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目囧囧 - 黄雀纪事-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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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儿得知要回京城探亲,兴奋异常,我也甚是高兴,竟没注意蔷儿尚未收拾行囊。待到动身前夜,蔷儿见我急切相问,笑道:“娘亲勿急,实是岛上杂务繁多,难以抽身,日后自有机会。”
我见她如此风轻云淡,心中一酸,掉下泪来。想到她多年操劳,至今已年过二十,竟连婚事都耽误了,做母亲不知分担,还要处处由她照顾周全。
正想着,却听蔷儿又开口:“娘,眼见薇儿也年岁不小,娘亲此次上京,不妨留心寻觅可有如意夫婿。”
我正暗自神伤,听得此话,更是无法抑制。蔷儿不明所以,只能轻轻拥我细声安慰。
十年后再回京城,恍如隔世。这京城早已换了模样,喧嚣嘈杂,满大街的洋车洋服,不复我多年的记忆。我内心烦躁,时时惦念着回到黄雀岛,但心中又盼着为女儿们寻门良缘。
若是当年,慕容世家小姐的夫婿,出身人品自然是要一等一。而如今,京城世家子弟日渐没落,新进的青年才俊却都是平头百姓,对世家子弟都不屑一顾,何况一个蛰居荒岛,无权无势的世家小姐。薇儿的绝世美貌虽引来多人爱慕,无奈这孩子自小心高气傲,也没有一个满意的。
我在京城呆了几日,就返回黄雀岛,留薇儿于她舅母照料。蔷儿见我无功而返,却也不恼,只是轻声安慰。倒是薇儿对京城着了迷,那之后一得空闲就往京城跑,蔷儿也笑着任之胡闹。
有一日,薇儿告诉我,蔷儿为她请了一位西洋绘画的先生。我惊讶其话语中的兴奋与得意,但想到这孩子对何事都兴致勃勃,倒没往心里去。那时的我,总以为事事都有蔷儿照料周全,对家事竟全不担心,后来追悔莫及,也难怨他人。
几月之后,一位贵客来到黄雀岛。
当时丫鬟通报,只说老爷在世时的一位旧识前来拜访。我心中暗暗疑惑,虽说树倒猢狲散未免凄凉,但在岛上十多年,却从未有故人拜访,这位旧识却是何方来路?
不多时,一位年青人迈步进来,饶是我活了这么多年,也不禁在心中喝彩:好一个俊朗青年!他年约二十七八,身材挺拔,剑眉星目,顾盼之间不怒自威,一身戎装更显英武。
他名唤任时穹,是京城任氏商社的大公子。听任公子讲述,竟是当年慕容老爷在世时曾对任父诸多照顾,后来任父在海外创业归来,慕容老爷早已不在,多年来多方寻找,才寻至这黄雀岛,急派儿子前来,以报答当年知遇之恩。
我从没想到,老爷当年的一件恩举,多年后会有旧人前来答谢,心中甚是高兴,忙唤钟妈叫小姐们出来相见。
记得蔷儿那天仍是一件青色襦裙,许是多日劳烦于黄雀岛的码头整修,略显憔悴,而薇儿却身着刚由西洋花都送来的天鹅绒骑装,更显得容光焕发,光彩逼人。那任公子待蔷儿很是冷淡,只是微微颔首示意,而后不再理会,但对薇儿却情意绵绵,温柔备至。我看在眼里,心中不由一酸,但蔷儿却似浑不在意,仍微笑立于一旁。
自那日后,任公子三不五时就往岛上跑,明眼人都看出这任公子对薇儿情有独钟。但他对蔷儿却诸多刁难,常常言辞激烈,针锋相对,蔷儿性子柔顺,甚少反驳,但眼中伤痛却日渐明显。
我终是不忍,一日对蔷儿说道:“这任公子待你如此无礼,纵然对薇儿再好,我也不甚喜欢。”
蔷儿笑道:“娘,这任公子待我如何无甚关系,只要他待薇儿一心一意,我即心安。何况这任公子不过是心直口快,并非无理取闹,洋派人物多是如此,娘亲不必往心里去。”
