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30年中国短篇小说精粹-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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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忽然见马耳朵忽闪忽闪地像鸟的翅膀一样张开着,只有是听到了异样的声
音,它才会有如此举动。老头警惕地望着那条惟一的路.他什么也没看见,想马
也有虚张声势的时候。正在他准备上路的时候,他看见前方来了一个骑马的人,
老头的心狂跳不已,心想老太婆真是体恤人,平素这里不来人,单单这个他最需
要人的关键时刻,就有人来帮助他。他激动得几乎要哭了。
然而来的人老头并不喜欢,他是王木匠。他骑了匹雪青色的马。那马比他的
马要年轻漂亮多了。王木匠穿着一套干净的蓝衣服。马背上搭着水衩和鱼网。看
来他是到二道河子捕鱼来的。
“我能帮你什么吗?”王木匠跳下马,大声跟他说。
老头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忍着妒忌对他说:“唉,你帮我搭个手,我一个人
搬不动棺材。”
王木匠笑笑,老头就觉得他的笑容里包含着嘲笑的意思。他比老头年轻十
岁.他的身体还是那么健壮,似乎一顿能吃五碗饭的样子。当年他和老头都看上
了老太婆,可是老太婆却选择了他这个穷得三十多岁还没有说上媳妇的光棍汉。
他还记得王木匠难过得在他们的婚礼上喝醉了,醉到桌子底下,由人把他抬回去
的。这使得那天的洞房花烛夜的喜悦大打折扣。老头为此一直耿耿于怀。
老头吩咐王木匠抬棺材的底部,而他抬头部,岂知他的力气不支,根本抬不
稳,只得和王木匠交换位置。当王木匠抬着顶部,而他抬着底部,吃力地把棺材
落入墓穴后,他已经累得腿打哆嗦了。他很委屈,心想最后是王木匠抱着老太婆
的头,而他抱着的却是一双脚,自己的身体真是不争气呀。老头叹息了一声,停
顿了一刻,用铁锹往墓穴添土。王木匠就知趣地走开了。他去河里捕鱼去了。老
头想,他捕鱼肯定只是个借口,他看出了他一个人下葬是力不能及的。而且,王
木匠一定是想最后送送他爱过的女人。老头“哗一一哗——”地扬着土,夕阳将
它金色的余晖洒在墓穴周围,他感觉自己连带着把那些柔软而明媚的光晕也葬在
其中了,心里就有一种莫大的安慰。
王木匠没有捕多长时间的鱼,他就连夜骑着马回村庄了。这更证实了老头的
猜测。天黑了,老头离开墓地,他回到窝棚,点亮油灯,生起火,笨笨磕磕地做
起了饭。他下了一碗挂面,由于火候没有掌握好,煮烂了,它几乎成了一碗糨
糊。凑合着吃完饭,他吹灭油灯,卷起一支烟来抽。他想老太婆想得厉害,真想
找块石头把自己也磕死。不过他转而一想,王木匠今天的到来,也许是老太婆想
最后看王木匠一眼,所以她的魂灵才把他勾来了。这样一想,他就觉得老太婆对
他不忠,将烟抽完后,他就钻进被子睡了。第二天早晨起来,他就到麦田劳动,
Ft出而作、El落而息,这样他在这里足足呆了一周。本该是两个人的活,他一个
人来做,确实耽误了不少时间。干完农活,他将要套上马回村庄的时候,他看见
了马车上的镐头,精神随之恍惚了一下,猛然想起还有一项活忘了做:挖百合
根。他就赶紧扛着镐头到了原野上,找到几株百合,将它嫩白的根挖起,放在口
袋里,这才回家。马车走到那片开满了黄花的草甸子时,他猛然想起老太婆是死
了,那百合根已无人来吃了,便怀着凄凉的心情将它们一把一把地扬在路上。
老头回到村庄后几乎不出门。他面I临的最大问题是:吃饭。以往都是老婆子
给他做饭,他只需张嘴吃就是了。如今,他i重ix;l…着锅碗瓢盆却犯了难。他不知道
怎样焖米饭,不知道怎样炒菜,更不要说蒸馒头和包饺子了。村里有个饭庄,是
张金来开的,老头就只好到那里去吃饭。其实他很不情愿去的,因为张金来是王
