗争,原来完全相反。
  当下我们言归于好,一切误会随她的泪水化解。
  她不外是要我无条件投降。
  那夜我问她:〃书呢?你那本书恐怕可以写三集,资料爆棚。〃
  〃什么书?〃她反问。
  〃咦。〃我诧异。
  〃谁还能写得出什么鬼书?趁月黑风高我把招牌摘下收档是正经,差点连未婚夫都不见了。〃她没精打采地说。
  我略为感动,〃做女人为家庭,难免有所牺牲。〃
  〃所以,何必自欺欺人说男女平等。〃她感慨地说。
  我不响。
  我的心去到很远:泳池边,影树下,最后的蝉声渐渐沙哑,香雪海穿着黑衣坐轮椅上等我去看她……
  我有点不安。
  叮噹憔悴的面孔同样使我难受。才两三个星期不见,她已经落形,本来那么爱打扮,现在不修边幅。
  我吻她的手,〃你放心,我回去向赵三辞工。〃一劳永逸最好。
  叮噹怨道:〃都是我不好,闹得这样大。〃
  我惆怅地笑。
  言归于好——我们真的言归于好?只怕好字当中夹着黑蝴蝶的一只翅膀。
  悬崖勒马不是容易的事,我佩服自己的定力。
  我叫自己放心:公道一点,关大雄,叮噹没有你就差点,人家见不见你无所谓,还不是照样唤风使雨,黄金女郎,花讯年华,会没有男人?到了八十八岁也不愁。
  但她对我……是特别的,并不是我往自己的脸上贴金。
  我向香雪海呈辞,她立刻写了六封以上的介绍信荐我往各大财团的组织去上班。
  我喃喃自语:〃不是说追求我吗?〃
  大概是一场误会。
  在能够收科的时候停止,最幸福不过。
  叮噹确有为她的工作收集资料,除了笔记、图片、旧相片,还有一卷卷录音带,都与赵氏有关,不过她已经不打算写这本书,尽拖着,没有明显表示。
  我劝她:〃退回订金算了。〃
  〃怕只怕他们不肯罢休。〃叮噹苦笑。
  〃那么拖到他们认为你江郎才尽。〃
  〃我根本没有什么才。〃她说,〃文章的好坏有什么标准?自捧捧人。〃
  〃你也不必在忽然之间心灰。〃我说,〃尽管写下去,当作是一场消遣,无可厚非。〃
  〃我想结婚。〃
  〃女人在事业不如意的时候往往想到结婚。〃我抚摸她的头发。
  叮噹说:〃真的想休息。〃
  〃结婚是休息?〃我笑她,〃你负责去找房子买家具雇佣人吧,你去呀。〃
  〃明天开始。〃她掠掠头发。
  我们确有结为夫妇的缘分。
  香雪海并没有再在我四周出现。但我与她通过电话。
  她以一贯的声调说:〃要结婚了?〃处变不惊,猜不到她心意。
  〃是。〃不知怎地,我声音中并没有太多的喜悦。〃你的腿呢?拆石膏没有?〃
  〃希望我与你之间没有误会?〃
  〃不会。〃
  〃待我身体方便时再聚。〃
  〃再见。〃我说。
  我对她,恋恋不舍,万分惆怅。
  星期一早上九点半,正在开会,十多个经理正在济济一堂,面对一桌的文件,董事正在滔滔发表伟论当儿,会议室门〃碰〃的一声撞开。
  进来的是赵三。
  我第一个交替反应是迅速站起来。
  赵三的双眼血红,他沙哑着声音,〃大雄——〃
  我连忙走过去扶住他,一边对会议中其他的人说:〃对不起,我要早退,对不起。〃
  我半拖半拉地把赵三揪出会议室。一边埋怨说:〃前几天见你,还头头是道,正乐乎呢,你有间歇性癫痫症还是怎么的?〃
  他握紧拳头,双眼欲滴出血来,〃大雄,雅芝骗我!〃
  〃啊,是她。〃我反而放下心来。
  她骗他是迟早被发现的事,这年头有人会爱昏头,但不是孙雅芝。
  〃她如何骗你?如果不介意,尽管说出来。〃
  〃我要回家。〃他说。
  〃回谁的家?〃我问。
  〃回爹爹处。〃他用手掩着脸。
  〃好,我陪你回家去。〃浪子回头。
  咱们俩真是难兄难弟,大哥别说二哥,全不是人才。
  当下我会议也不开了,乘机与赵三打道回府。
  赵翁出外与朋友下围棋,不在府里,下人们见到少爷返家,均告大乐。
  赵三低着头忏悔,〃我根本不应离开此地。〃
  我仰起脸,〃不,赵三,这话不公平,你在外这段日子,多多少少享受过,你不能一笔抹煞孙雅芝一切好处。〃
  〃现在只剩下无穷的烦恼。〃他喃喃自语。
  那口气真酸腐,像那种失恋的穷酸。
  〃孙雅芝怎么骗你?〃我查根问底。
  老三激动起来,〃大雄,原来她已是两子之母,大雄,那个大孩子已经八岁,她骗我。〃
  八岁?真看不出来,我听了倒也一怔,保养得那么好,真不容易。
  我安慰他,〃她没有骗你,她只是没把真相说出来而已,这其中有很大的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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