“只是……这任公子出身商贾,虽新封爵位,毕竟不是世家……薇儿,还是委屈了。”我将多日的迟疑托出。
“原来娘是为这事担心?且不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论门当户对,现时的任家也是配得起慕容家。何况这任公子的样貌、才智皆为上上等,薇儿嫁了也不算委屈。娘多虑了。”
往日若有提亲,蔷儿也是诸多非议,对这任公子却是一路褒赞,我暗暗叹息,却怕蔷儿是身在其中,不知己心。
那日后,我悄悄观察蔷儿的举止神态,却愈发心惊。那任公子每次上岛,蔷儿便显欢喜,她本性内敛,见到任公子时眼中却是流光四溅,不可自抑。而那任公子若对蔷儿言辞锋利,语带讥讽,蔷儿虽面带微笑一一应答,私下却愈见忧郁。
一日,媒人上岛,要为任家的大公子向慕容府的小姐求亲,我自是欢喜非常,欣然应下,可一边又担心蔷儿的反应,幸甚,她与我一般欢喜,我这才将心头大石放下。
可薇儿却对这婚事很是不满,她自小任性骄纵,现在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只差将家中闹腾得鸡飞狗跳。直至蔷儿对其一顿责骂,终才收敛。
当此时,京中慕容族人听闻薇儿即将出阁,竟送来祖训,言之长幼有序,长姐云英未嫁,幼妹怎能婚配。
我心惴惴,将信函拿与蔷儿,她看信后轻蔑一笑,随手将信纸投入火炉,说道:“娘亲不必多虑,这些族中长老不过是怕我们借任家的势力东风再起,借故挑事。莫说我有宗主玉版在手,他们难耐我何,就算真要拿族规说事,只须答曰大小姐心向我佛,愿长伴青灯,他们难道还真的要来黄雀岛上看个究竟?”
我自是知道蔷儿这‘常伴我佛’只是说笑,但想到未来她竟有可能孤老终身,不由又惊又痛,落下泪来。蔷儿不知我心所想,以为我还在为祖训忧心,少不得又是一番安慰。
而后,薇儿和那绘画先生私奔离岛。我惊闻此事,如遭霹雳,一方面忧扰那薇儿遇人不淑,识人不清,将来后悔终生;另一方面恼怒这孩子任性肆意,胆大妄为,竟作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忆起任家的亲事,更是惶惶不安。
蔷儿初始也极显焦虑,冷静之后又恢复平日常态,极力劝我不必忧心,道那徐先生是可靠之人,又与薇儿情投意合,二人必能相携终身。又说薇儿的一切事宜她早已打点清楚,若有变故自会有人回报。我这才明白薇儿之事竟由得蔷儿默许,她如此安排,怕是心中早有计较。
岂知次日,那任公子就上了岛。蔷儿这孩子一反平日隐忍内敛,竟将薇儿之事和盘托出,我又惊又气,昏了过去。醒来之后,那任公子已不见踪影,蔷儿跪倒在地,呆滞无言。见我睁眼,强笑道:“娘,薇儿之事任家不会追究,只要慕容家的小姐嫁过去即好。”我见她表情方才明白,对此事蔷儿也毫无对策,今日不过放手一搏,早将最坏的打算想到。我这做娘的,多年依赖于她,却忘了我的蔷儿仍是弱质少女,就算机敏如此,这肩上担子仍是沉重异常。
十多年来,竟都是蔷儿宠着我和薇儿,我如此胆怯懦弱,只想着轻松过活,从没想过女儿的感受。
今夜,是蔷儿在岛上的最后一晚。
我缓步进入蔷儿的书房,只听见海浪击石,松涛阵阵,忆起她在此间的八载夜晚,心中又是一酸。兰儿说得没错,我确是偏心。平日我与薇儿亲昵撒欢,将她放在这空荡荡的屋中,听那潮起潮落,却懵懂无知,还自负体察蔷儿心思,实是……实是后悔莫及。
蔷儿听见脚步声,抬头见我倚立门边,放下笔温言笑道:“娘,怎的还未休息?”
