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30年中国短篇小说精粹-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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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是独子。
她说,同姓家族村里多吗?
他说,村里就我们一家刘姓。
她说,有没有亲戚是村里乡里干部?
他摇了一下头儿。
她便生着风声,一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愤愤地说:那你让我跑十几里路来
和你见面干啥?媒人没和你说我原来的男人是因为和人争水浇地,争人家不过,
被人打了一顿,回家上吊死了?没说我不图钱不图财,就图嫁个有势力的男人,
不说欺负别人,至少也不受人欺负。女人这样说着,就转身从根宝家里出来,走
出屋门,到院落里左右看看,又猛地圆身盯着根宝,说今天正好是集日,我跑十
二三里路来和你谋婚,来让你看我,耽误我整整一天工夫。这一天工夫,我到镇
上卖菜卖瓜,卖啥都能挣上七八十块钱。可是今儿,是你把我误了。我不要你赔
我七八十块钱,可你总得赔我五十块钱吧?
根宝怔着问,你说啥JL?
女人说,你误我一天工夫,该赔我五十块钱哩。
根宝低声咬牙,说,你咋能这样不要脸哩?
女人说,我是不要脸,要么你打我一顿我走,要么你赔我五十块钱我走;你
要不打我赔我,我就在这院里叫唤,说你一见我就摸我拉我。
没有奈何,根宝只好返回屋取了一张五十元的钞票,塞到她的手里说,走吧
你,以后你再也别从我们吴家坡的村头走过。
女人接过了那钱,看看说,你要敢动手打我一个耳光,我就嫁给你。
根宝说,走呀,钱给你了,你走呀。
女人说,你要敢对我又踢又打,我把我的两个娃儿送给别人嫁给你。
根宝说,你有病哩,你神经有病了,去县医院看看病嘛。
女人把那五十块钱朝根宝面前一扔,就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说,没有腰骨
的男人,谁嫁给你,谁一辈子保准受人欺负不尽呢。
实在说,没人欺负根宝一家人,可就是因为他家单门独院,没有家族,没有
亲戚,竟就让根宝娶不上一门媳妇来。二十九岁了,一转眼就是三十岁,就是人
的一半生命了。将近三十岁还没有成家立业,这不光让根宝在村里做人抬不起
头,也让父母深怀着一层内疚哩,永远觉得对不住了儿娃呢。
根宝爹又吸了一袋烟,再装上,没有点,放在脚边,不知为啥就抓了一把花
生剥起来。他剥着花生,却不吃,借着月色,看看面前勾头坐在鞋上的儿娃,像
一团包袱软软地浮在地上;看看那说要翻盖却总也缺钱翻盖的草屋,矮矮的,塌
塌的,房坡上还有两个欲塌欲陷的深草坑,在月色里像被人打开的墓穴。还有那
没有门窗的灶房,灶房门口破了的水缸,这些都被月光照得亮白清楚。身边的那
个猪圈,泥墙,框门,石槽,倒是结实完整,可不知因了啥呢,总不能养成猪。
喂猪猪死,养羊羊灭,后来把它做了鸡圈,鸡们倒都生长得壮实,可是,可是
呢,母鸡们都是三天、五天才生一个鸡蛋,哪怕是夏天的生蛋旺季,也没有一只
鸡两天生上一蛋的,更不消说如别户人家一样,一天一蛋,甚或一只鸡一天生两
蛋或两天生三蛋。这就是刘家的Et子。根宝爹像看透了这样的日子一样,把目光
从月光中抽了回来,吃了手里的花生,说跑油了,不香。老伴说吃吧,这也是根
宝他舅今儿路过梁上捎来的。根宝爹就又抓了一把花生,在手里剥得哗里哗啦,
说都吃呀,根宝。
根宝说,我不吃。
爹说,你咋知道替镇长顶罪至多是到监狱住上十天半个月?
根宝说,李屠户说的。
爹问,李屠户听谁说的?
根宝说,他啥儿不知道?镇长就是在他门前撞死了人,县委书记都在他家睡
过哩。
娘问,替人家住监,住完了咋办?
