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海-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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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时三十五分,全体人马到齐,独欠这个神秘的女子。
我很替在座诸君叫屈,全部年近古稀、身家过亿,有福不享,早早跑来巴巴地等待一个刁钻古怪的女人向他们发言。
我把脑袋晃了两晃。正在这个时候,大门一响,一个女子踏步进来。
我立时提起精神,发动眼部全体神经细胞,尽情吸收。
她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中等均匀的身材,颇见苗条,一身黑衣,不戴首饰,赵世伯可说得对,她长得并不漂亮,平凡的典型的东方面孔,平扁的五官,但是……。
但是赵世伯忘记提及她的眼睛,她的一双妙目不但晶光四射,而且蕴含着说不清的复杂感情,在短短数十秒内便看出阴晴不定。这样的眼睛衬在一张普通的面孔上、更显得突出。
我呆视她。
她的目光一扫会场,在主席位上坐下来。
不知为什么,她的黑发是湿的,更衬得皮肤有一种阴沉沉的白腻。她没有化妆,面孔与嘴唇都没有血色。
香雪海开口:〃会议宣告开始,有话请说。〃
声音也并不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几乎每个发音正常的女人都有这样的声音一一甚至不是难听,沙哑喉咙有时候更见性格。
我大大的失望。
几次三番刁难我的女人,竟如此不起眼。
蛮以为她长得不美不打紧,至少要野性难驯,穿着皮衣皮裤进会场来,随时取出长鞭,响亮地在我们头顶〃啪〃的一声掠过。
我舒一口气,反高兴。
在座的大亨老翁们纷纷发言,我打算再坐十分钟便借故告退,刚预备打呵欠,忽然见到大门推开,进来一个年轻小伙子,他对在座诸人视若无睹,提着工具箱走到主席位旁,打开工具箱,取出一方白布,围在主席身上,大伙愕然而视,不知发生什么事,而那小子提起梳子与剪刀,竟然全神贯注地替香雪海修起头发来。
众哗然。
在开大会当儿修头发!
侮辱过于侮辱。
赵三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只听得黑衣女说:〃请继续发表意见。〃若无其事的声调。
我想在她双眼中寻找蛛丝马迹,但什么也找不到。
房内刹那间肃静,只听得新潮少年运剪的声音。
怪异透顶。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有什么益处?
赵三第一个打破沉默。
〃香女士,如果你没有空,会议可以改期。〃他的声音严峻。
香雪海答:〃我不是没有空。〃
〃那么请理发匠出去。〃赵三忍无可忍。
〃他又不妨碍各位,何必出去。〃
另一位会员说:〃香女士,这是一次严肃的会议。〃
香雪海那宝石似的眼珠,流动一下,微微地笑,〃理发不是不正经的事,戚先生。〃
又有一位中年人说:〃香女士,一心不能两用。〃
香雪海有点不耐烦,〃各位何必固执,会议继续。〃
赵三扬声说:〃香女士,我退,待香女士精神略佳的时候,我再应召前来。〃
他不待香氏答复,向我使一个眼色,我俩一起站起来。
这个叫香雪海的女人冷笑一声,〃赵氏不顾损失?〃
我忍无可忍,觉得应助赵氏一臂之力,便回一声冷笑,〃赵氏损失得起!〃
举座皆失色。
我与赵三开了会议室的门,拂袖而去。
我俩一直沉默,直到走在街上。
可爱的阳光炽热地沐浴在我们身上。
