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30年中国短篇小说精粹-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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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让绍兴奶奶想起了事件之外的许多事件,绍兴奶奶一下子悲上…t2;头,捂着
胸,叫了一句,我们祖孙俩的命怎么这样苦呀——竟然也哭起来了。
绍兴奶奶和傻子光春一个尖锐一个粗哑的哭声在左家回荡了大约三分钟,三
分钟后左礼生恢复了理智,他做出了一个非常合理而公正的决定,他把左林推到
傻子光春面前,一只手按住了左林的背部。光春,现在轮到你骑他了!只有这个
办法才能解决问题,左礼生一只手按住儿子,一只手去扶傻子上马。傻子光春止
住了哭声,看得出来他对左礼生的方案很感兴趣,只是不敢贸然行事,他用眼神
向绍兴奶奶征求意见,绍兴奶奶却沉浸在几十年的悲伤中了,她在左家的藤椅上
坐了下来,闭着眼睛.一口口地吐气,吸气。傻子光春听从了自己的意愿,他骑
到左林背上的时候有点羞涩,还要马鞭呢,他说,左林把马鞭放在抽屉里的。左
礼生说,好的,给你拿马鞭。左礼生从抽屉里果然找到了那条废电线,他把电线
递给傻子的时候看了看左林,左林弯着腰驮着傻子,他的矮小的发育不良的身体
在微微摇晃,他的干瘦的双腿也战抖着,呈现出一个悲壮的半圆形,左礼生很想
看见儿子的脸,却看不见,左林低着头把傻子光春驮在背上,他的脸埋在灯光的
阴影里。
傻子光春一会儿便快乐起来了,他咧着嘴笑,似乎对他的角色转变充满了信
心和期望。他说,左叔叔,我能把他骑到街上去吗?
左礼生迟疑地看了看藤椅上的绍兴奶奶,绍兴奶奶睁开了眼睛,她犀利而坚
硬的目光使左礼生有点慌乱,左礼生嘿地一笑,说,当然能骑到街上去,左林骑
你也是在外面嘛。
先是三个人来到了夜色初降的香椿树街上,后来绍兴奶奶也出来了。四个
人,其中包括一个骑兵,一匹“马”.两个观众兼裁判,他们在刚刚亮起的路灯
下以混乱的队形和速度由东向西行进。路人们和一些邻居都看见了这支队伍,孩
子们之间的骑兵游戏并不让人吃惊,人们好奇的是为什么左林和傻子光春的这场
游戏由左礼生和绍兴奶奶陪伴着,他们居然不加制止。他们问绍兴奶奶,绍兴奶
奶,你为什么让光春骑在左林背上呀?绍兴奶奶觉得人家问得没道理,她气呼呼
地不理睬人家,倒是左礼生,自己给自己一路打着圆场,说,孩子闹着玩,让他
们闹着玩去。
左礼生一直紧跟着儿子和傻子光春,他关注的是儿子的腿,以及儿子的膝
盖,正如预料的那样,左礼生很快听见儿子的膝盖发出了呻吟的声音,儿子没有
哭,但他的膝盖开始哭泣了,那声音是努力压抑着的,却像碎玻璃一样溅开来刺
痛了左礼生的心,左礼生感到了那种难以承受的刺痛,他向傻子光春赔着笑脸,
说,怎么样,出了气了吧,街上人多,还有汽车,要不要先下来,让他给你再道
个歉。傻子光春却骑得正得意,他说,不行,他骑我骑了很多次了,他骑我骑得
比这久多了。左礼生转过脸看绍兴奶奶,绍兴奶奶偏不回应他的信号,只是看管
着孙子手里的电线。不许用鞭子,骑就骑了,不能用鞭子抽人。她说着忽然加强
了语气,旧社会的恶霸地主才用鞭子抽人呢。左礼生无奈地说,那就再骑一会儿
吧。
左林的膝盖却开始尖叫了,左礼生听见了那尖叫声,他相信绍兴奶奶和傻子
都忽略了左林膝盖的声音,左林的膝盖快碎裂了,左林的膝盖快爆炸了,他们听
不见那可怕的声音。他们听不见。左礼生在万箭穿心的情况下急中生智,他果断
地拉住了骑兵和马,不由分说地把傻子光春架到了自己的背上,给你换一匹大马
骑,左礼生说,骑大马最舒服了。快,叔叔让你骑大马!