爹说,歇歇嘴吧,女人家哩。住完了咋办?你想咋办就咋办。谁让他是镇
长,谁让他让我们孩娃去顶监。
然后,爹就回过头来,望着儿娃说,根宝,你真的想去就去吧,去跟李屠户
说一声,说你愿意替镇长去蹲监。要记住,李屠户叫李星,你就叫他李星叔,千
万别当面还屠户屠户的叫。
这时候,月亮升到当头了,院落里愈发明亮着,连地上爬着的蛐蛐欢叫时张
扬的翅膀都闪着银白白的光。根宝从地上站起出门时,娘从后边抓了一把花生追
上他,说你吃着去吧,没跑油,还香哩。根宝把娘的手推到一边,说我不吃,也
就出门去了,和出行上路一样,没有回头。可没有回头,他听见身后剥花生的声
音,在月色里像谁在水里淘洗啥儿般,淋淋哗哗,脆亮亮的,还是有几分让人留
恋的亲切呢。
李屠户家里忙哟。院落里扯加了两个二百瓦的灯泡,把清明清明的月亮挤逼
得没了踪迹。不知远处的一家矿上要贺庆啥,冷不丁,来人让他连夜赶杀几头肥
猪,加之明儿正集日,又不能慢待了在集市上总去他的挂架上割肉的老主顾,于
是,李屠户除了原来的屠案,又摘下门板,新架了一副屠板。自己宰,还又从外
村找了两个小伙子帮衬着。每帮他宰一头猪,他给人家十块工时费。
院落里满是集合着的人,有矿上的工人,有村里看热闹的孩娃,还有连夜把
生猪拉到李屠户家等着他过秤买猪的邻村庄户。根宝从村里出来,一听到屠案上
红血淋淋的尖叫,身上抖了一下,像冷一样,可他很快就把自己控制住了,不再
抖了。说到底,是杀猪,又不是杀人。踏进李屠户家那两扇能开进汽车的院落大
门时,已经有两扇猪肉挂在了棚架下,赤背的李屠户正舀着清水往扇肉上浇洗,
一瓢一瓢,泼上去,淋下来,红艳艳的血水流过一片水泥地从一条水沟流到李家
房后了。一世界都是生血的腥鲜味。帮衬的那两个小伙子,一个在院落角上正烧
着一口大锅的开水烫猪毛,一个正在一个屠架上用一个铁片刮着剩猪毛。猪毛味
有些腥臭。像火烤了兽皮一样怪诞难闻。李屠户家一年四季都有这样的味。根宝
不知道为啥在这样的气味里,县委书记会在这儿住一夜。可县委书记是真的住了
一夜哩。迎面楼上二楼靠南的两间客房,东屋门口清清白白挂了一个招牌,上写
着:县委赵书记曾在此住宿。借着灯光,根宝看那招牌时,他看见西客房的门口
也新挂了一个招牌,上写着:县里马县长曾在此住宿。根宝有些糊涂,他不知道
县长何时也在此住过,可他想那是一定住过的,没住过李屠户不会挂那么一个招牌。
看看招牌。根宝从人缝挤到了李屠户的身后,他等李屠户把一扇猪肉淋净
了,轻声叫了~声李叔。
李屠户没有回头,他用手抹掉肩上的血水珠,用胳膊擦掉额门上的汗,到另
一扇红血猪肉下边,又~瓢瓢舀水浇起来。虽然没有回头,他却听到了有人叫
他。他舀着清水说,是根宝吧?
