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个自在人--贾平凹序跋书话集-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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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是一场官司没完没了地纠缠我;再是为了他人而卷入单位的是是非非,受
尽屈辱,直至又陷入到另一种更可怕的困境里,流言蜚语铺天盖地而来。。
我没有儿子,父亲死后,我曾说过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现在,该走的未
走,不该走的都走了,几十年奋斗营造的一切稀哩哗啦都打碎了,只剩下了
肉体上精神上都有着毒病的我和我的三个字的姓名,而名字又常常被别人叫
着写着用着骂着。
这个时候开始写这本书了。
要在这本书里写这个城了,这个城里却已没有了供我写这本书的一张桌
子。
在1992 年最热的天气里,托朋友安黎的关系,我逃离到了耀县。耀县是
药王孙思邈的故乡,我兴奋的是在药王山上的药王洞里看到一个“坐虎针龙”
的彩塑,彩塑的原意是讲药王当年曾经骑着虎为一条病龙治好了病的。我便
认为我的病要好了,因为我是属龙相。后来我同别一位搞戏剧的老景被安排
到一座水库管理站住,这是很吉祥的一个地方。不要说我是水命,水又历来
与文学有关,且那条沟叫锦阳川就很灿烂辉煌;水库地名又是叫桃曲坡,曲
有文的含义,我写的又多是女人之事,这桃便更好了。在那里,远离村庄,
少鸡没狗,绿树成荫,繁花遍地,十数名管理人员待我们又敬而远之,实在
是难得的清静处。整整一个月里,没有广播可听,没有报纸可看,没有麻将,
没有扑克。每日早晨起来去树林里掏一股黄亮亮的小便了,透着树干看远处
的库面上晨雾蒸腾,直到波光粼粼了一片银的铜的,然后回来洗漱,去伙房
里提开水,敲着碗筷去吃饭。夏天的苍蝇极多,饭一盛在碗里,苍蝇也站在
了碗沿上,后来听说这是一种饭苍蝇,从此也不在乎了。吃过第一顿饭,我
们就各在各的房间里工作,规定了谁也不能打扰谁的,于是一直到下午四点,
除了大小便,再不出门,我写起来喜欢关门关窗,窗帘也要拉得严严实实,
如果是一个地下的洞穴那就更好。烟是一根接一根地抽,每当老景在外边喊
吃饭了,推开门直叫烟雾罩了你了!再吃过了第二顿饭,这一天里是该轻松
轻松了,就趿个拖鞋去库区里游泳。六点钟的太阳还毒着,远近并没有人,
虽然勇敢着脱光了衣服,却只会狗刨式,只能在浅水里手脚乱打,打得腥臭
的淤泥上来。岸上的蒿草丛里嘎嘎地有嘲笑声,原来早有人在那里窥视。他
们说,水库十多年来,每年要淹死三个人的,今年只死过一个,还有两个指
标的。我们就毛骨悚然,忙爬出水来穿了裤头就走。再不敢去耍水,饭后的
时光就拿了长长的竹竿去打崖畔儿上的酸枣。当第一颗酸枣红起来,我们就
把它打下来了,红红的酸枣是我们唯一能吃到的水果。后来很奢侈,竟能贮
存很多,专等待山梁背后的一个女孩子来了吃。这女孩子是安黎的同学,人
漂亮,性格也开朗,她受安黎之托常来看望我们,送笔呀纸呀药片呀,有时
会带来几片烙饼。夜里,这里的夜特别黑,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就互
相念着写过的章节,念着念着,我们常害肚子饥,但并没有什么可吃的。我
们曾经设计过去偷附近村庄农民的南瓜和土豆,终是害怕了那里的狗,未能
实施。管理站前的丁字路口边有一棵核桃树,树之顶尖上有一颗青皮核桃,
我去告诉了老景,老景说他早已发现。黄昏的时候我们去那里抛着石头掷打,
但总是目标不中,歇歇气,搜集了好大一堆石块瓦片,掷完了还是掷不下来,
倒累得脖子疼胳膊疼,只好一边回头看着一边走开。这个晚上,已经是十一
点了,老景馋得不行,说知了的幼虫是可以油炸了吃的,并厚了脸借来了电
炉子、小锅、油、盐,似乎手到擒来,一顿美味就要到口了。他领着我去树
林子,打着手电在这棵树上照照,又到那棵树上照照,树干上是有着蝉的壳,
却没有发现一只幼虫。这样为着觅食而去,觅食过程却获得了另一番快感。
往后的每个晚上这成了我们的一项工作。不知为什么,幼虫还是一只未能捉