绍兴奶奶反应过来以后试图去拦马,她摆着手说,礼生这可使不得,孩子的
事情,你大人不该夹进去,你这让我的脸往哪儿放?绍兴奶奶命令孙子下马,但
傻子光春一定发现骑左礼生这匹大马舒服多了畅快多了,他不肯下马,于是骑兵
和他的马在香椿树街上一路奔驰起来,骑马啦,骑马啦!左礼生和傻子光春的欢
呼声一个低沉一个高亢,骑兵和马都在疾速奔驰中发出了狂热的呼啸声,骑马
啦,骑马啦,骑马啦!
我表弟左林记得那天夜里空中飘着些小雨,昏暗的路灯光下有一些昆虫在飞
舞,他坐在地上,看着傻子光春骄傲地骑在父亲背上,他像一个真正的骑兵,手
执马鞭,身体直立,策马向前飞奔。他看见骑兵和马融为一体,渐渐消失在香椿
树街的夜色中,就像他梦想过的骑兵和马消失在草原上。
左林哭了。左林一哭他的膝盖也跟着哭了,膝盖一哭左林就哭得更伤心了。
在极度的虚弱和疼痛中他再次看见了马,马从铁路上下来,不只一匹马,是一群
马向他驰骋而来,群马穿越黑暗的雨中的城市,无数马蹄发出惊雷似的巨响,他
依稀闻见细雨中充满了青草和马的气味,整条街道回荡着马的嘶鸣声,后来他感
到马群来到了他身边,他感觉到谁的手,不知道是谁的手,把他扶到了马背上,
他骑上了一匹真正的白色的顿河马,他骑在马上,像一枝箭射向黑暗的夜空。
红柯
玫瑰绿洲
死者是个很不寻常的人,他和他的棺材占据了一个软卧包厢。按列车的规矩
是不拉死人的,即使走后门破规矩,也只能托运。死者不想把自己当货物让人家
摆弄,硬是上来了,还带着两个保镖,一高一矮,穿蓝色皮夹克、戴大墨镜,不
大理人。他们在另一个包厢。
消息灵通的旅客马上知道事情的真相,他们找车长抗议,车长也说不清原
因。大家嚷嚷着要把死人扔出去,他们拥到门口就不动了,俩保镖在那站着呢。
他俩烟卷挺在嘴上一动不动,烟卷兀自燃烧。大家化整为零,躲进了自己的包
厢,就像士兵躲避炮火轰击,半天都不敢露面。死者就这样赢得了大家的尊重,
大家从他门前经过时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就像对待一个睡眠中的长者。
死者就这样回到他的故乡——西部边境的一个小站。
那是一块小绿洲,夹在天山和大戈壁之间。铁路线细若游丝,火车跟蜘蛛一
样,汽笛声显得很遥远很陌生,旅客们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两个保镖看一下表,一前一后走进死者的包厢,大家看见了想像中的棺材:
敦厚庄严还有暗暗的光泽。列车员喊:死人下,你们都得下。大家傻乎乎的,听
不明白。列车员说:下站是阿拉山口,你们想去俄罗斯?好多人发出惊叫,他们
下车的地方应该在沙湾奎屯石河子。俩保镖一前一后抬出棺材,大家都上去帮
忙。他们出了站,大家还趴在车窗上看:棺材简直是一座宫殿,竟然有如此辉煌
的死亡。
死者和他的保镖置身于故乡:托托。
从车站到托托镇有两公里,保镖抬着棺材竟然不累。有不少车子靠近他们,
按喇叭讲价钱,他们无动于衷。他们绝不是掏不起车费,那身打扮一看就是有钱
人,他们肯用力气,是死者与他们签有合同:必须把他抬进自己家院子。
在托托,好多年没有出现抬棺材的景象了,送死人到墓地都是用车拉。这俩
外地人引起了大家注意,不用问棺材里装的是谁,光凭俩保镖的威风劲儿就够
