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特哈尔塔-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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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他的命运!”
瓦苏代瓦还从来没说过这么多的话。席特哈尔塔向他诚恳地道谢,然后就忧心忡忡地走进了茅屋,但他久久仍无法入睡。瓦苏代瓦说的这些话,他自己其实也想过,早就懂得。但那只是一种他无法做到的认识,而他对孩子的爱,他的柔情,他害怕失去孩子的恐惧,却要比这种认识更强有力。以前,他可曾对什么如此痴迷过?他可曾如此热爱过某个人,如此盲目,如此痛苦,如此无奈而又如此幸福?
席特哈尔塔不能听从朋友的忠告,他不能放弃儿子。他任凭儿子对他发号施令,任凭儿子瞧不起他。他沉默和等待,每天都进行默默的好心的斗争,进行无声的耐心的斗争。瓦苏代瓦也沉默和等待,友好、体谅和宽容地等待。在耐心方面他们俩都是大师。
有一次,孩子的脸使他想起了卡玛拉。席特哈尔塔忽然想起了一句话,那是很久之前,在青春岁月里卡玛拉对他讲过的一句话。“你不会爱。”她对他说。他同意她说的话,把自己比作一颗星,把那些孩子般的俗人比作飘落的树叶,但他毕竟还是从那句话里听出了一种责备。实际上,他从来都没能完全迷恋和委身于另一个人,忘掉自己,为了爱另一个人而去做蠢事;他从来都不会这样,正如他当时感觉到的那样,这点正是把他与那些孩子般的俗人区分开的重大差别。可是如今,自从他的孩子来了,就连他席特哈尔塔也完全变成了俗人,为了一个人而受苦,热爱一个人,痴迷于一种爱,由于一种爱而成为傻瓜。现在,虽然迟了些,但他毕竟在生活中感受到了这种最强烈最罕见的激情,深受其苦,苦不堪言,可是又很愉快,感到更活跃了,更充实了。
他清楚地感到,这种爱,这种对儿子的盲目的爱,是一种激情,是符合人性的,它就是轮回,一股混浊的泉,一股捉摸不透的水。但同时他又觉得,它并非毫无价值,而是必不可少的,它来源于自己的天性。这种乐趣也应满足,这种痛苦也得品尝,这种蠢事也该干干。
在这段时间里,儿子尽让他干蠢事,让他每天都忍气吞声地忍受儿子的坏脾气。这个父亲既没有让儿子喜欢的东西,也没有让儿子惧怕的东西。这个父亲是个好人,是个善良、温和的好人,或许是个很虔诚的人,还说不定是个圣人——然后这些品德并不能赢得孩子的心。儿子觉得父亲把他困在这间可怜的茅屋里真烦人,他讨厌父亲,至于父亲对顽皮报以微笑,对辱骂报以友善,对恶行报以宽容,则正是这个老伪君子的最可恨的阴谋诡计。孩子倒宁可受到他的恐吓,受到他虐待。
一天,小席特哈尔塔的这种思想终于爆发,公开反对起父亲来。父亲分派他干一件活儿,叫他去拾些干柴枝,可是孩子却不肯出屋,执拗、恼怒地站在那儿,用脚跺地,攥紧拳头,朝父亲劈头盖脸地吼叫仇恨和轻蔑的话。
“你自己去拾干柴枝吧!”他暴跳如雷,“我才不是你的奴仆!我知道你不会打我,根本就不敢!我知道你想用你的虔诚和宽容来不断地惩罚我,想让我自卑。你想让我成为像你一样的人,也那重头戏虔诚,那么温和,那么明智!可是我呢,你听着,我要让你全都,我宁可做抢劫犯和杀人凶手,下地狱,也不做像你这样的人!我恨你,你不是我父亲,哪怕你当过十次我母亲的情人!”
