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89-钟鼓楼-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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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他一首十二行的短诗终于经韩一潭力争在刊物上发表了出来。第一回见到自己的作品印成了铅字,那激动的心情真难以形容,他那灵感的闸门,在油墨的香味启动下猛地打开了,于是乎诗情如黄果树大瀑布般地奔泻不停,到1979年,他发表的短诗已达27首。进入1980年后,他及时地意识到:凭着写诗闯入文坛远比凭着写小说闯人文坛费力而迟慢,于是他“试着写起小说来”,而在这一年里,他也就发表出了他的第一个短篇小说。
他认识的编辑自然不止韩一潭一个了。他出入于若干编辑部。他出席了某些文学方面的座谈会。因此他不那么经常去韩一潭家了。这也都不足为奇。
但是他变了。对于韩一潭来说,他的变化不是渐变而是突变。1980年深秋,有一天龙点睛来到了韩一潭他们单位,韩一潭恰好在一进楼的走廊头上遇上了他。龙点睛戴着个米黄色的鸭舌帽,穿着件上海“大地牌”的新风雨衣。尽管韩一潭颇有一段时间没见着他了,但那天劈面遇上还是很高兴的。韩一潭刚想问他怎么这时候跑来了?并想领他到自己所在的那间办公室坐坐,没想到龙点睛却只是淡然对韩一潭点了个头,连第二句话都没有,只是直截了当地问:“你们主编在哪间屋?”
韩一潭一愣,但也本能地将主编的办公室指给了他。他便绕过韩一潭,径直地朝主编办公室走去了。
申 (下午3时~5时)被一位“文坛新人”气得发抖(2)
没有“伏笔”,没有“铺垫”,弄得韩一潭毫无思想准备,尴尬不堪。回到自己办公室,韩一潭心神不定,他想:或许龙点睛同主编谈完,还是会到自己办公室来的,哪怕仅仅是敷衍一下。然而龙点睛却并没有来。
不用韩一潭说他的坏话,龙点睛在文艺界很快成了一个名声不雅的人物——当然主要是在文艺界的“下层”,即一般的编辑和一般的作者心目之中。大家都说他是一分才能九分钻营,两分写作八分活动,三分成绩七分吹嘘。但由他署名或有他署名的作品却源源不断地发表出来,品种由诗歌小说而散文评论,而电影和电视剧本。还有人说他是“客厅作家”——即他几乎每晚都要涉足于一个客厅,当然不是韩一潭家里这种没有衣架和长沙发的客厅,而是文艺界领导或权威,主编或副主编,导演或副导演,文坛明星或新秀……的客厅,他从那里获得最新精神、最新消息、最新题材、最新技巧、最新动向和最新行情,难怪他能保持那么丰盈的灵感和那么丰盛的创作,也难怪有那么多人主动来找他合作或请他“联合署名”……
到了1982年的春天,他已由工厂调到了一个文艺单位,挂着工作人员的名,享受着准专业作家的待遇,并且在一次文艺界的大型茶话会上,穿着一身极其合体的棕色西服,走拢了韩一潭所在的那张圆桌;韩一潭别过脸去,不想主动理他,韩一潭他们那刊物的主编却主动伸出手去,同龙点睛握手,没想到龙点睛只把手同主编碰了一碰,连第二句话都没有,只是直截了当地问:“×××同志在哪桌呢?”
×××同志是当时在场的身份最高的人物。主编心里一定很不痛快,可是不得不指给他:“在那边头一桌。”而龙点睛便头也不点一下地径直朝“那边头一桌”昂然而去了……
没想到这天龙点睛却出乎意料地飘然而至,并且脱去大衣以后,显露出一身外国年轻小伙子打扮的衣装——上身是粗花呢的猎服,下身是有意做旧的牛仔裤——仪态万方地坐在沙发上,就仿佛他昨天才来过一样,轻松自如,谈笑自若。
葛萍这两年里虽然也听韩一潭以贬斥的语气议论过龙点睛,但她毕竟并无切肤之痛,而且总觉得韩一潭对人未免求之过苛,加上龙点睛光临后似乎仍同以往一样亲热随和,便傻乎乎地同龙点睛热烈交谈。
龙点睛在交谈中信口举例:“……比如苏联电影《湖畔奏鸣曲》,就标志着道德题材在全世界范围内的勃兴……”
葛萍便不免问:“什么?什么奏鸣曲?”