根宝说,哎。是我。李叔。
李屠户把一瓢水泼N TIIj扇猪肚里道——
是想替一下镇长顶罪吧?多好的机会,别人烧香都求不到。
血水溅到了根宝脸上,他朝后退了一步——
跟我爹商量过了,我愿意。
李屠户又舀一瓢清水浇上去…
不是你愿意就能去了的。先到屋里等着吧。
到了李屠户家平常客人吃饭的那一间餐厅里,根宝才看见IIjJL已经坐了三个
村人了。一个是村西的吴柱子,四十来岁,媳妇领着孩娃和人私奔了,就在邻村
一个村干部的弟弟家窝藏着,死活不回来,他就只好独自过着日子了;另一个是
村南的赵瘸子,日子原本鼓鼓胀胀不错哩,可烧的砖窑塌了,人便瘸了,日子也
就塌陷了,眼下还欠着信用社一大笔贷款的债。还有一个,是村里的李庆,在镇
上有生意,家里还买有一辆嘎斯汽车跑运输。根宝知道柱子、瘸子是想和自己一
样,图求去替镇长住几天监,一个想请镇长帮着把自家媳妇要回来;另一个,寄
望帮了镇长,也许信用社的贷款便不消再还了。他不知道李庆谋图三二四五啥
哩,竟也端端地和瘸子、柱子围在那一张饭桌前。于是,待根宝走进来,他们都
望着根宝时,根宝把目光落在了小他一岁的李庆身上。
李庆像抢了别人的东西一样,不好意思地把头勾下去,说我弟今年就师范毕
业了,想请镇长安排他回到镇上教书哩。
柱子冷了一眼李庆说,你好了还想好。
李庆把头勾得更低了,脸红得如门外地上的血。
这当儿,瘸子也乜着李庆的脸,说,你走吧,让我们和根宝争这机会还差不
多。
李庆没有走,又抬起头涎涎地笑了笑。
根宝坐在了那张空凳上。这是一张四方桌,先前都叫八仙桌,现在学着城里
人的腔调就都叫它餐桌了。屋子也叫餐厅了。餐厅也就十几平方米大,摆了粮、
面、油和七七八八的一些杂货物,在外面空着的地方摆了这张餐桌。因为不是掏
钱吃餐饭,桌上有个铝茶壶,但没有人会来给他们倒上水。桌子的上方是灯泡.
苍蝇和小蛾在灯泡周围舞蹈着,舞累了,蛾子竟敢落在灯泡上歇脚儿,而苍蝇就
只敢落在他们身上和那油腻的桌面上喘着粗气儿。
屋外又有了一阵猪叫声,粗粝而骇人,像山外火车道上的汽笛叫,只是比那
汽笛短促些,也比那汽笛混杂些。夹杂着猪的喘息和人的乱汪汪的声音。这样过
了一阵,便突然安静了。不消说是利刃从猪的脖下捅进脏腑了。剩下的就是李屠
户指挥着说把这头抬去煺毛、把那头挂起来开膛的指令声,还有人们这条肥、那
头瘦的议论声。屋子里有些热。忙着挣钱的李屠户,顾不上进来指着哪个人说上
一句,喂,你去替镇长顶个罪,再指着剩下的,说你们三个就算了那样的话。也
许,李屠户并不知该把这样一件好事留给谁,所以他才只顾杀猪,不管屋里的根
宝、柱子、瘸子和李庆。屠户的媳妇和孩娃们都在楼上看电视,从电视机中传来
的武打声像从房顶落下的砖头和瓦片。根宝抬头朝天花板上看了看,其余三个人
也都跟着抬头看了看。
李庆说,半夜了。
柱子说,着急了你先走。 ,
李庆说,我不急,等到天亮我也等。
瘸子看看李庆,又扭头盯着根宝,说,兄弟,其实你犯不上和我们一样儿,
没成家,又有文化,真替镇长蹲了监,名声坏了,以后还咋儿成家哩?
根宝想说啥,可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正急时,李庆倒替他回答了。李庆
说,真替上镇长了,也就成家了。根宝有些感激地望了望李庆,李庆又朝他点了
一下头。因为李庆和屠户是本家,他在李屠户家里便显得自由些,这里转转,那
里看看,还到楼上看了一会电视,回来时还顺脚到李屠户那儿催了一下他李叔,
说让李叔赶快定一下由谁明儿去顶替镇长的罪。可等他兜了一大圈儿回来时,他
却进门说,李叔忙,他让我们四个自个儿选定一个去替镇长的人。自个儿选?选
谁呢?当然无法选,谁也不会同意谁。于是哩,四个人就又相互望一望,看谁脸
上都没有退让的意思儿,就各自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时间如牛蹄一样一踢一踏走过去。夜已经深得如一眼干枯无底的井。他们就