木匠的女婿。这个饭庄只有到了旅游季节,生意才好一些。平素,外面不来人,
村上又没有什么婚丧嫁娶一类的事发生时,它就关门了。张金来年轻时N道河
子用炸药炸鱼,不小心把自己的一条腿给炸掉了,落了个残疾,不能做农活,他
就开了饭庄。因着自身条件不好,他娶了王木匠的女儿雪花。雪花患先天性4…;JL;
麻痹症,四肢扭曲,就像一棵长得曲里拐弯的树,走路时哆哆嗦嗦的,好像她的
脚下安着弹簧。他们夫妇没有一个走路顺畅的,但他们的儿子却很健壮,跑起来
像小马驹一样有朝气。而且他们夫妻感情很好,谁也不嫌弃谁。别看他们有残
疾,可是比谁都能吃苦,他们家种着园子,里面的蔬菜一应俱全,而且还饲养了
猪、羊、鸡、鸭等牲畜家禽。老头初始时不太喜欢在饭庄吃饭,去了几天也就习
惯了。他早晨去那里喝粥,中午是一碗米饭、一个炒菜,晚上是二两酒、两个小
菜,一个馒头。一天的开销在二十元钱左右。老头和老太婆种了这么多年的麦
子,每年都要收入几千块钱,手头有些积蓄。他们只有一个还呆在监狱的儿子,
老头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一分钱也不想留给他,况且,他的丧服和棺材几年前就
已经预备下了,他舍得自已在饭庄吃饭,他想这样一直吃到死,他也吃得起。惟
一令他不自在的是,他经常在饭庄遇见王木匠,他来看孙子,一进门就会大声嚷
嚷:“我的乖孙子在哪里呀?!”这时无论在哪里玩着的奔头就会“爷爷、爷爷”
地一路叫着跑来,像旋风一样扑人王木匠的怀里,看得老头心里发酸。心想如果
自己的儿子争气,他不也抱上孙子了么!
老头的儿子两次入狱,都是因为强奸罪,这使得他们夫妇觉得在村子里颜面
无光,抬不起头来。这孩子自小就怪,不喜欢和人交往,独来独往。其实他并不
喜欢女孩子,他从城里高中肄业回来后,老头看他逃不出务农的命运,就给他张
罗对象,介绍了一个又一个,他都说没意思,不想结婚。他和老婆子也没在意,
心想男孩子有开窍晚的,到时他想要女孩子了,你不让他找还不行呢!有一年春
天,老头家养的几只鸡钻进了薛敏家的菜园,把她家的几垄刚出苗的菠菜给鹪了
个溜光。薛敏是个蛮横的女人,老头说赔她家钱她不答应,说是把那些惹祸的鸡
给她,她也不答应,她非要让她家的菜地一夜之间长出和原来一样的菠菜,这实
在是刁难人。老头的儿子也不含糊,他当夜闯到薛敏家,把她给强奸了。那时薛
敏的丈夫回老家参加侄子的婚礼未归,薛敏五岁的小女儿看着妈妈被强奸,吓得
呜呜直哭,小孩跑出屋去求助别人,正赶上胡裁缝路过,胡裁缝就跟着进了屋
子,老头的儿子被当场捉住。胡裁缝这个女人仗着一手的好手艺,在村子里过得
衣食无忧,人缘也好,因而很遭女人的炉忌。她替薛敏报了案。老头的儿子被判
了九年徒刑。审讯他的时候,法官问他为什么要强奸一个女人,他说:“她蛮不
讲理,强奸她活该!”薛敏的丈夫回家后受不了村子里人的指指点点,就净身出
户,和薛敏离了婚。所以薛敏恨丈夫,恨老头老太婆,恨女儿,也恨胡裁缝。她
恨丈夫不念夫妻情分抛弃了她,恨老头老太婆养了那么个孽障儿子,恨女儿不该
出去叫人,恨胡裁缝不该报案,她可以忍下这羞辱,做得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
的。那样,她还是一个良家妇女的形象。有的时候她也憎恨自己,当时不那么为
难老头家,就不会有今天的灾祸。其实,她这个人只是嘴上硬,当时心底想的就
是若能让他家多赔点钱就行。她不愿意让他们赔她鸡,她讨厌饲养家禽。结果最
后弄得是鸡飞蛋打、一败涂地。不过,后来她不恨胡裁缝了,因为她步她后尘,
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老头和老太婆在二道河子开荒种麦,就是在儿子入狱之后。那时这马刚到他
家,才两岁他们就带着它去那耕地。一旦它歇了一会,他们就拚命地抽打它,把
它打得直恨自己为什么是匹马,为什么不是蛇、黄鼠狼、熊这些既逍遥而又令人
类胆寒的动物?
