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30年中国短篇小说精粹-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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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丑丑说:“你瞧瞧,人到底是私虫虫,公社化的时候,在地里都磨洋工.现各
人种各人地了,就干疯了!疯了也便疯了,这还像个农民,倒又都出去跑生意,
搞商业,自古无奸不商啊!那些年,村里一家盖房,哪一家不去帮忙?挖个厕
所,都会来五六个帮工的,现在都盯在钱上,没钱不帮工,人都成乌眼鸡了!这
政策是还得变一变的!”
但是,农村没有了贫协机构,麻子的话说了白说,政策依旧没有变,变的倒
是麻子威信下降,人缘衰败,手头拮据,let月困顿。他只好也开办了火纸坊,没
钱你寸步难行啊!火纸坊是在三间石板房的基础上改做的,麻子会做纸浆.捞纸
匠请的是丑丑的大舅,一个嘴只吃饭不能说话的老头。丑丑的工作就是在门前土
场上挖下三个大坑,将收来的竹捆压一层,铺一层石灰,再用稻草盖了,以水灌
了,铲土埋了,两月三月之后竹捆腐烂,掘开摊晒,就一天到黑坐在那个一搂粗
的方形木榫下经营砸绒了。
水轮转动的时候,砸竹坊里似乎什么也不复在,咯吱,咯吱,咚咣,咚咣,
丑丑先是一声响动心肠就扭翻一下,后来耳朵就听不见这响动,她听到的只是胸
口里的一颗心在跳,手腕子的脉在搏。
她常常想:世上事真怪.火纸是火,青竹是水,水竞能成为火,而她造纸人
就是在作这种水火交融和转化吗?丑丑的文墨少,好多事想不到,想到了又解不
开。在水轮木轴上润油的时候,她就走出砸竹坊吸新空气,看见对面山上那棵独
独的树,树顶上那片孤孤的云,后来就看见汉江上烟波迷惘,有竹筏子悠悠下
来。
竹筏上坐的是砍竹少年.一帮一伙,光头大耳,一走近火纸坊前看见了丑
丑,那话就多起来了,叫道:“丑丑,你来给我们的竹捆过秤吧!”
丑丑先是笑着.太阳照在脸上.刺得她眼睛睁不开。
“丑丑,你爱吃蘑菇吗?这一把蘑菇不是狗尿苔,肥得流水水哩!”
丑丑就跑过来,她的腰身很好,衣服却太长,一边跑一边将衣服往上揪。砍
竹少年子说一句“丑丑让衣服穿坏了”,丑丑就脸红。
麻子将这些看在眼里,自然就催丑丑去砸竹,自然在过秤时极不耐烦,偏将
秤撅得老高,以毛竹、水竹、苦竹分类,以粗细分等,和少年子讨价还价,论高
论低,黑封了脸。
“掌柜的,你这不足勒刻人吗?”
“谁勒刻你了?啥人啥对付,我也学着来哩!”
“你没丑丑好。”
“好你娘去!”
丑丑见爹和少年子言语不悦,过来说:“爹!”麻子一脸深红浅红,吼道:
“砸你的竹去!”少年子快怏地领钱走了,丑丑并没有再去砸竹,坐到水渠沿上去
抹眼泪,爹叫也不理。
麻子见丑丑哭了,心也软下来,拿了烟袋蹲在丑丑身边吸,吸进去一口,喷
出来三股,说:“丑丑,你还生你爹气吗?爹不是怨你多事,爹害怕现在的人心
复杂引坏了你。咱是正经人家.虽说办了这个作坊,但不做亏心事,活个干干净
净,到时候政府的政策变了,谁也说不上咱一句闲话。”
丑丑听着爹的话,心里却想着娘。娘的记忆是模糊的,涌上来的是十多年爹
的形象。爹的话或许是对的.世界上还有谁最疼爱自己呢?但丑丑错在哪里,哪
处不够检点,失了女儿体态?丑丑的心里乱糟糟的,坐在水渠上没有动,看渠水
活活地流。直到后来,砸竹坊的水轮又响了,木榫沉重地砸起来,丑丑就不忍心
了.走进坊里去,站在拨竹绒的爹身后。爹站起来,她蹴下去,一下一下将竹绒
拨到木榫下。听见爹说了一句:“我丑丑到底懂事!”