了。棺材像海洋里的大兵舰,所到之处,全都是静悄悄的。人死到这分上还有什
么说的,托托人全被死者征服了。
俩外地人抬棺材进了团部。团里正在开会,研究抢收棉花的事。院子里出现
一副棺材把开会的惊动了,团长砸桌子,怒不可遏。有人跑下去,很快又跑上
来,把团长叫到小办公室,关上门嘀咕一阵。团长再次走进会场已经不生气了,
草草总结几句宣布散会。
外地人到了楼上,团长问他们需要什么帮助,他们打开皮夹取出一张表,需
要团部盖个章子。死者的家产几乎都在南方大都市,那里的公证处和法院需要这
些手续。团长明白了这张表格的分量,不能随便把章子盖了,要打开棺材看看,
对死者负责嘛。
俩外地人没吭声,往楼下去,团长跟在后边。围观的人让开一条道,团长不
慌不忙走到棺材跟前,伸手摸一下,就像摸团部新买的奥迪,手感好极了。团长
告诉大家死者的身份,那是托托人人皆知的人物,在奎屯上完技校后去南方特
区,滚爬摸打整起一个大型企业集团,托托人提到他总是扬眉吐气,自豪得不得
了。他的行踪一直是新闻单位的热点话题。
团部大院人头攒动,却静得出奇,连呼吸声都没有。眼睛也是静静的,像深
水里的鱼。空气清爽,把大家的面孑L擦得很亮。俩保镖互相看一眼。高个子保镖
用手一推,棺盖跟石板一样嚯一一一开了。人群动几下,在团长的咳嗽声中又静下
来,团长朝棺材里看一眼就呆住了。高个保镖说:就是他,没错。团长没接话,
让保镖合上盖子。
棺材没有上钉,说明死者很聪明,生前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幕。
大家交头接耳全成了长舌妇,嚷嚷声很快裂变成莫名其妙的愤怒。人群晃
动,往保镖身上冲。那个最先冲上去的人被保镖从身上扒下来,转个个儿面朝大
家。保镖肯定在他背后捣鬼了,他只张嘴巴喊不出声音,面孔严重变形,变成恐
怖的骷髅,大家被这幅图画吓傻了,纷纷后退。保镖见好就收,松开手,那人挣
扎半天从骷髅里挣脱出来.恢复原形。大家不断追问,他硬是回忆不起刚才的情
景。
到楼上办公室,团长问他们,怎么回事?保镖说:“所有的火葬场都烧不了
他,只好拉回老家安葬。”
“他是人还是石头?石头也能烧成灰。”
矮个保镖打开密码箱,拿出死者的遗嘱,上边写得清清楚楚:要葬在托托的
土地上。“既然有这样的遗嘱,干吗到火葬场瞎折腾,把他烧得人鬼不像。”矮个
保镖拿出第二份遗嘱,上边写着:送火葬场火化,然后葬在托托。矮个保镖让团
长看两份遗嘱的日期:火葬在前,土葬在后。“他有预感,知道自己烧不烂?”俩
保镖点头。团长叫起来:“真他妈胡扯淡,直接拉回来不就得了?新疆这么大,
他这么有钱,建一座皇陵也能办得到。”高个保镖说:“他属于新疆,也属于我们
那座城市。应该在我们那里烧一烧。”团长嗬嗬笑:“你们火葬场拿他没办法嘛,
把他的脸都烧没了,烧成了焦炭,还得拉回来,托托是他的根呵,他只能烂在这
里。”
“我们要看着烂。”
“这也是遗嘱?”
保镖拿出最后一张遗嘱,上边写着:死者入土方可离去。团长叫起来:“你
们不是保镖吗?保他活命还保他死啊。…‘我们的雇金全在这上头。”“钱这东西,
从古到今没有谁能带到棺材里去。”“他是个例外,他的大半产业是为死后安排
的。”“我经历的死亡多了,那里边空荡荡没有油水哇!”