九年之后,他出狱了,回到了村庄。谁也认不出他来了,他长高了个子,但
是异常的消瘦和苍白。他更加的不爱跟人说话,大多的时间就是和马杲在~起,
有时还睡在马棚里。只有马知道,他在深夜的时候会哭泣。他常常抱着马头,跟
它说些什么。马对人话是懂一些的,可它却一句也听不明白这个囚犯所说的话。
就这样,不到一年时间,他又一次入狱。他这回强奸的是胡裁缝。有一天,老太
婆领着儿子去胡裁缝家给儿子做条裤子,胡裁缝说什么也不肯给他量尺寸,似乎
是一碰他的身体,她就会有危险似的。老太婆求她:“我跟着他,你看他还能把
你怎样?”可胡裁缝清高地说:“我是个干净人,不做脏裤子!”老太婆只能悻悻
地领着儿子回家。胡裁缝家养了头奶牛,她喜欢那头牛,晚上时都是她去接奶牛
回村。老婆子的儿子被拒绝做裤子的第二天傍晚,他躲在草场那里,待牵奶牛的
胡裁缝一露面,他就把她死死地摁在草地上,痛快地把她强奸了。这回是他自己
投案自首的。他在谈强奸动机时说:“她不是不做脏裤子么,我让她亲自穿脏裤
子f,,好脸的胡裁缝投井自杀了。由于是再犯。再加上强奸后果恶劣(胡裁缝死
了),他这次被重判,是二十年。他知道无法给父母养老送终了,所以他在案发
后回家抱着马说:“你帮我给他们送终吧!”这是马听懂的他说的惟一的一句话。
老头平素在饭庄吃饭,晚上时他回到家里,一个人睡在炕上觉得空荡荡的。
他就搬到马棚和马住在一起。也怪,和马在一起,他就不觉得那么凄凉了。儿子
第二次入狱后,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把它当做了人看待,须臾不能与它分别。马吃
草时的咀嚼声是那么温柔.他听了直想落泪。他知道这马同他一样风烛残年了,
可是他希望自己死在马之前,如果马走在他的前面,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每隔一周左右的时间,老头就要套上马车,到二道河子去。一到了那里,他
卸下马来,就去看老太婆。马也跟着他去看。他们呆呆地看上一刻,然后就各干
各的。老头去麦田劳作,马到草场闲逛。到了晚上,老头会生起火来给自己煮一
碗面条。马看着那红红的火焰,觉得它就是夜晚惟一在盛开的花朵。到了睡觉的
时候,老头就住在窝棚里,而马则卧在草地上,它喜欢闻夜露的湿漉漉的气息,
喜欢听那不知名的虫子的呢喃叫声,听起来真是温存极了。马想念老太婆,因为
她心细,夜晚时常披衣起来看看它,而且还经常给它梳理鬃毛。老头呢.他确实
是有些糊涂了,连自己都照应不好,洗衣服时打不均匀肥皂,煮面条老是煮成~
锅糨糊,早晨从窝棚起来连行李都不知道卷起来。而且,要想秋天及时在麦田插
上稻草人的话,现在就应该在草场打草了,可是老头却毫无动静。马为了提醒
他,有一回把镰刀咬在嘴上,送到老头面前。老头毫不开窍地说:“我就是再馋
肉吃,也不会割你的舌头的!”马真的是有口难言。
麦子抽了穗,麦粒就一天一天地膨胀起来了。马和老头如以往一样穿行在村
庄和二道河子之间。有一天,老头在饭庄遇见了一个外地来写生的画家,他就住
在张金来家。人家说他画啥像啥。老头就拿出钱来.并把老婆子的一张照片给了
他,让他画一张像门那么大的老婆子的肖像画给他。那人应允了,答应让他一周
以后来取画。
到了那天,老头穿得整整齐齐的,他还特意把木梳蘸了水,将仅存的几绺白