我走上前去,轻抚上她一头乌发,将她搂在怀中:“娘想你啊。”这一头黑发细密柔顺,摸在手上,甚感陌生。想起我已有十多年不曾如此抚上蔷儿的头发,亦无如此抱她在怀。
原来要宠爱蔷儿如此简单,愚笨如我,却一直茫然不察,可笑,可叹。
徐子卉
我这辈子,从没想到,会在一个地方呆那么长的时间。
真的,一开始,到黄雀岛,只是一个偶然。
那一天,搭皮特的顺风船,想到广阳转转。忽然见大副打着旗,将船往南边的一个小岛驶去。
“皮特,你个奸商!不是说这船往广阳走吗?现在是要往哪去?”我跳下桅杆,冲到皮特的面前,拽起他的衣领。好小子,敢阴我!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呵呵。”皮特满脸堆笑,双手举高做投降状:“不都说你们天朝人最有耐心吗?怎么在你身上完全看不出来啊?船上燃料不够,我们这是要到黄雀岛补充供给。”
“黄雀岛?那是什么地方?”我这才松开手,大咧咧坐在甲板的靠椅上:“还有你,好歹也和我国做生意十多年了,真不明白这腔调怎地还如此生硬?听得我耳朵疼!”
“好吧,说我国语言总行吧?”皮特笑笑,向南边望去:“这黄雀岛是这几年海上新出现的一个中转站,过往的商船常在这补充燃料和淡水。”
“哦~”我百无聊赖地扭过头,“这岛从远处看,还真有点像黄雀。就不知道这岛上可有什么有趣的去处,我也正好玩玩。”
“这岛听说有你们天朝一个名门望族的祖宅,应该是个不错的去处吧。”
“名门望族?抱歉,那和鄙人这辈子是没有任何联系了。”我耸耸肩,哼了一声。
“还有这里的岛主,是一位很有趣的女性。”
“女性?美女吗?那我倒有兴趣见识见识!”我摸摸下巴:“黄雀岛的贵族小姐……不错的主题啊。”
皮特没有回答我,只是继续摆出他那奸诈的笑,命令水手全速前进。
……
我这辈子,从没想到,我会在一个荒蛮的小岛上认识一个贵族小姐。
真的,一开始,我只是单纯地去写生。
这黄雀岛确实比我想象中的富庶,岛民和大陆上的很是不同,似乎还保留着很多古老的习俗。
……呸,什么古老的习俗,不就是一群集体崇拜嘛!我拿着画板想到山上那个传说中的名门望族的古宅取景,还不到半路就有七八个貌似村民的人窜出来,说什么上面是慕容家的领地,客人您不能去;哦,你是要去画画啊,那更不行了,慕容家的家宅可是尊贵得很,没有家主的允许,平常画师是不能画的等等等等。
庆德陛下的新政都已经颁布多少年了?就连皇帝的夏宫都允许平民进入,这岛怎的还似活在旧年代?
我心中虽破口大骂,无奈岛民淳朴得紧,坚持不懈进行劝阻,最后只好抱着画板悻悻离开。好在找到海岸边上一处荫庇处,恰好能望见远处山上的慕容府邸,皮特没有骗我,这里确是写生的好去处,我坐下来,拿出炭笔开始打草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一阵飘渺的歌声。我疑惑地抬头,难道是皮特忽然兴致大发,在这岛上哼我最喜欢的钢琴曲?不对啊,明明是个女人的声音。
循着声音走去,我看到了一个女人。
她穿着青袍白裙,一头如丝黑发随意披下,只用一条银色丝带随意扎着,正顺着海岸边慢慢走着,脸上挂着恬静的笑,口里却轻轻哼着曲子。她美吗?我不知道,真的,我找不到词来描述她,因为她就像一个走错时代的旧时女子,本该在深宅大院里绕着月下一弯莲花池漫步,却在一瞬间被上天把背景换成无边的天空和海洋。
我想,如果这一刻我不把这景象画下,那我徐子卉这辈子所追求的艺术应该都成了空谈。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传来低低的笑声。我一抬头,就看见画中的女子走出笔下,正站在我的身边。我一骇,手中的炭笔几乎脱手。
“这位先生,我不是故意惊扰您的。”她见我惊骇的表情,立刻解释道:“只是这岛上还从未有画师来过,我很好奇您笔下的黄雀岛该是何种景象。”
我的头脑却更加混乱起来,这个女子,不是应该在撞见有男人偷画她的那一刻就轻声尖叫而后飘然离去么?怎的反而走上前来,落落大方地攀谈起来?
