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行-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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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婆婆和阿绣见了这柄锈烂柴刀,不禁失笑。阿绣笑道:“奶奶,贵派今日开山大典,用这把宝刀传授开山大弟子的武功,未免……未免有欠冠冕。”
史婆婆道:“甚么有欠冠冕?我金乌派他日望重武林,威震江湖,全是以这柄……这柄宝刀起家。哈哈!”她说到“宝刀”二字,自己也忍俊不禁。三人同时大笑。
史婆婆笑道:“好啦,你记住了,金乌刀法第一招,叫做‘开门揖盗’。”拿起一根短树枝,缓缓作了个姿势,又道:“我手脚无力,出招不快,你却须使得越快越好。”
石破天提起柴刀,依样使招,甚是迅捷,出刀风声凌厉。
史婆婆点头道:“很好,使熟之后,还得再快些。这招‘开门揖盗’,是用来克制雪山剑法那招‘苍松迎客’的。他们假仁假义的迎客,咱们就直捷了当的迎贼。好像是向对方作揖行礼,其实心中当他盗贼。第二招‘梅雪逢夏’,是克制他‘梅雪争春’那一招。雪山剑法又是梅花五瓣啦,又是雪花六出啦,咱们叫他们梅雪逢夏。一到夏天,他们的梅花、雪花还有甚么威风?”
“梅雪争春”这招剑法甚是繁复,石破天在长乐帮总舵中曾见白万剑使过,剑光点点,大具威势,他在土地庙中就没学会。这招“梅雪逢夏”的刀法,是在霎息之间上三刀、下三刀、左三刀、右三刀,连砍三四一十二刀,不理对方剑招如何千变万化,只是以一股威猛迅狠的劲力,将对方繁复的剑招尽数消解,有如炎炎夏日照到点点雪花上一般。
那第三招叫做“千钧压驼”,用以克制雪山剑法的“明驼西来”;第四招,大海沉沙”克制“风沙莽莽”;第五招“赤日炎炎”克制“月色昏黄”,以光胜暗;第七招“鲍鱼之肆”
克制“暗香疏影”,以臭破香。每招刀法都有个稀奇古怪的名称,无不和雪山剑法的招名针锋相对,名称虽怪,刀法却当真十分精奇。
石破天一字不识,这些刀法剑法的招名大都是书上成语,他既不懂,自然也记不住,只是用心记忆出刀的部位和手势。
史婆婆口讲手比,缓缓而使,石破天学得不对,立加校正,比之在土地庙中偷学剑法,难易自是大不相同。
史婆婆授了十八招后,已感疲累,当下闭目休息,任由石破天自行练习。过得大半个时辰,史婆婆又传了十八招。到得黄昏时分,已传了七十二招。同时将他已忘了的九招雪山剑法也都教了。金乌刀法以克制雪山剑法为主,自也须得学会雪山剑法。
史婆婆道:“雪山派剑法有七十二招,我金乌派武功处处胜他一筹,却有七十三招。咱们七十三招破他七十二招,最后一招,你瞧仔细了!”说着将那树枝从上而下的直劈下来,又道:“你使这招之时,须得跃起半空,和身直劈!”当下又教他如何纵跃,如何运劲,如何封死对方逃遁退避的空隙。
石破天凝思半晌,依法施为,纵身跃起,从半空中挥刀直劈下来,呼的一声,刀锋离他尚有数尺,地下已是尘沙飞扬,败草落叶被刀风激得团团而舞,果然威力惊人。
石破天一劈之下,收势而立,看史婆婆时,只见她脸色惨白,再转头去瞧阿绣,却见她一对大眼中泪水盈盈,凄然欲泣,显是十分伤心。石破天大奇,嗫嚅道:“我这一招……使得不对吗?”