〃恐怖的女人,〃赵三喃喃曰,〃就差没在额上凿字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不是我看不起女人,〃我骂,〃女人实在不是东西,十个有九个患权力狂,一点点抬头,便欺压别人,图做慈禧太后,目中无人,丧心病狂,女强人大半不可理喻,通通应该打三十大板,〃补一句,〃打在屁股上。〃
赵三说:〃真是心理变态,亏伊想得出,当众理发。〃他闷闷不乐。
我也很挂心,〃刚才她说到损失,会有什么损失?〃
〃失去一手资料的损失,你应知道现在做生意似打仗,情报准确,下手狠辣是八字真言,不过不怕,我们自然有办法应付。〃
我摇头,〃那些德高望重的前辈,哪一个不在本家呼么喝六,巴巴地跑到金玻璃大厦去受她的气。〃
赵三莞尔,〃活该是不是?有时也觉得很痛快。人到无求品自高,偏偏那些人那么有钱还那么贪,这么大的年纪还看不开。〃
〃人为财死。〃我感叹。
〃叮噹是正确的。〃赵三说,〃一个人穷其生,可以花得掉的钱是有限的。〃
〃别老把我未婚妻的名字挂在嘴边。〃
〃你们几时结婚?〃赵三问。
〃婚后我们打算生五个孩子,所以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说,〃你可知道生育教养五个孩子的费用?天文数字。〃我补一句,〃钱还是有用的。〃
〃替我问候她。〃
〃省得。〃
叮噹说得对,这次的侮辱由我自招。
叮噹问我香雪海的真面目。
〃除出一双眼睛,一无是处。〃我说,〃赵世伯是那种老式人,他看女人先要眉目姣好,样子甜,年纪轻,一团糯米似的,嘻嘻哈哈,毫无机心,所以他给香雪海零分。〃
〃你呢?〃
〃负六十。〃
叮噹哈哈大笑起来。
我一本正经地说:〃谁还见过沉鱼落雁的美人儿不成?心术不正,相由心生,就不好看。〃
〃你看你,费那么多功夫。〃
〃你最近在写什么?〃我想把香雪海事件撇在脑后。
〃比较金庸武侠小说中女主角之形象。〃叮噹说,〃很吃力。〃
〃真的?〃我说。
〃我画了一个图表,先将金庸笔下所有女主角的外貌及性格都详细列出来,非常的费劲,但异常的有趣。〃
〃是吗?反正你是天下第一闲人,几时做好给我瞧瞧。〃
〃才做了一小半,就发觉金庸笔下的美女首先要有雪白的皮肤,白得透明白得吹弹得破。〃
〃呵?新发现。〃我有兴趣。
〃略黑就成为次货。〃
我忽然想起香雪海的肤色,白中透青,像博物馆中陈列的宋瓷,白得透明,应该是那个意思。
〃此外就是要有一头长发。〃叮噹笑,〃越长越好,最妙是碰到地。〃
香雪海的一头黑发……我回忆着,心中不禁一阵凉。聊斋志异中的女鬼,香雪海浑身就是带着这种诡秘的神态。
〃……所以现代的女性,蓄短发,晒成太阳棕,全不合规格,不入流。〃
我心不在焉,〃你做妥这项研究,最要紧给我一份。〃
〃一一你在想什么?〃叮噹问。
〃没什么,我累了,一疲倦就心神不能集中,恍惚得很。〃
〃公司很忙?〃
〃公私两忙。〃我说,〃我想我们也该结婚了。〃
〃结婚是件非常麻烦的事,要筹备良久,我懒得很,提不起那个劲,最近我找到上海申报的一叠合订本,正在细细查阅,没时间。〃
〃三十年后,你是会后悔的。〃
〃后悔什么?〃叮噹问,〃余生晚也,只能在申报上看到阮玲玉出殡的情况?〃
叮噹的嘴巴,谁够她来呢。
当夜我送她回家,在长沙发上看杂志,忽然觉得客厅太大太静,如果有三五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奔来奔去,大呼小叫,未免不是乐事。
小孩真值得同情,他们被生下来,历劫生老病死,不外只是为了令大人获得些乐趣。
然而也顾不得了,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