从此,砸竹坊的门口卧了一条狗子.一身雪白.双目却生黑圈。不知怎么,
丑丑一看见那狗子,就想到那些光着头的砍竹少年子,但砍竹的少年子交竹来
了,狗子就在坊f…j Vl汪汪叫,声巨如豹。
一Et,阿季勇敢地向砸竹坊走,狗子就扑上去吠,阿季胆包了天,不怕狗
子,龇牙咧嘴地比狗子还凶。丑丑就站起来说:“阿季,那狗子会真咬的!你有
事吗?”
阿季说:“丑丑,你不会到外边去转转吗?”
丑丑说:“我要砸竹。”
阿季说:“你爹老不死的,使你太苦!”
阿季骂爹,丑丑没有回骂,心里却不悦。狗子真的咬住了阿季的后脚,阿季
叫一声“丑丑”,丢过来一颗黄黄的山杏儿,狗子却也将阿季的一只鞋叼了过来。
,丑丑接住了山杏,将鞋丢过来,爹就来了。丑丑将山杏塞在口里,低头只是拨竹
绒,山杏太熟了,牙一嗑在口里就烂,甜甜的,酸酸的,甜酸甜酸的。
阿季走到汉江边,大骂麻子老东西,说:“我要有钱了,一定娶丑丑!”同帮
同伙的就笑阿季说大话,戏谑之后却叹息,叹息了坐着竹筏回各自村里去,江面
上就驶过了那些往葫芦镇去的梭子船,持篙人又在自情自爱地唱歌:
对门打伞就是她,
提个冷罐去烧茶。
冷罐烧茶茶不滚,
把我哄到南岭北岭西岭
象牙床上鸳鸯枕上席子面上
铺盖底下去探那个花,
一身白肉当细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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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季家也是石板房,下雨不漏水,日头出来却满屋光点。阿季躺在炕上看那
吊下来的光绳子,绳子里有万物,活活飞动,就想着怎样去挣钱:挣了钱就好
了,满口袋人民币,走到火纸坊去,说,麻子,你的火纸我全买了!麻子一定高
兴,就不会待他恶声败气了。他就提出要娶丑丑,叫他一声老泰山!可是,怎样
挣钱呢?靠砍竹,一斤竹一分钱,山上、水上苦一天挣三元钱,仅够上自己吃喝
花用。去割漆吧,死也不走那条路了。阿季想,要挣钱还得去砍竹,砍竹挣钱
少,·也只有砍竹才能挣少钱。麻子,麻子,你死不着的,你古板了一辈子你也要
丑丑和你一样!瞧着吧,我娶了丑丑,领着丑丑去逛大世界,你死了也不理,没
人给你摔孝子盆,你造火纸,到头来却没人给你坟头上烧!
阿季想得好,N火纸坊,还是怯麻子,怯狗。再到崖畔上砍竹子,砍得心
烦手困,就做了一支竹箫儿吹。汉江边上的人不识乐谱,一代一代却传下来会吹
箫,吹的是孝歌,呜呜咽咽,苦竹丛里人就觉得吏飕飕的冷。同伙说:“阿季,
阿季,你别吹了!”阿季还是吹,同伙就叹息:“阿季真让丑丑勾了魂了!”先前
戏谑阿季是狗子,那是为了开心,阿季当真爱上了丑丑,同伙们就正经地替阿季
想办法。小逛山们不想办法则已,一想办法就绝。
“阿季,你是真心娶丑丑。还是赌气娶丑丑?”
“真心也娶,赌气也娶!”
“你个小情种!我们给你想办法.你去找丑丑,你给丑丑个生米做熟饭!麻
子当然恨你,但他好脸皮,也只好包住事情挨个肚子疼,事情就成了。你敢?”
阿季却摇头。
但同伙们还是要帮阿季,当去交竹时,几个人去围着麻子到纸浆坊去算账,
几个人用一块猪骨头引狗子到土场外,阿季真的从水轮后闪迸砸竹坊去见丑丑。
丑丑好慌,说:“你死胆儿,狗一咬,我爹要来骂我的。”
阿季说:“你那么怕你爹?!你爹七十了,你才十八!”
丑丑说:“我爹信不过你们,你们在外边跑的人,心都不正哩。”
阿季说:“你爹胡说,我心正哩!”