龙点睛于是挑逗性地反问道:“《湖畔奏鸣曲》都没看吗?《白比姆黑耳朵》呢?《秋天马拉松》呢?电影资料馆经常放嘛!老韩怎么就不把你带去看看呢?”
葛萍便埋怨地说:“他呀!什么时候能想着我呢!再说他自己好像也不那么容易看上。他们那个编辑部呀,一点儿油水没有!”
龙点睛又说:“其实苏联电影值得一看的也并不多。倒是像美国迈克尔·西米诺导演的《猎鹿人》、意大利索菲亚·罗兰主演的《意大利式婚礼》……真不应当错过!昨天我见着影协的头头们,还跟他们呼吁来着……”
韩一潭实在听不下去了,便把烟头往烟缸里一捻,截断龙点睛的高谈阔论,开门见山地问他:“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
龙点睛也便开门见山地回答:“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来把我的稿子拿走。”
韩一潭一愣:“你的稿子?我这儿现在没有你的稿子呀!”
龙点睛点头:“对。我现在没稿子搁你这儿。我说的是七年前的那几首诗,写在一摞信纸上的,我自己用‘骑马钉’钉在一块的……”
韩一潭更加吃惊:“你要那个干什么?那是歌颂‘革命样板戏’的吧?难道现在还有用?”
龙点睛坦率地说:“不光是歌颂‘革命样板戏’,还批判了‘右倾翻案风’。现在对我当然没有用,可丢在外头终究是块心病。”
韩一潭心里一震。他说:“其实那不算什么问题。那时候不止你一个人写了那种东西,我们刊物上就发过不少,有的相当知名的诗人也写过,我还编过哩。那时候有那时候的具体情况嘛。你何必把这事放在心上?何况你的还不过是手稿,并没有发表出来。”
龙点睛越发坦率:“如果发表出来了,那倒也就算了。不过既然没发表出来,我何必还让它飘在外头呢?你给我找一找吧,我要收回。”
韩一潭望着龙点睛,心里打颤。他费好大劲才抑制住了心里的厌恶感。他嗓音发涩地说:“七年了。我也不知道把你那稿子搁在哪儿了,还有没有……”
葛萍在他们说前几句话时,去厨房提开水壶去了,这时走回来给他们的茶杯添水,她觉得韩一潭不该怕麻烦,便发话说:“稿子?这十来年咱们什么时候扔过稿子?你那书架底下的柜橱里,不全是稿子吗?小龙当年的那稿子,准就在那里头……”
龙点睛忙高兴地说:“嫂夫人真是治家能手,色色精细!老韩,就劳驾你给我找一找吧!”
韩一潭心里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他坐着不动,问龙点睛:“对你来说,要回那稿子就那么重要?”
龙点睛以一种推心置腹的口气说:“老韩,我瞒你干什么?我现在到了这个份儿上,还不得为自己争取一个最好的前景?看起来我这人才能有限,出点小名,挣大把的稿费,不算难;可要想独立创作,写出名篇,得奖走红,恐怕没多大希望。我的发展前途,说到头,还是当个文艺官僚的可能性最大。别看我比你资历浅,可是跟你比,我有三方面的优势:有党票——这是政治优势!虽说我是‘文革’中人的党,可经得起调查;我不是‘造反派’头头,没参加过‘打、砸、抢’,像我这样在‘文革’中人党的人多了,能都不算数?我还有作品——这是业务优势,‘内行领导内行’,我够不上后头那个‘内行’,总够得上头里那个‘内行’吧!我今年才40出头——这是年龄优势!总起来说,我符合革命化、知识化、年轻化的提干条件,我看我没有道理错过这个机会!”