花花公子杂志〃啪〃地落在地上。我朦胧地想:他们每年选出来的玩伴都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金长发、雪白的皮肤,长挑个儿,覆碗似的胸脯,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我渐渐入睡。
黑暗中看到一双充满灵魂的眼睛,精光灿烂地逼视我,我如仰视太阳,双眼炙痛得张不开来,满眶泪水,无法抑止。
猛然惊醒,发觉头上的台灯对着自己的脸,不禁哑然失笑。
我把劳累的身子拖入房内,一碰到床沿,立刻入睡。
一向不同情失眠的人,睡不着?那不过是因为阁下还没有真正的疲倦。
充分的工作量加运动量,保证人站着就能扯鼻鼾。
叮噹也没有失眠的毛病,她实际工作时间虽短,却需要高度集中,而且又贪玩,很快就累。
她并没有一般文人传说中那种半夜写稿的习惯。伊每天早上准七点起床,最多下午睡个中觉,是非常规律化的一个人,我很佩服她这一点。
像我们,死活九点半以前要到公司,受老板监督,没奈何,受人管,不得不听话,叮噹的自律却更难得。
过不多久,是叮噹的生日。
她每次生日都需要好酒压惊。
这一次更不例外。
她说:〃我到底什么岁数了?二十九、三十?太可怕,一下子就老了,怎么活下来的?〃大声疾呼,以手势表示其心中之惶恐。
我在羽厅为她设寿宴。
她例牌抱怨:花不够新鲜,是晚忘了替她预定三文鱼,白酒换来换去,不问哪只牌子哪个年份都是酸的。终于花掉了我半个月的薪水,兼夹苦水盈耳,她才肯作罢。
每次同叮噹过完生日,我整个人残掉。
别说我不肯为爱情牺牲。
此刻叮噹向领班投诉:〃你们的椅子不舒服……白兰地酒杯不够大……花不配颜色。〃
领班耐心地微笑聆听:〃是,凌小姐,你的意见很宝贵。〃
凌小姐还是生气,〃还有你的态度太虚伪。〃
领班十分尴尬。
我说:〃不要理她,她在庆祝更年期第一年,非常崂叨。〃
凌叮噹险些将龙虾汤泼在我头上。
我安慰她:〃不要去想它。〃
〃想什么?〃
〃年纪。〃
她差点儿呛住。
〃至少你有我,叮档,真是不幸中之大幸,试想想你既没有我又三十岁,那才活不下去呢。〃
叮噹狂咳起来。
〃喂,别失仪,许多人在看你。〃我夸张地探视四周围。
目光落在远处近窗口一角,我呆住。
有一双闪闪生光的眼睛在注视我与叮噹。
这双眼睛在黑暗的角落显得不似人眼,像猫科的动物,最似一对豹子眼。
谁呢,这么陌生又这么熟悉,我用神在暗里捕捉双眼的主人,渐渐获得一个轮廓,呵,是她!黑衣黑发——
是香雪海。
她独自坐在远处,她的保镖并不在场。
我浑身不舒服起来,她的目光使我起痱子疙瘩。
叮噹问:〃大雄,什么事?〃
〃没什么,来,我们干杯。〃
〃大雄,你看到了什么?毒蛇?〃
我放下杯子,再看向那个角落,她已经不在了。
我说:〃这顿饭吃足两个钟头,好散席没有?〃
叮噹找人结帐。
领班说:〃香小姐已经付过账。〃
我一怔。
叮噹问:〃谁?哪个香小姐?〃
我说:〃你把钞票还给香小姐。〃我立刻决定不领这个情,〃我们并不是朋友,再拿帐单来。〃
叮噹莫名其妙。
我低声说:〃香雪海。〃
〃她!〃
我说:〃我最讨厌霸道的女人,女人聪明伶俐愚蠢十三点皆不要紧,发点小脾气使性子意志脆弱更属琐事,但我受不得女人霸道。〃
我放下钞票给领班,与叮噹离开。
我懊恼地说:〃老碰见她。〃
〃香港地方有多大?〃叮噹笑。
〃你晓不晓得她像只乌鸦?不祥之兆。〃
〃乱说。〃
自然我是乱讲,不过这也证明我对香女士的恶感。
叮噹一直不明所以,〃城里无聊的女人极之众多,社会没有她们作点缀将变得很枯燥。〃叮噹说。
她说得真容易,因为她躲在家里便可,不必出去敷衍这种女人便可。
那顿晚饭之后,我以为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香雪海。