两个人站在木榫前,小榫升起,与他们平肩,木榫落下,脚下的地就咚地一
颤。木榫空起空落,响声空洞.丑丑嘴里说着什么,传到阿季耳朵里却听不清
音。阿季一时不知说什么了,将腰带上的箫送丑丑。丑丑笑,说:“我不会吹。”
阿季说:“我给你教,好学得很哩!”就搭在嘴皮上吹起来,吹得像水声,比水还
柔,和谐到了水轮木轴的“咯吱”声中.和谐到木榫的“咚咣”声中。阿季的一
双眼看见了石板屋顶的木椽上蜘蛛结编的一个雨帽般的大网,看见了水轮轴杆上
生就的一层绿色的藓苔,看见了丑丑的白白脸和宽大的粗布衫子下依然能看出凸
起的胸部。丑丑也听呆了,眼里一会儿放光,一会儿又暗淡,头低下去,惊奇阿
季的嘴怎么比夜莺还巧妙?
麻子却出现在了坊门口,吼了一声:“吹你娘的脚!”一竹棍磕在阿季的腿
上,竹箫落下去,正在木榫下,立即粉碎。阿季跑出砸竹坊,听见麻子打丑丑,
就直声喊:“要打来打我,打丑丑不算有本事!”狗子闻声扑上来,将阿季腿咬了
一口,阿季跑了。
麻子在土场上指着远去的阿季骂:“阿季,你这坏坯子,火纸坊再收你的竹
子,除非你砍了我这脑袋!”
阿季挣钱的门路因此也就绝了。他在家里躺过三天,心灰意懒,无事可做。
同帮同伙们少了阿季,生活也寡了味,提了酒来阿季家喝,话又退一步说着劝
慰。酒是消愁的,酒却添了愁,阿季第一次醉了,口口声声念叨丑丑。醉醒了,
倒一脸羞愧,第三天里,当江面上驶过去葫芦镇的梭子船时,搭上走了。
阿季到了葫芦镇,镇上人来人往,阿季认不得一个人,阿季也没个地方去
果。汉江_lz Jl顷行的逆行的船在葫芦镇都要停,停了,船夫们就上孙二娘茶社去,
阿季也跟了去。茶社是三问房,房里没隔墙,四根光柱子,左一排右一排竹躺
椅,人人一边茗茶,一边听孙二娘弹琵琶唱。孙二娘是真名实姓,还是称号,没
人能说清,反正人不老,说有三十,小了一点,说有四十,老了一点。白脸,光
头发,衣服里涌动着两个胖奶子。她唱的是好嗓子:
郎撑船儿下汉江,
姐在房中烧报香。
报香插在香炉内,
一望二望七十二望南京土地北京城
隍观音老母送子娘娘
保佑我郎早回乡,
免得我一心挂两肠。
阿季听着听着,倒想起火纸坊里的丑丑,眼角湿起。后来就迷糊起来,竟在
竹躺椅上睡着了。待到孙二娘喊:“这少年子,这里是你的炕吗?”睁眼看,茶社
里已没了人,慌忙走出茶社,到街上寻栖身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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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镇是个古镇,有三百年事,汉江岸上挺繁华热闹的地方。北岸山势形如
卧龙,忽于此细若蜂腰,单单地突结一个葫芦状的岗峦为镇。洵水从秦岭来,绕
锲三面而入汉江,其中屋字参差,楼台层叠,宛如画图。阿季小时随父到过镇
上,记忆早已模糊,如今最惊奇的是镇街。镇街说起来是五条,实则一条,从渡
口的石级上进入,走过人声嘈杂的河街,街便绕到后镇右崖边,之字斜向而上,
又绕到左崖边,如此盘绕,直到岗顶,岗顶上是一高楼,为区政府所在。在这盘
绕街上,又直上直下有四条小巷,一律石阶,阿季不知此巷名,自作聪明称“好
汉巷”。就在这纵纵横横弯弯绕绕的镇街上,屋舍建筑十分奇特,开面没有一家
类似一家,人深也是一家大来一家小。旧社会,葫芦镇是大码头,栈多,店多,
馆多,铺多,有钱的人房子雕梁画栋,门楼五脊六兽,因为居势而筑,结构又以
山赋形,极尽曲折。当今这些旧屋人分而住之,残壁断垣,却新式水泥楼阁立锥
地而拔起,墙或长或方,或仄或圆。镇上没有一辆自行车,人人口袋里却都装有
手电。阿季闲得无聊,走遍镇上每一角落,看了穿蓑衣戴毡帽的人,也看了戴墨
镜披长发的人,新旧混杂,俊丑相处,阿季不免大发感慨,悔之自己以前未能常