史婆婆不语,过了片刻,摆摆手道:“对的。”呆了一阵,又道:“此招威力太大,千万不可轻用,以免误伤好人。”石破天道:“是,是!好人是决计伤不得的。”
这一晚他便是在睡梦之间,也是翻来覆去的在心中比划着那七十三招刀法,竟将强敌在外搜索之事搁在一旁。幸好这紫烟岛方圆虽然不大,却是树木丛生,山径甚多,白万剑等一时没找到左近。
次晨天刚黎明,他便起来练这刀法,直练到第七十三招,纵跃半空,一刀劈将下来,这一次威力更强,刀风撞到地上,砰的一声,发出巨响。
只听得阿绣在背后说道:“史……史大哥,你起身好早。”
石破天转过身来,见她斜倚在石洞口,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忙道:“你也早。”
阿绣脸上微微一红,道:“我想到那边林中走走,舒舒筋骨,你陪我去,好不好?”石破天道:“好好,你全身经脉刚通,正该多活动活动。”当下两人并肩向林中走去。
走出十余丈,已入树林深处,此时日光尚未照到,林中弥漫着一片薄雾,瞧出来朦朦胧胧地,树上、草上、阿绣身上、脸上,似乎都蒙着一层轻纱。林中万籁俱寂,只两人踏在枯草之上,发出沙沙微声。
突然之间,石破天听得身旁发出几下抽噎声息,一转头,只见阿绣正在哭泣,晶莹的泪珠正从她脸颊上缓缓流下。石破天吃了一惊,忙问:“阿绣姑娘,你……你为甚么哭?”
阿绣不答,走了几步,伸手扶住一枝树干,哭得更加伤心了。
石破天道:“为甚么啊?是婆婆骂你吗?”阿绣摇摇头。石破天又问:“你身子不舒服,是不是?”阿绣又摇了摇头。石破天连猜了七八样原因,阿绣只是摇头。霎时间叫他可没了主意,过去他所遇到的女子如他母亲、侍剑、丁珰、花万紫等,都是性格爽朗之辈,石夫人闵柔虽为人温和,却也是端凝大方,从未见过如阿绣这般娇羞忸怩的姑娘,实不知如何应付才好。阿绣越是哭泣,他越是心慌,只道:“到底为了甚么事?你跟我说好不好?”阿绣抽抽噎噎的道:“都是……都是……你……你不好,你……你……还要问呢!”
石破天大吃一惊,心想:“我甚么事做错了?”他对这位温柔腼腆的阿绣十分敬重,她既说都是他不好,自然一定是他不好了,当下颤声道:“阿……阿绣姑娘,请你跟我说,我是个蠢人,自己做错了事也不知道,当真该死。”
阿绣泪眼盈盈的回过头来,说道:“昨儿晚上我做了个梦,吓人得很,你……你……你对我这么凶!”说到这里,眼泪又似珍珠断线般流将下来。石破天奇道:“我对你很凶?”阿绣道:“是啊,我梦见你使金乌刀法第七十三招,从半空中一刀劈将下来,将我杀了。”石破天一怔,伸拳在自己胸口重重捶了两下,道:“该死,该死!我在梦中吓着了你。”
阿绣破涕为笑,说道:“史大哥,那是我自己做梦,原怪不得你。”石破天见她白玉般的脸颊上兀自留着几滴泪水,但笑靥生春,说不出的娇美动人,不由得痴痴的看得呆了。阿绣面上一红,身子微颤,那几颗泪水便滚了下来,说道:“我做的梦,常常是很准的,因此我害怕将来总有一日,你真的会使这一招将我杀了。”
石破天连连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我说甚么也不会杀你,别说我决不会杀你,就是你要杀我,我……我也不还手。”阿绣奇道:“倘若我要杀你,你为甚么不还手?”石破天伸手搔了搔头,傻笑道:“我觉得……我觉得不论你要我做甚么事,我总会依顺你,听你的话。你真要杀我,我倘若不给你杀,你就不快活了,那还是让你杀了的好。”
阿绣怔怔的听着,只觉他这几句话诚挚无比,确是出于肺腑,不由得心中感激,眼眶儿又是红了,道:“你……你为甚么对我这么好?”