他满腔愤怒与怨恨,向父亲咒骂了上百句粗野而恶毒的话。然后,孩子就跑掉了,直到夜里很晚才回来。
第二天早上,孩子又不见了。另外,一个用两种颜色的树皮编成的小篮子也不见了,篮子里藏着船夫摆渡得到的铜钱与银币。小船也不见踪影,后来席特哈尔塔才发现它已泊在对岸。孩子逃走了。
“我得去追他。”席特哈尔塔说,尽管他昨天听了孩子那些骂人话后难过得直发拌。“一个小孩子可没法独自穿过大森林。他会丧命的。咱们得扎个筏子,瓦苏代瓦,渡过河去。”
“那就扎一个筏子吧,”瓦苏代瓦说,“也好把孩子弄走的渡船划回来。不过,你还是放孩子走吧,朋友,他不再是小孩子了,他会救护自己的。他要找到回城的路,他做的对,别忘了这点。他做的恰恰是你误了做的事。他想要自己照顾自己,走自己的路。啊,席特哈尔塔,我看出你很难受,但你所受的苦却是别人会笑话的,也是你自己不久就会笑话的。”
席特哈尔塔没答话。他已经拿起了斧子,动手造一个竹筏,瓦苏代瓦则帮他用草绳捆扎竹筏。然后,他们划向对岸,可是筏子被河水冲下去很远,他们奋力逆流而进才使筏子到了对岸。
“你干吗随身带着斧子?”席特哈尔塔问。
瓦苏代瓦说:“咱们船上的桨有可能已经丢了。”
可是,席特哈尔塔知道他的朋友在想什么。他在想,孩子会把船桨扔掉或者弄断,为了报复,也为了防止他们追赶。果然,小船里没有了船桨。瓦苏代瓦指指船底,微笑地望着朋友,似乎要说:“你没看出儿子要跟你说什么吗?你没看出他不愿被人追踪吗?”不过,他并没把这话说出来。他动手制作了一支新船桨。席特哈尔塔同他道别,去找逃跑的孩子。瓦苏代瓦没有阻拦他。
席特哈尔塔在森林里找了很久,才意识到他的搜寻毫无用处。他寻思,孩子说不定早就走出了森林,已经回到城里了,要是他还在路上,那么他看见追踪者就会躲起来。他继续想,发现自己并不为儿子担心,他内心深处知道,儿子既不会丧命,也不会在森里遇到危险。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停地赶路,不再是为了救孩子,而只是出于想再见孩子一面的渴望。他就这样一直赶到了城市。
他走近城市,踏上宽阔的大街,来到那个原来属于卡玛拉的漂亮花园大门口站住了。他就是在这儿子第一次看见了坐在轿子里的卡玛拉。当时的情景又浮现在脑海中,他依稀看见自己站在那儿,年纪轻轻,一个胡子拉碴、赤身露体的沙门,满头尘土。席特哈尔塔伫立了很久,从敞开的大门往花园里望,看见身穿黄僧衣的和尚们在茂密的树下走动。
他伫立了很久,沉思着,似乎看见了一幅幅画面,听见了自己的生活故事。他伫立了很久,望着那些和尚,仿佛看到的不是他们,而是年轻的席特哈尔塔,是年轻的卡玛拉在大树下走。他清晰地看到自己如何受到卡玛拉款待,如何得到她的第一个吻,如何自豪而又轻蔑地回顾他的婆罗门生涯,自豪而又渴望地开始他的世俗生活。他看到了卡马斯瓦密,看到了仆人们,那些盛宴,那些赌徒,那些乐师,看到了那只被卡玛拉关在笼子里的小鸟,再一次体验了这一切,充满了轮回之念,于是再一次衰老和疲倦,再一次感到恶心,再一次感受到那种寻求解脱的愿望,再一次靠着圣洁的“唵”才恢复了健康。
席特哈尔塔在花园门口伫立了很久,才意识到驱使自己来到此处的希望是愚蠢的,他并不能帮助儿子,他不该拽住儿子不放。他内心深深感到对逃亡者的爱,这就像一个创伤,可是他同时也感到,这创伤并不是让他哀叹感慨的,它势必会开花结果,大放光彩。
然而,此记得这创伤还没有开花结果,还没有大放光彩,这使得他很伤心。促使他来到这儿追寻失踪的儿子的目标既已消失,取而代之的便是一片空虚。他悲伤地坐下,感到心中有什么正在死去,感到空虚,看不到欢乐,看不到目标。他坐在那里出神,等待着。这是他在河边学会的本领:等耐,有耐心,倾听。他坐在大街上的尘土中倾听,倾听自己的心如何疲乏而悲哀地跳动,期待着一个声音。他坐在那儿倾听了几个钟头,再也看不见以往的情景,陷入空虚之中,听任自己沉沦,看不到一条路。他感到作品灼痛时就默诵“唵”,以“唵”来充实自己。花园里的和尚看见了他,因为他已坐了好多个钟头,花白头发落满了灰尘。于是,有一个和尚走过来,在他面前放下了两个芭蕉。老人没看到他。