她见我呆望着她不做声,不由轻咳一声,面颊浮现出两片红云,见我回过神,又继续问道:“这画可是西洋的素描技法?”
乖乖,这事可太有趣了!在这个未开化的小岛,有个像从旧时古画中走出的女子,在和你讨论西洋的素描?
“确是西洋的素描,不知小姐从何得知?”我清清喉咙,收敛笑容,肃容答道。
“果真是素描?”她面露惊喜:“不瞒先生,几年前有位异国传教士曾经过鄙岛,教我小妹一些粗浅的西洋知识,这素描一词也是他偶然提起。”
“徐子卉,徐子卉!你怎么跑到这里来,让我好找。船要开了!”我正待答话,皮特气喘吁吁地从岛的另一边狂奔过来:“你不是要去画那山上的古宅吗?”
我暗骂他煞风景,无奈身边佳人在望,也只能长吁一口气,用皮特的母语答道:“这岛上的愚民不让我上山,说那山上的古宅神圣得很,闲人止入。”
“竟有这事?”身边的女子忽然插话,用的居然也是皮特的母语:“这实是我平时教导疏忽了,只是岛民们也是一片愚忠,请先生勿怪。”
皮特这才注意到我身边的女子,他看看她,默默敬了个礼。又看看我,脸上突然冒出古怪的笑:“徐子卉,这位就是黄雀岛的慕容岛主。”
我面容一僵,只见那女子将双手合于胸前,朝我轻鞠一躬,笑道:“徐先生,我是黄雀岛的岛主慕容蔷。”
……
我这辈子,从没想过,我会在一个小岛教一个黄毛丫头习画。
真的,一开始,我只是因为好奇而随口敷衍。
我活到廿六岁,不算老,但好歹见过许多人;我自小就四处飘荡,不敢自诩踏遍世界,但好歹也到过许多地方。
京城里的名媛贵妇,我见过不少,不外乎两类:老点的,仍坚持穿着我朝旧服,思想行动都像块腐朽的木头;年轻点的,天天穿着洋服到处溜达,学到几个西洋词汇就自封洋派,可别说洋话,就连素描恐怕都不甚了解。
幸甚幸甚,这些女人的存在,让我从此生活无虞。洋派的女子在家中挂一幅我的作品以提示身份,旧派的女子却以拿我的画作为鞭挞目标而洋洋自得。
对付这两种女人,未免太甚简单。
但今时今日,我竟看到一个习惯之外的女人,有趣啊有趣!
“徐先生,您既会素描,不知对西洋油画可有研习?”慕容蔷忽朝我恭敬问道。
嗯?原来这天朝之中还有不识我的贵族小姐?很好!
“略有涉猎,并不精通。”我含笑答道。同时用目光严厉制止皮特疑惑的表情。
“先生过谦了。我有一小妹,年方二八,仰慕西洋画技已久。不知先生可否盘桓舍下几日,指点其一二?”这女人,仍是一脸诚挚。
不会吧?要我去教黄毛丫头画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还未开口谢绝,就听见一边的皮特笑道:“岛主,我这朋友正要赶往广阳,黄雀岛只是临时停靠,难以久留。”
你这死洋鬼子,不开口没人把你当哑巴!我横他一眼,继续保持我最佳的风度,说道:“虽然如此,但岛主盛情难却,何况我实是想去慕容府邸一窥究竟……也罢,我就在这岛上再停留三日吧!”
“多谢徐先生!明日戊时在寒舍恭候大驾。”她大喜,展袖朝我又是一拜。当她抬起眼睛时,我发现她的笑眼中流光溢彩,容光逼人,不由一愣,脑中突然闪现出风华绝代四字。
她又看看我手中的画稿,又开了口:“徐先生,小妹一向心高气傲,野性难驯,请来的先生若不是她真心敬重,实难久留。不知先生可否将此画稿送予我,也让我小妹看了之后心服口服?”
若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