石破天道:“只要你快活,我就说不出的喜欢。阿绣姑娘,我……我真想天天这样瞧着你。”他说这几句话时,只是心中这么想,嘴里就说了出来。阿绣年纪虽比他小着几岁,于人情世故却不知比他多懂了多少,一听之下,就知他是在表示情意,要和自己终身厮守,结成眷属,不禁满脸含羞,连头颈中也红了,慢慢把头低了下去。
良久良久,两人谁也不说一句话。过了一会,阿绣仍是低着头,轻声道:“我也知道你是好人,何况那也正巧,在那船中,咱们……咱们共……共一个枕头,我……我宁可死了,也不会去跟别一个人。”她意思是说,冥冥之中,老天似是早有安排,你全身被绑,却偏偏钻进我的被窝之中,同处了一夜,只是这句话究竟羞于出口,说到“咱们共一个枕头”这几句时,已是声若蚊鸣,几不可闻。
石破天还不明白她这番话已是天长地久的盟誓,但也知她言下对自己甚好,忍不住心花怒放,忽道:“倘若这岛上只有你奶奶和我们三个人,那可有多好,咱们就永远住在这里,偏偏又有白万剑师傅啦,丁不四爷爷啦,叫人提心吊胆的老是害怕。”
阿绣抬起头来,道:“丁不四、白师傅他们,我倒不怕。
我只怕你将来杀我。”石破天急道:“我宁可先杀自己,也决不会伤了你一根小指头儿。”
阿绣提起左手,瞧着自己的手掌,这时日光从树叶之间照进林中,映得她几根手指透明如玛瑙。石破天情不自禁的抓起她的手掌,放到嘴边去吻了一吻。
阿绣“啊”的一声,将手抽回,内息一岔,四肢突然乏力,倚在树上,喘息不已。
石破天忙道:“阿绣姑娘,你别见怪。我……我……我不是想得罪你。下次我不敢了,真是再也不敢了。”阿绣见他急得额上汗水也流出来了,将左手又放在他粗大的手掌之中,柔声道:“你没得罪我。下次……下次……也不用不敢。”石破天大喜,心中怦怦乱跳,只是将她柔嫩的小手这么轻轻握着,却再也不敢放到嘴边去亲吻了。
阿绣调匀了内息,说道:“我和奶奶虽蒙你打通了经脉,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复功力。”石破天不懂这些走火、运功之事,也不会空言安慰,只道:“只盼丁不四爷爷找不到咱们,那么你奶奶功力一时未复,也不打紧。”
阿绣嫣然道:“怎么还是你奶奶、我奶奶的?她是你金乌派的开山大师祖,你连师父也不叫一声?”石破天道:“是,是。
叫惯了就不容易改口。阿绣姑娘……”阿绣道:“你怎么仍是姑娘长,姑娘短的,对我这般生分客气?”石破天道:“是,是。
你教教我,我怎么叫你才好?”
阿绣脸蛋儿又是一红,心道:“你该叫我‘绣妹’才是,那我就叫你一声‘大哥’。”可是终究脸嫩,这句话说不出口,道:“你就叫我‘阿绣’好啦。我叫你甚么?”石破天道:“你爱叫甚么,就叫甚么。”阿绣笑道:“我叫你大粽子,你生不生气?”石破天笑道:“好得很,我怎么会生气?”