但事与愿违。
因为叮噹忽然一连好几天闷闷不乐。
她本是个大快活,我于是就意味着有什么不妥。
开头她还推说是小事情,不久便烦恼形诸于色。
〃说来听听,讲不定我可以帮你。〃
〃本来是很小的事情,小人当道。〃
〃谁是小人?我替你报仇。〃我笑。
〃你知道陆师母的小型孤儿院——〃
〃哦,这两天你与社会福利发生密切关系?〃
〃迟些儿再调侃——陆师母那里的经费少六万块,这膳食部分一向由宇宙电脑公司包下来赞助,今年开会,我义不容辞,便拍胸口应承代他们申请,谁知宇宙公司新上任的公关好不麻烦,吞吞吐吐的不给答复,一日推一日,陆师母又心急,使劲地催我要赞助人的复函,把我夹在当中,左右为难。〃
〃勿做中,勿做保,难道你没听说过?〃我笑,〃大不了这六万块当作你私人捐助。〃
〃我也这么想,但当初见是为孤儿院办事……〃
〃我四处同你打听打听那老板是什么人,拨点时间与他亲自通话不就行了。〃
〃那老板与公关一鼻孔出气,根本不回电话。〃
〃该死,叫鼎鼎大名的女作家凌叮噹受气?简直岂有此理,可恶之极。〃
〃这件事你要帮我就得快,否则我就要开私人支票了。〃
〃是,是。〃我打恭作揖。
我很了解这种拾着鸡毛当令箭的小职员,你得过他那关吗?他就把来人玩到尽,施展他的权力,哪怕是看管厕所门口,一人当关,万夫莫敌,旁人有得闲气受的。
对于这种人,身为艺术家的叮噹,自然如老鼠拉龟,不知如何下手了。
其实很简单,将他的大老板揪出来说话便可。可喜的是,通常真正的大老板,一定是举止合理,头脑清醒的人物,否则他爬不到那么高。
宇宙电脑公司……
我层层的查上去。最后得到的消息令我倒抽一口冷气。你道真正的老板是谁?是此刻香雪海所拥有的香氏企业。
我已经把支票本子掏出来,打算签出,解决叮噹的难题,一想这是原则问题,不可就此罢休,于是我鼓起勇气,打电话到香氏秘书处求见。
秘书小姐的声音非常动听,叫我等三个星期。
我啼笑皆非,〃喂,我不是排期等算八字,你同香小姐说,我叫关大雄,我们见过面,有急事跟她说几句话,十分钟。〃
秘书很温柔地跟我来一招,〃可是很多人都说认识香小姐呢,关先生。〃
又是个小鬼在挡路。
我说:〃你通报不通报呢?〃
秘书说:〃我一定告诉香小姐,可是香小姐每星期才回来一次。〃
我益发倔强,〃你们总有办法找到她。〃
〃要有很重要的事才能骚扰她。〃秘书说。
妈的,〃那么你就说,关大雄有要事要找她。〃事实上连我自己也怀疑香女士是否会记得我。
〃我尽量照做。〃秘书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挂断电话。
正当我再次预备开私人支票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香氏企业公司复关大雄先生电话。〃声音变得必恭必敬。
我好不惊奇。〃我就是关大雄。〃这么快?
〃关先生,香小姐明天早上十一时半有空,请你拨冗前来。〃
〃谢谢你,〃我并没有小人得意,〃小姐,你办事能力高超。〃
〃呃,不客气,关先生。〃她有点尴尬。
待香雪海肯接见我,我又有点患得患失。也许她要亲自侮辱我——好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替你付帐你拒绝,现在又有事求上门来?
然而也硬着头皮去了,为着原则,希望这位强蛮的香女士把几件事分开来说。
十一时半,我到达金玻璃大厦。
年轻的秘书小姐将我迎入一间小型的办公室,一般的密封格式,一般的令人有窒息感。
〃香女士呢?〃我问秘书。
秘书取出藤架小巧玲珑的录音机,对我说:〃香小姐吩咐,你有话请讲。〃我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