发梳得格外光顺。他向饭庄走去的时候有些害羞,又有些激动,就像他第一次去
柳树林赴老婆子的约会似的。他终于在一个暗淡的屋子里见到了老婆子的画像,
它真的有门那么大,浓重的油彩新鲜欲滴,老婆子笑眯眯地披着一块彩色披肩望
着他,她的背后是一望无际的丰收了的麦田,在麦田上,影影绰绰可见一个男人
和一匹马的形象。老头想一定是王木匠提供了他家的生活情景,不然画家不会画
得这么洗练、传神。老头抱着这画回家的时候,哭了一路,仿佛是他的老婆子丢
了,他终于又把她找了回来一样满怀喜悦。他的泪水溅到画上,那画就显得更加
生动。仿佛是老婆子刚刚从河边沐浴归来似的。老头先把那画拿到马棚让老马
看,马看了一眼,泪水就流了卜.来。它伸出舌头舔了舔紫檀色的画框,它不敢舔
老婆子,怕引起老头的嫉妒。最后,老头把画挂在屋子的西墙上,这样阳光一从
东窗射进来,这画就会被映照得熠熠生辉。老婆子就仿佛要开口跟他说话似的。
老头死了。马清楚地记得那天老头和它去二道河子,到了目的地后,它停下
来了很久+,老头也没有如以往一样跳下来卸车。马努力回了一下头,见老头不是
坐在车辕的位置了,而是四仰八叉地倒在车上了,一动不动,马就知道老头是断
了气了。老马没有过多停留,它掉转车头,朝村庄驶去。它听着车轮辘辘响着,
看着越来越阴沉的天空.不时地祈祷老天可千万不要下雨,那样会淋湿它的主
人。马每走一程就要嘶呜一声,它仿佛是在对着天地呜咽。乌云似乎也为它的真
情所动,它们聚集了一刻,就逐渐消散了。这样,太阳出来了,路上又跃动着它
那活泼的光影了。马踏着柔软而明媚的光影,就像踩着一条铺满了野花的小路,
觉得四蹄都是芳香。
老马把车停在了饭庄。只有它知道,王木匠对它的主人是多么的尊重和关
心。他爱老太婆,一辈子都爱,这只有它知道。它不止一次看到,深夜的时候,
王木匠常常在主人家的门外徘徊。他怕别人看见,总是等到村庄没有人影的时候
才出来。他其实无非是等着老太婆出来泼洗脚水的那个时刻。隔着院子,天又
黑,他其实根本看不清什么,不过是听到“哗~一”的泼水声以及她偶尔的咳嗽
声。老马还记得,主人家的儿子第一次入狱的时候。老太婆被气病了。王木匠捕
了几条鱼,把它们穿成一串,甩在主人家的院子里。第二天清晨起来,发现了鱼
的老头看着那串鱼,喜不自禁地回屋向老太婆报告:有人悄悄给送来了鱼!老头
只当是好心人同情他们,才悄悄给了这些鱼。可是老太婆明白,那鱼一定是王木
匠送来的。他虽然也娶妻生子了,但对她一直难以忘怀,虽然他从来没有用语言
表达过。就是这次给老太婆下葬,马都明白王木匠是特意赶到二道河子的,捕鱼
只是一个借口。老马记得王木匠故作轻松离开墓穴之后,他眼里顷刻问就涌满了
泪水。他去河里捕鱼,莫如说是去那里洒泪去了。
王木匠把老头葬在了二道河子,让他挨着他心爱的老太婆。当送葬的人纷纷
离去之后,王木匠悄悄采了一束野花,把它放在老太婆的坟头。他低声对她说:
“我早就想采把花给你,一直没有个机会。以后的夏天,我都来采花给你。”
村长出面,把老头家的房子给封了。他说这房屋的继承权应该归属那个服刑
的强奸犯,只是不知他有没有福气享用它。至于那匹马,大家见它很老了,已经
干不了什么农活了,就想把它杀了,将它的肉分着吃了。杀马的那天,屠夫很早
就来了,他发现马棚里根本就没有马,去问村长,村长说这牲畜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