一只手碰了碰他的肩,把他从这种麻木中唤醒了。他马上就认出了这触碰,这温柔、扭怩的触碰,苏醒过来。他站起身,向来找他的瓦苏代瓦问好。他望着瓦苏代瓦那和蔼可亲的脸,望着那溢满了笑容的细密的皱纹,望着那双开朗的眼睛,也笑了。这时,他看见了面前的芭蕉,递一个给船夫,自己吃了另一个。随后,他默默地跟着瓦苏代瓦返回了森林,返回了渡口。谁也不说今天发生的事,谁也不提孩子的名字,谁也不谈他的逃走,谁也不点到那伤口。回到茅屋里,席特哈尔塔躺到自己的床上。过了一会儿,瓦苏代瓦来到他身边,端给他一碗椰子汁,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唵 那伤口很久仍然在疼。有时,席特哈尔塔摆渡某个身边带着儿子或女儿的旅客过河,心里总是很羡慕,想:“这么多人,千千万万的人,都拥有这份最温馨的幸福——为什么我偏偏没有?就连坏人,窃贼和强盗,也都有自己的孩子,既爱他们又为他们所爱,可是惟独我不行!”他想得就是这么简单,这么没有理性,他变得跟那些孩子般的俗人一模一样了。
现在他待人跟以前不一样了,不再精明,不再自负,而是更热情、更好奇、更关心人了。他在摆渡通常类型的旅客,也就是孩子般的俗人、商人、士兵和女人时,觉得这些人不像以前那么生疏了:他理解他们,理解并分享他们那并非由思想和观点、而是由本能和愿望所引导的生活,觉得自己跟他们一样了。虽然他已接近于完美,身上有他最近的伤口,他却觉得这些俗人都是他的兄弟,他们的虚荣、贪心和可笑对于他已经失去了可笑之处,而是变得可理解、可爱甚至可尊敬了。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的盲目的爱,一个自负的父亲对自己独生子的愚蠢而盲目的自豪,一个爱打扮的年轻女人对珠宝首饰以及男人赞赏目光的盲目而疯狂的追求,所有这些欲望,所有这些幼稚,所有这些简单、愚蠢但又极为强烈、极为活跃和顽固的欲望与贪心,现在对于席特哈尔塔已不再是幼稚了,他看到人们为了这些而活着,为了这些而忙忙碌碌,四处奔波,互相打伏,吃无穷的苦,忍受无尽的烦恼。他因此而爱他们,在他们的每一种激情和每一种行动中,他都看到了生活,那种生气勃勃,那种坚不可摧,他看到了梵。这些人在其盲目的忠实以及盲目的刚强和坚韧方面是可爱和可敬的。他们不缺少什么,学者和思想家并不比他们高明,只除了一件小事,一件很细小的小事:觉悟,对一切生活统一性的清醒想法。席特哈尔塔有时甚至怀疑,对这认识、这想法是否该评价得这么高,就不定连他自己也有一种思索者的幼稚,一个思考的俗人的幼稚呢。总之,凡夫俗子在其他方面都与智者贤人不相上下,甚至还远远胜于他们,正像动物在其顽强而坚定的必要行动中有时会胜过人类一样。
在席特哈尔塔心中,有一种认识,有一种学问,也就是智慧到底是什么,他长期探索的目标是什么,渐渐开花,渐渐成熟了。它无非就是一种心灵的准备,一种能力,一种神秘的艺术,每时每刻,在生活当中,能够想统一的思想,能够感受和吸入这种统一。这在他心中慢慢开花了,又在瓦苏代瓦那苍老的脸上反映出来:和谐,关于世界永恒完美的认识,笑容,统一。
可是伤口仍灼痛不已,席特哈尔塔仍在苦苦地思念他的儿子,在心中培育他的爱心和柔情,任凭疼痛折磨自己,不惜干一切爱的蠢事。这火焰是不会自行熄灭的。
一天,这伤口痛得厉害,席特哈尔塔受不了思念之苦就渡过河去,下船之后打算去城里找儿子。河水在轻柔地流淌,当时正是旱季,但河水声有点儿特别:它在笑!它在清清楚楚地笑。河水在笑,在清脆响亮地嘲笑这个老船夫。席特哈尔塔停下了,他弯腰俯到水面上,想听得更清楚些。他看见自己的脸映在静静流淌的水面上,这张脸使他忆起了什么,忆起了某些已经淡记的东西。他忖思,终于发现:这张脸跟中一张他熟悉、热爱但又畏惧的脸很相似。它很像他父亲的脸,那个婆罗门的脸。他回忆起多年以前,他还是个年轻人,他怎样迫使父亲同意他出门苦修,怎样同父亲告别,离家后又怎样再也没回去。他父亲岂不是也为他受了同样的苦,就像他现在为儿子所受的苦一样?他父亲不是早就死去了吗,孤孤单单地再也没能见到儿子?他自己又何尝不会遭遇到同样的命运?这种重复,这种绕着一个倒霉的圈子旋转的循环,难道不是一出喜剧,一件奇特而荒唐的事?