阿绣娇声叫道:“大粽子!”石破天应道:“嗯,阿绣。”阿绣也应了一声。两人相视而笑,心中喜乐,不可言喻。
石破天道:“你站着很累,咱们坐下来说话。”当下两人并肩坐在大树之下。阿绣长发垂肩,阳光照在她乌黑的头发上发出点点闪光。她右首的头发拂到了石破天胸前,石破天拿在手里,用手指轻轻梳理。
阿绣道:“大粽子哥哥,倘若我没遇上你,奶奶和我都已在长江中淹死啦,哪里还有此刻的时光?”石破天道:“倘若没你们这艘船刚好经过,我也早在长江中淹死啦。大家永远像此刻这样过日子,岂不快乐?为甚么又要学武功你打我、我打你的,害得人家伤心难过?我真不懂。”阿绣道:“武功是一定要学的。世界上坏人多得很,你不去打人,别人却会来打你。给人打了还不要紧,给人杀了可活不成啦。大粽子哥哥,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
石破天道:“当然成!你吩咐甚么,我就做甚么。”
阿绣道:“我奶奶的金乌刀法,的确是很厉害的,你内力又强,练熟之后,武林中就很少有人是你对手了。不过我很担心一件事,你忠厚老实,江湖上人心险诈,要是你结下的冤家多,那些坏人使鬼计来害你,你一定会吃大亏。因此我求你少结冤家。”
石破天点头道:“你这是为我好,我自然更加要听你的话。”
阿绣脸上泛过一层薄薄的红晕,说道:“以后你别净说必定听我的话。你说的话,我也一定依从。没的叫人笑话于你,说你没了男子汉大丈夫气概。”顿了一顿,又道:“我瞧奶奶教你这门金乌刀法,招招都是凶狠毒辣的杀着,日后和人动手,伤人杀人必多,那时便想不结冤家,也不可得了。”
石破天惕然惊惧,道:“你说得对,不如我不学这套刀法,请你奶奶另教别的。”
阿绣摇头道:“她金乌派的武功,就只这套刀法,别的没有了。再说,不论甚么武功,一定会伤人杀人的。不能伤人杀人,那就不是武功了。只要你和人家动手之时,处处手下留情,记着得饶人处且饶人,那就是了。”石破天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句话很好!阿绣,你真聪明,说得出这样好的话。”阿绣微笑道:“我岂有这般聪明,想得出这样的话来?那是有首诗的,叫甚么‘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石破天问道:“甚么有首诗?”他连字也不识,自不知甚么诗词歌赋。
阿绣向他瞧了一眼,目光中露出诧异的神色,也不知他真是不懂,还是随口问问,当下也不答言,沉吟半晌,说道:“要能天下无敌手,那才可以想饶人便饶人。否则便是向人家求饶,往往也不可得。大粽……”突然间嫣然一笑,道:“我叫你‘大哥’好不好?那是‘大粽子哥哥’五个字的截头留尾,叫起来简便一点。”也不等石破天示意可否,接着道:“我要你饶人,但武林中人心险诈,你若心地好,不下杀手,说不定对方乘机反施暗算,那可害了你啦。大哥,我曾见人使过一招,倒是奥妙得很,我比划给你瞧瞧。”
她说着从石破天身旁拿起那把烂柴刀,站起身来,缓缓使个架式,跟着横刀向前推出,随即刀锋向左掠去,拖过刀来,又向右斜刺,然后运刀反砍,从自己眉心向下,在身前尺许处直砍而落。石破天见她衣带飘飘,姿式美妙,万料不到这样一个娇怯怯的少女,居然能使这般精奥的刀法,只看得心旷神怡,就没记住她的刀招。
阿绣一收柴刀,退后两步,抱刀而立,说道:“收刀之后,仍须鼓动内劲,护住前后左右,以防敌人突施偷袭。”却见石破天呆呆的瞧着自己出神,显是没听到自己说话,问道:“你怎么啦?我这一招不好,是不是?”
石破天一怔,道:“这个……这个……”阿绣嗔道:“我知道啦,你是金乌派的开山大弟子,压根儿就没将我这些三脚猫的招式放在眼里。”石破天慌了,忙道:“对不起,我……
我瞧着你真好看,就忘了去记刀法。阿绣姑娘,你……你再使一遍。”
阿绣佯怒道:“不使啦!你又叫我‘阿绣姑娘’!”石破天伸指在自己额头上打个爆栗,说道:“该死,老是忘记。阿绣,阿绣!你再使一遍罢。”
阿绣微笑道:“好,再使一遍,我可没气力再使第三遍啦。”
当下提起刀来,又拉开架式,横推左掠,右刺反砍,下斫抱刀,将这一招缓缓使了一遍。
这一次石破天打醒了精神,将她手势、步法、刀式、方位,一一牢记。阿绣再度叮嘱他收刀后鼓劲防敌,他也记在心中,于是接过柴刀,依式使招。
阿绣见他即时学会,心下甚喜,赞道:“大哥,你真是聪明,只须用心,一下子便学会了。这一招刀法叫做‘旁敲侧击’,刀刃到哪里,内力便到哪里。”
石破天道:“这一招果然好得很,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叫敌人防不胜防。”阿绣道:“这招的妙处还是在饶人之用。一动上手比武,自然十分凶险,败了的非死即伤。你比不过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