到,捉到的倒是许多萤火虫,这里的萤火虫到处在飞,星星点点又非常的亮,
我们从林子中的小路上走过,常恍惚是身在了银河的。
老景长得白净,我戏谑他是唐僧,果然有一夜一只蝎子就钻进他的被窝
咬了他,这使我们都提心吊胆起来,睡觉前翻来覆去地检查屋之四壁,抖动
被褥。蝎子是再也没有出现的,而草蚊飞蛾每晚在我们的窗外聚汇,黑乎乎
地一疙瘩一疙瘩的,用灭害灵去喷,尸体一扫一簸箕的。我们便认为这是不
吉利的事。我开始打磨我在香山拣到的一块石头,这石头极奇特,上边天然
形成一个“大”字,间架结构又颇有柳公权体。我把“大”字石头雕刻了一
个人头模样系在脖子上,当作我的护身符。这护身符一直系着,直到我写完
了这部书。老景却在树林子里拣到了一条七寸蛇的干尸,那干尸弯曲得特别
好,他挂在白墙上,样子极像一个凝视的美丽的少女。我每天去他房间看一
次蛇美人,想入非非。但他要送我,我不敢要。
在耀县锦阳川桃曲坡水库——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地名的——呆过了整
整一个月,人明显是瘦多了,却完成了30 万字的草稿。那间房子的门口,初
来时是开绽了一朵灼灼的大理花的,现在它已经枯萎。我摘下一片花瓣夹在
书稿里下山。一到耀县,我坐在一家咸汤面馆门口,长出了一口气,说:“让
我好好吃顿面条吧!”吃了两海碗,口里还想要,肚子已经不行了,坐在那
里立不起来。
回到西安,我是奉命参加这个城市的古文化艺术节书市上活动的。书市
上设有我的专门书柜,疯狂的读者抱着一摞一摞的书让我签名,秩序大乱,
人潮翻涌,我被围在那里几乎要被挤得粉碎。几个小时后幸得10 名警察用警
棒组成一个圆圈,护送了我钻进大门外的一辆车中急速遁去。那样子回想起
来极其可笑。事后我的一个朋友告诉说,他骑车从书市大门口经过时,正瞧
着我被警察拥着下来,吓了一跳,还以为我犯了什么罪。我那时确实有犯罪
的心理,虽然我不能对着读者说我太对不起你们了,但我的脸上没有一丝笑
容。离开了被人拥簇的热闹之地,一个人回来,却寡寡地窝在沙发上哽咽落
泪。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的经比别人更难念。对谁去说?谁又能理解?
这本书并没有写完,但我再没有了耀县的清静,我便第一次出去约人打麻将,
第一次夜不归宿,那一夜我输了个精光。但写起这本书来我可以忘记打麻将,
而打起麻将了又可以忘记这本书的写作。我这么神不守舍地捱着日子,白天
害怕天黑,天黑了又害怕天亮。我感觉有鬼在暗中逼我,我要彻底毁掉我自
己了,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这时候,我收到一位朋友的信,他在信中骂
我迷醉于声名之中,为什么不加紧把这本书写完?!我并没有迷醉于声名之
中,正是我知道成名不等于成功,我才痛苦得不被人理解,不理解又要以自
己的想法去做,才一步步陷入了众要叛亲要离的境地!但我是多么感激这位
朋友的责骂,他的骂使我下狠心摆脱一切干扰,再一次逃离这个城市去完成
和改抄这本书的全稿了。我虽然还不敢保险这本书到底会写成什么模样,但
我起码得完成它!
于是我带着未完稿又开始了时间更长更久的流亡写作。
我先是投奔了户县李连成的家。李氏夫妇是我的乡党,待人热情,又能
做一手我喜爱吃的家乡饭菜。1986 年我改抄长篇小说《浮躁》就在他家,去
后,我被安排在计生委楼上的一间空屋里。计生委的领导极其关照,拿出了
他们崭新的被褥,又买了电炉子专供我取暖,我对他们的接纳十分感激,说
我实在没法回报他们,如果我是一个妇女,我宁愿让他们在我肚子上开一刀,
完成一个计划生育的指标。一天两顿饭,除了按时去连成家吃饭,我就呆在
房子里改写这本书,整层楼上再没有住人,老鼠在过道里爬过,我也能听得
它的声音。窗外临着街道,因不是繁华地段,又是寒冷的冬天,并没有喧嚣。
只是太阳出来的中午,有一个黑脸的老头总在窗外楼下的固定的树下卖鼠
药,老头从不吆喝,却有节奏地一直敲一种竹板。那梆梆的声音先是心烦,
由心烦而去欣赏,倒觉得这竹板响如寺院禅房的木鱼声,竟使我愈发心神安
静了。先头的日子里,电炉子常要烧断,一天要修理六至八次;我不会修,
就得喊连成来。那一日连成去乡下出了公差,电炉子又坏了,外边又刮风下
雪,窗子的一块玻璃又撞碎在楼下,我冻得捏不住笔,起身拿报纸去夹在窗