河水在笑。是的,事情正是如此,只要还没有熬到头,还没有得到解脱,一切都会这样重复,再三经受同样的痛苦。席特哈尔塔重又登上小船,返回了茅屋。他思念父亲,思念儿子,被河水嘲笑,与自我争执,倾向于绝望,也同样倾向于大声嘲笑自己以及整个世界。啊,伤口还没有开花,他的心还在同命运抗争,他的痛苦还没有放射出喜悦和胜利的光芒。可是他感觉到了希望,他回到茅屋后感觉到了一种不可抑制的愿望,要向瓦苏代瓦敞开心扉,向他坦述一切,向这位倾听的大师诉说一切。
瓦苏代瓦正坐在茅屋里编一个篮子。他已经不再撑船了,因为他的视力已开始衰退,不仅他的眼睛,他的胳臂和手也不行了。只有他脸上的欢乐和开朗的善意没有改变,依然神采奕奕。
席特哈尔塔坐在老人身边,开始慢慢地讲述。他现在讲的是过去从来没讲过的事,讲他当年进城之行,讲那灼痛的伤口,讲他见到别的幸福父亲时的嫉妒,讲他知道这种愿望的愚蠢,讲他进行的徒劳无益的斗争。他什么都讲,什么都肯讲,哪怕是最最难这情的事,他什么都说,什么都可以暴露,什么都可以讲出来。他展示自己的伤口,也讲了今天想逃走的事,讲他如何渡过河去,他这个幼稚可笑的逃跑者,打算去城里,以及河水如何嘲笑他。
他讲啊讲,讲了很久,瓦苏代瓦脸色平静地倾听着。席特哈尔塔觉得瓦苏代瓦此刻的倾听比他以往感到的更强有力,他感觉到了自己的痛苦、自己的忧虑如何传过去,他的隐密的希望如何传过去,再从老人那边传回来。向这位倾听者展示自己的伤口,就像他们在河里洗澡一样,一直洗到浑身都凉快了,与河水融为一体。席特哈尔塔一直在讲述,滔滔不绝地坦白和忏悔,他越来越感到听他讲的不再是瓦苏代瓦,不再是一个人,这个一动不动的倾听者吸取了他的忏悔,就像是一棵树吸足了雨水,这个一动不动的人就是河水,就是神,就是永恒。当席特哈尔塔不再想自己以及自己的伤口时,这种认为瓦苏代瓦已改变了本质的认识支配了他,他越是感受到这点,越是深入探究,就越是不奇怪,越是认识到,一切都很正常和自然,瓦苏代瓦早就是这样,几乎一直是这样,只不过他自己没有完全认识到而已。是的,他自己也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他觉得,他现在这样看待老瓦苏代瓦,就像凡人看待神,这是不会长久的;他已开始开始在心里向瓦苏代瓦告别。而与此同时,他仍然在一直不停地讲述着。
他讲完之后,瓦苏代瓦便用他那亲切的、有些昏花的目光望着他,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向他传送着爱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