韩一潭脸色发白,哆嗦着给他补充:“你还有更大的优势——能走上层路线……”
龙点睛欣然赞同:“对。我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我——我可以迅速及时地反映情况、汇报动向、提供建议、跑腿张罗……老韩呀,你其实早就在他们眼皮底下、鼻子跟前工作,可你这人,吃亏就吃亏在死性上,一点儿也不活泛……”
韩一潭冷笑着说:“既然你有这么多的优势,又何必在乎几首没有发表出来的诗稿呢?就是你当年发表出来了,你这么多的优势,也足以把它抵消得干干净净嘛!”
龙点睛爽性把话说到底:“当然!当年发了也就发了。可既然没有发出去,我也就没有必要让它再存留在这个世界上。我现在既然有这么多的优势,那我就爽性让自己更完美一点——我要一点渣儿也不留!”
申 (下午3时~5时)被一位“文坛新人”气得发抖(3)
韩一潭瞪着他说:“我要是不给你呢?我要是找出来,给上面送去呢?”
龙点睛满面不屑的笑容:“那对你有什么好处?而且那对我来说也只不过是一点小小的麻烦,不难排除的!你拦不住我上去,我上去了,即使不报复你,你能安心过日子吗?……咳,说到底,我对你算是摸透了,你根本就做不出那样的事来,要那么做,你韩一潭就不是韩一潭了……”
在一旁的葛萍直到此刻,才意识到她的爱人正被人极其残酷地侮辱和蹂躏,但她的醒悟为时已晚。
韩一潭突然跳起来,冲进里屋,扑到书架前,跪在地上,使劲拽开两扇橱门,把里头的一叠叠稿件疯狂地往外抛撒,一边狂乱地叫喊着:“你拿走吧拿走吧拿走吧!……”
葛萍吓得心惊肉跳,她赶紧过去惶急地劝阻他:“一潭!你别这样!你干嘛?别激动!……”
可是龙点睛极其冷静,他走过去,弯腰细心地辨认着,他竟很快认出了他那一摞手稿,并且立刻抓到了手中。他把手稿塞进裤兜,从床铺上抓起他的大衣、围巾和鸭舌帽,从容地微笑着说:“老韩!嫂夫人!别生气嘛!我不过是开开玩笑……我这么块料,能当什么文艺官僚?就算在我们那个破单位当上了主任什么的,又怎么能管到老韩这儿来?我不过是想把这几首破诗,拿回去当个纪念罢了……快别激动!小心身体!我先回避,改日再来负荆请罪!”
说完,他竟抱着大衣,拿着围巾和鸭舌帽,径自飘然而去……
可怜的韩一潭!他当了一辈子老黄牛般的编辑,30年来提出了无数次的入党申请,兢兢业业,本本分分,却遭此一劫,心力交瘁!
葛萍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韩一潭扶到床铺上和衣而卧,使他在假寐中平静下来;望着扔满一地的稿件,以及龙点睛在散乱的稿纸上所留下的“蛋饼纹”脚印,她不禁眼泪夺眶而出……
居然又有人来敲她家的屋门!葛萍简直要晕倒过去。她走到外屋门边,烦躁地问:“谁呀?”她决定不管谁来,一律要严拒门外。
“姓荀的住在这儿吗?我找荀磊同志!”她听见门外的人这样说。
“错了错了!”她近乎粗暴地回答说,“荀家住在东边那个小院!你跑我们这儿来干什么?”事后回想起来,她感到愧疚,她干吗对这位无辜的陌生人发泄她的满腔怒气呢?
申 (下午3时~5时)以往一帆风顺的人也终于遇上了顶头风(1)
以往一帆风顺的人也终于遇上了顶头风。
杏儿在厨房里拌饺子馅。荀兴旺坐在厨房里的一把藤椅上,抽着叶子烟,同她说话。
饺子馅是茴香鸡蛋的。杏儿一边搅和着一边往里洒精盐,她说:“爹说过,他跟您都口重,别人觉着咸的东西,爹跟您吃着正可好。”
荀兴旺微微点头。他咬着烟斗,喷出的烟雾罩着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不知为什么,杏儿受不了枣儿抽烟卷的气味,可荀大爷抽烟斗的这气味,她一点也不讨厌。
杏儿请求说:“大爷,您再讲点您跟俺爹的事,俺听不够呢!”