来,也惋惜丑丑一次未来过。“丑丑要是来过一次,她也不会听她爹的话了!”阿
季这般思想,肚子就咕咕响起来,看着那随处都是商店货铺的柜台上的糕点,两
耳下的部位不停闪出小坑。人总是想着活下来的门路,阿季脑瓜灵,寻到了挣钱
的好门路:他在渡El上打问那些从城里来游玩的人,介绍要住到岗上的国营旅社
去,走镇街太绕,走镇巷太陡,他可以当脚夫,把所带的大包小兜背上去。城里
人有的是钱,少的是力,自然阿季日有收入,竟有几次,一些娇嫩的女子一下渡
船,望着山镇噢噢直叫,阿季就让其面后坐在背夹上,他背着上“好汉巷”。女
子在背夹上观镇景,乐得大呼小叫,说这里的旧式建筑像迷宫,说这里的新式楼
房前看有六层,后看是两层,说这里的四合院好小,四面房顶是四个三角组合的
正方形,中间的天井应该叫漏斗,后来就兴奋地唱歌。阿季虽然爬惯了山,背惯
了竹,但背夹上活人活动,八十斤也似有百二十斤,累得气喘咻咻。安慰他的,
使他多少忘了疲倦的是女子的歌声,和女子身上散发的一种说不出的什么香水
味,怪香怪香。
阿季有了钱,就吃饱肚子坐到岗腰的河神庙门口去。庙门口一奇石,高数
丈,石面上附有花藻,如雕刻,石上竟一古木卷曲,霜叶新染,石下更有一泉,
寒冽异常,里边投有一层银银的小分币。这都是船工们投的,为的是祈求好运,
再便到庙里去,给河神烧整捆整捆的火纸。一看见火纸烧焚,黑灰片飘飞如鹫,
阿季就要想起丑丑,无限惆怅,遥看汉江自远处迤逦而来,曲崖回湍,半隐半
现,出没丁云山沙渚之间。
这当儿,阿季就到河街上的孙二娘茶社去,混于船夫之中,别人说茶好,他
也说茶好,别人为二娘歌声喝彩,他也喝彩。这般去得多了,二娘就认识了阿
季,问年龄,问籍贯,问家世婚姻,二娘就乐了,一把拧了阿季的脸,说道:
“你还是个小光棍?!”阿季猜不透她的话意,但他装傻,取人以悦,只是憨笑,
又眼活手快,帮二娘去茶炉上添煤,替二娘给船夫续水。二娘喜欢他了,让他夜
里睡在茶炉边,却警告说:“你要是小偷,我就会剥了你的皮的!你跑到哪里,
只要在汉江上,船夫们也会抓你来送我的!夜里静静睡,楼上有什么动静你不要
嚷!”
阿季夜里有了安身窝,熟睡如猪一般,几日之后,却睡不着,成半夜听见楼
上脚步走,桌椅动,有话声笑声。阿季就想:二娘在楼上住,是她和丈夫说话
吗?但从未见过她的丈夫,也不见孩子!心下疑惑,有一次茶社没人,他说:
“二娘娘,伯伯是在外做生意吗?”
“死了。”
“死了?那你也没孩子吗?”
“有你这儿子!”
阿季噎住话,不可回答。二娘却问:“阿季,你夜里听见什么了?”
“听见你和人说话声。”
“用驴毛塞了你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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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季想:二娘是寡妇,是不是夜里有野汉?话却不敢问。观察来茶社的每一
个船夫,似乎都不是二娘的野汉,又似乎人人都对二娘亲近,进门有送木耳的,
有送核桃的,有送头巾的,说话出格,甚至粗俗,但二娘好时百般伺候,恶时横
眉竖眼,骂船夫如骂儿子。阿季便不觉得二娘不是,倒视她如姐,如娘,如观音
菩萨,夜里睡下,竞也想到她的那一对涌动着衣服的大奶子!
一日,阿季当脚夫,在“好汉巷”里.上去腿软,下去腿酸,回到茶社卸了
帽子朝下搔,脱了袜子朝上搔。二娘说:“阿季,你年轻轻的要当一辈子脚夫?”
阿季说:“我没事可做呀!”
二娘说:“你要有本钱,我介绍你到一个船上去跑生意,可你没本钱,船夫
不会收你。你怎不去深山割漆去?”
阿季说:“啥事都可干,就是不割漆!”
二娘说:“那你就回去好生种地,将来也好混个老婆跟你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