俩保镖没工夫跟团长瞎叨叨,下楼忙他们的事儿去了。
他们抬起棺材,帮忙的人很多,游行示威似的穿过大街进入原野。动植物全
都生动起来了,泥土舒展松软,原野一起一伏呼吸着。他们来到一片葱茏的林木
当中,当地人说:就是那房子。
那是一栋典型的新疆房子,红砖红瓦,蓝漆门窗,装双层玻璃,屋檐秃秃
的,毫无遮拦。
棺材停在院子里,大家帮忙搭起一个棚子。死在外边的人不能进屋。
大家要帮着收拾屋里,保镖谢了大家。打开门,屋里豁亮干爽。到底是新
疆,要在南方,里边早发霉了。俩保镖脱掉外套,找盆子打水。门外林带里有条
水渠,从南边山上流下来,山很远,只能看个大概。置身于绿洲,他们才发现新
疆并不干旱,冬天有积雪,夏天有雪水。
这是个好住处,屋里什么都不缺,有被子有床有锅灶,还有火墙,院子里的
煤用泥巴封着。他们不用为吃饭发愁。街上馆子很多。
这房子是死者父亲的,父亲临死前要卖掉,儿子不让。儿子安葬好父亲,一
把大锁锁了故居又飞走了。父亲的墓就在前边林子里,高大的白杨,枝叶萧萧如
雨声。人到了疲惫不堪的时候,就应该到新疆的旷野上来,挖个坑自己跳进去,
摊开四肢放心去睡,除过阳光和风,没有谁会打扰你。尸体也不会腐烂,连臭味
都没有,阳光和风是最好的外科大夫,它们慢慢咂干你身上的水分,让人紧缩得
硬邦邦,从坚硬中一点一点剥落,变成细细的尘埃,融人无边无际的旷野。
死者在火葬场里不肯就范就为这个。
当时,公司上下都急红了眼,连亲信们都忍不住了,大骂北方佬顽固不化。
律师拿出死者的遗嘱,才平息了葬礼上的风波。
前来悼念的人很多,俩保镖累得睁不开眼睛,大家刚离开他们就上床睡觉。
瞌睡不听他们使唤,眼睛闭着,脑子却醒着。高个保镖说:别人家的床真不好
睡。矮个保镖说:咱们忘了清理院子。院子里全是荒草,快要爬上窗户了。老板
这么匆匆忙忙奔回故乡,是不是为这个?高个保镖说:他只想早点化成黄土,还
能顾上院子里的杂草?矮个保镖说:咱打扫了屋里,已经够意思了,要搞外边就
没个完。
他们不断给自己宽心,希望瞌睡来得快一点。他们第一个梦就是白蘑菇,就
在他们伸手去摘的时候,嘴里发出一声惊叫,把月亮都吓傻了,白煞煞远远躲
开,像胆怯的少女遇到歹徒。俩保镖把枪都拔出来了,灯都拉亮了。窗外的月亮
文文静静,恢复了她原有的矜持端庄,倒是墙上的老人遗像令人怀疑。高个保镖
踩上桌子,从相框后边摸出一个纸袋,里边是一封没写完的信,上边写着:“儿
啊,爸干不动了,地里全是草,走都走不进去。杂草追到院子里,翻过篱笆,把
窗户都封住了。”信没写完老头就咽气了,下边没落款。
儿子肯定看到信了,还把它放在父亲的遗像后边。儿子花钱雇人伺候父亲,
雇人清理院子,可家园还是荒芜了。儿子办完丧事,回南方挣钱去了。儿子在南
方混了十多年,天助神佑发了大财,成了真正的老板,有了像样的房子和车,有
了身手不凡的保镖。他们从一开始就跟着老板,老板很信任他们,把身后事交他
们去办,他们不能不尽心。他们认定老板是为这封信来的:这不是一般的信,而
是一份遗嘱。
他们到院子里,朝老板三鞠躬,半跪在地上把那封信烧了,火焰跳了两跳,
跟夜色糅在了一起。他们可以放心地睡了,他们睡得很死,棺材响动他们都没有
发觉。
死者慢慢移开棺盖,伸出那颗焦煳不堪的脑袋。这远远不是盖棺论定的时
候,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就可以下结论了,就可以往棺盖上敲钉子了。趁那长长
的铁钉没敲进去之前,他必须出来一下,把事情干完,不要给生命留下任何遗
憾。两手一撑,他坐起来,扬起脑袋拼命看天空:云彩被月亮修剪得很纤秀很光
滑,蓝天平整而辽阔,不见星星的踪影,像涨潮的大海,星星全被淹没了。死者
朝蓝天月亮和云彩伸手。当他感到高不可攀时,就一咬牙从棺材里出来了,棺材
像他褪掉的一个壳,或一件脏衣服。
死者跳上大地,站在自家院子里,神气得不得了。
院子没有围墙,四周有高高的树篱。整个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