荀兴旺想了想,才慢慢地说:“你爹水性比我好。那时候还没你磊子哥,没你,我跟你爹刚进厂不久,逢到礼拜天,就骑车到远处玩去。那高碑店水闸跟前,水深四丈七,闸上有个人,不小心把手表掉底下了,我跟你爹潜下去,帮人家捞。我下去没多大工夫就眼睛发酸、耳朵发紧,只见着底下净是打上游冲下来的水泥构件,露着钢筋钩子,挺让人发怵……我没找着表就浮上来了。你爹可是过了好一阵才从水里钻出来。嘿,他那胸脯可不像我那么大起大落,光咧着嘴乐,手里举着人家那块表……你说他能耐不能耐?”
杏儿滗着馅里冒出的水儿,听得出神。她觉得能听荀大爷给她讲爹的这些事儿,是她这回进城最大的快乐。
荀兴旺在这种零碎的回忆中,心灵也感受到一种特殊的慰藉。他又想出一段,沉静地说:“我们哥俩进了厂,开头都当木工。你爹可比我手笨。我头一天就打出了个四脚八叉的长板凳,扛着去办公室给厂长看;他忙活了一天,还对不上榫儿,急得满头冒出豌豆大的汗珠子……可他有股子犟劲儿,晚上他不睡觉,偷偷地又跑去干,第二天他那板凳也对出来了……”
杏儿听得咯咯地笑,一双眼睛成了弯弯的月牙儿。
荀兴旺又说:“我们哥儿俩都喜欢鲜亮好看的摆设。记得我们哥儿俩都娶了媳妇以后,从工棚里的临时住房往排房的宿舍里搬,两人一人一条扁担,一头是被窝卷衣服什么的,一头是个玻璃大盆景——是打东便门外头的白桥小市上买的,半米见方,里头是玻璃烧的菊花,买下的时候才花了两块来钱——你娘跟你磊子哥他妈,跟在我们哥儿俩的挑子后头走。那时候你娘怀里抱着个包袱,你大妈手里抱着个娃娃——还不是你磊子哥,是你莲大姐……”
杏儿不禁问道:“那盆景咋都不见了呢?”
荀兴旺感慨地说:“咳,还不是你们小孩子们淘气,给打坏了……你们倒都忘了,我还记得真着哩!……”
杏儿和荀大爷在厨房里这么聊着,荀磊和冯婉姝却在荀磊屋里谈论着完完全全不同的话语。
冯婉姝手里拿着本翻开的杂志,她刚看完那上面慕樱的文章,不由得问荀磊:“她就住你们里院?你见过她?”
荀磊说:“照过面,点过头,可没说过话。她看上去文文静静的,没想到却有这么激进的观点。她的观点你接受吗?”
冯婉姝思考着说:“她这文章写得挺漂亮,富于雄辩。可她这‘屋子里’、‘田野上’、‘山顶上’的比喻,其实是站不住的。爱情,这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的关系问题,而不是一个人和景物之间的关系问题。对于风景,对于物品,我们可以这样做——比如看腻了小桥流水,我便去欣赏高山大河;用腻了这只茶杯,我可以干脆把它砸碎了事……总之,有了更好的,自然可以立即舍弃旧的取用新的;可是,怎么能这样来对待另一个人呢?爱人,或者说爱过的人,不是一件穿旧了的衬衫,可以像脱衣服那样一脱一扔了事。人家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条活鲜鲜的命,有着一个具有同样价值的灵魂;既然爱过,相互享受过,那么,即便现在不爱了,不想维系原有的关系了,也必须承担道义上的责任,尽应尽的义务……”
“按你这么说,夫妻任何一方单方面提出离婚,都是不道德的了?即便一方爱情已经消失,也应当继续尽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