这么干干坐熬着,直到楼上的电视不响了,李屠户一连杀了五头猪,柱子和瘸子
们都趴在桌子沿边睡一觉儿,根宝以为李屠户压根儿把他们几个忘记了,他想去
问李屠户一声到底让不让他去顶镇长的罪,叫了他就去,不叫了他也死心回家睡
觉时,忽然有人砰砰砰地敲响了餐厅的门。
他们都惊醒过来把目光旋到门口上。
叫醒他们的不是李屠户,而是帮李屠户杀猪的一个小伙子。他是用杀猪的刀
把敲的门,刀刃上的鲜猪血被震得如软豆腐一样掉在门口脚地上。看几个人都醒
了,他把手里备好的四个纸团扔到了桌子上,说下夜一时了,李叔说让你们别等
了,这是四个阄儿,其中有一个阄儿里包了一根黑猪毛,另外三个都是白猪毛,
你们谁抓了黑猪毛谁就去做镇长的恩人,谁抓住了白猪毛你们谁就没有当镇长恩
人的命。然后,说完了,他就站在灯光下,看着那四个阄儿,也看着那四个人。
忽然问这四个人都没有瞌睡了。原来谁去替镇长顶罪做恩人那么大的一件事
情都包在那四个阄儿里。阄儿纸是一个一分为四的烟盒纸,红红花花的,有些喜
庆吉祥色,可毕竟四个里边有三个包的都是白猪毛。把目光收回来盯在桌面的四
个阄儿上,他们各自把眼睁得又亮又大,可就是没人先自起手去抓一个阄儿。
小伙子说,抓吧,抓完就睡了。你们还有抓阄儿的命,我和李叔商量了一夜
想去蹲蹲监,李叔说我不是吴家坡的人,不光不让去,还连阄儿都不让我抓哩。
李庆望着小伙子说,你这不是讥弄我们几个吧?
小伙子说,有半点讥弄,我是你们四个的孙娃儿。说我想去镇政府iIIIJL租几
间房子做门市,可死活轮不到咱乡下人的手,你说我要能替镇长去住半月监,我
在镇上还有啥儿生意做不成?我还用见了收税的像孙子一样四处乱跑吗?说你们
快抓呀,你们一抓我就去杀猪了。
李庆无言了,便首先从桌上捏了一个纸阄儿。
于是都捏了。
根宝把桌上最后剩的一个捏到了手。他准备打开时,因为手有些抖,出了一
手汗,也就打开得慢了些,所以还未及他把阄儿全打开,便听到柱子扑哧一声笑
了笑,说我这儿是根黑猪毛,活该我媳妇、孩娃还回到我家里。说完他就把阄纸
摆到桌子的正中间,大家一看,也果真是根黑猪毛,一寸长,发着光。麦芒一样
尖尖刺刺地躺在阄纸里,而且还从那黑猪毛上发出一丝腥臭淡淡的膻味儿。
小伙子立在门口说,好事有主了.你去当镇长的恩人,大家都回家睡去吧。
瘸子看着手里的一根白猪毛,说他妈的,还不如早点回家睡觉哩。就把阄儿
和猪毛扔掉了。
李庆看了一眼桌上的黑猪毛,没说话就先自离开走掉了,出门时他朝门框上
狠狠地踢了一脚儿。
于是都走了。根宝从李屠户家走出来,又回身望了一眼写着县长、书记在此
宿过的招牌,想去和李屠户打声招呼.可看他正忙着在取一头猪的五花内脏,且
又是背对着院门这边儿,便不言声儿从李屠户家大门出来了。
外边梁道上有凉爽爽的风。远处田里麦苗的青气一下迎面飘过来,他长长地
吸了一口气,身上连一点瞌睡也没了。
回到家里时,爹娘居然都不在。根宝一进院子里,可又闻到了一院油馍味。
再一看屋里正间的一张凳子上,放着一个蓝包袱。他先到屋里把那包袱打开来,
果然竟和他心里猜想的一模一样,是娘为他明儿出门去做镇长的恩人准备的衣
物、行李啥儿的,裤子、衬衣、鞋袜,怕他半月回不来,连夏天的汗衫和短裤都
替他准备到包裹里边了。而且,包裹里还有一双千层底儿布鞋和三双新从IIIUL买
的解放鞋。他不知道娘为啥要给他准备那么多的鞋,不要说他已经不能去替镇长
顶罪了,就是命中有喜真去了,十天、二十天也就回来了,哪能用上那么多的鞋
子哩。
夜已深得没有底了,除了从梁上李屠户家间或传来的猪叫声,村子里连月光
游移的声响都没了。包裹里新鞋老衣那半腐的肥皂香味和鞋底上的粮面糨糊的甘
气,在屋子里散散淡淡地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