纱扇里挡风;刚夹好,风又把它张开,再去夹,再张开,只好拉闭了门往连
成家去。袖手缩脖下得楼来,回头看三楼那个还飘动着破报纸的窗户,心里
突然体会到了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境界。
住过了20 余天,大荔县的一位朋友来看我,硬要我到他家去住,说他新
置了一院新宅,有好几间空余的房子。于是连成亲自开车送我去了渭北的一
个叫邓庄的村庄,我又在那里住过了20 天。这位朋友姓马,也是一位作家,
我所住的是他家二楼上的一间小房。白日里,他在楼下看书写文章,或者逗
弄他一岁的孩子;我在楼上关门写作,我们谁也不理谁。只有到了晚上,两
人在一处走六盘象棋。我们的棋艺都很臭,但我们下得认真,从来没有悔过
子儿。渭北的天气比户县还要冷,他家的楼房又在村头,后墙之外就是一眼
望不到边的大平原,房子里虽然有煤火炉,我依然得借穿了他的一件羊皮背
心,又买了一条棉裤,穿得臃臃肿肿。我个子原本不高,几乎成了一个圆球,
每次下那陡陡的楼梯就想到如果一脚不慎滚下去,一定会骨碌碌直滚到院门
口去的。邓庄距县城五里多路,老马每日骑车进城去采买肉呀菜呀粉条呀什
么的。他不在,他的媳妇抱了孩子也到村中串门去了。我的小房里烟气太大,
打开门让敞着,我就站出在楼栏杆处看着这个村子。正是天近黄昏,田野里
浓雾又开始弥漫,村巷里有许多狗咬,邻家的鸡就扑扑楞楞往树上爬,这些
鸡夜里要栖在树上,但竟要栖在四五丈高的杨树梢上,使我感到十分惊奇。
20 天里,我烧掉了他家好大一堆煤块,每顿的饭里都有豆腐,以致卖豆腐的
小贩每日数次在大门外吆喝。他家的孩子刚刚走步,正是一刻也不安静地动
手动脚,这孩子就与我熟了,常常偷偷从小泥楼梯台爬上来,冲着我不会说
话地微笑。老马的媳妇笑着说:“这孩子喜欢你,怕将来也要学文学的。”
我说,孩子长大干什么都可以,千万别让弄文学。这话或许不应该对老马的
媳妇说,因为老马就是弄文学的,但我那时说这样的话是一片真诚。渭北农
村的供电并不正常,动不动就停电了,没有电的晚上是可怕的,我静静地长
坐在藤椅上不起,大睁着夜一样黑的眼睛。这个夜晚自然是失眠了,天亮时
方睡着。已经是11 点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第一个感觉里竟不知自己是在哪
儿。听得楼下的老马媳妇对老马说:“怎不听见他叔的咳嗽声,你去敲敲门,
不敢中了煤气了!”我赶忙穿衣起来,走下楼去,说我是不会死的,上帝也
不会让我无知无觉地自在死去的,却问:“我咳嗽得厉害吗?”老马的媳妇
说:“是厉害,难道你不觉得?!”我对我的咳嗽确实没有经意,也是从那
次以后留心起来,才知道我不停地咳嗽着。这恐怕是我抽烟太多的缘故。我
曾经想,如果把这本书从构思到最后完稿的多半年时间里所抽的烟支接连起
来,绝对地有一条长长的铁路那么长。
当我所带的稿纸用完了最后的一张,我又返回到了户县,住在了先前住
过的房间里。这时已经月满,年也将尽,“五豆”、“腊八”、“二十三”,
县城里的人多起来,忙忙碌碌筹办年货。我也抓紧着我的工作,每日无论如
何不能少于7000 字的速度。李氏夫妇瞧我脸面发胀,食欲不振,想方设法地
变换饭菜的花样,但我还是病了,而且严重的失眠。我知道一走近书桌,书
里的庄之蝶、唐宛儿、柳月在纠缠我;一离开书桌躺在床上,又是现实生活
中纷乱的人事在困扰我。为了摆脱现实生活中人事的困扰,我只有面对了庄
之蝶和庄之蝶的女人,我也就常常处于一种现实与幻想混在一起无法分清的
境界里。这本书的写作,实在是上帝给我太大的安慰和太大的惩罚,明明是
一朵光亮美艳的火焰,给了我这只黑暗中的飞蛾兴奋和追求,但诱我进去了
却把我烧毁。
腊月二十九的晚上,我终于写完了全书的最后一个字。
对我来说,多事的一九九二年终于让我写完了,我不知道新的一年我将
会如何地生活,我也不知道这部苦难工作命运又是怎样。从大年的三十到正
月的十五,我每日坐在书桌前目注那40 万字的书稿,我不愿动手翻开一页。
这一部比我以前的作品能优秀呢,还是情况更糟?是完成了一桩夙命呢,还
是上苍的一场戏弄?一切都是茫然,茫然如我不知我生前为何物所变,死后
又变何物。我便在未作全书最后的一次润色工作前写下这篇短文,目的是让
我记住这本书带给我的无法向人说清的苦难,记住在生命的苦难中又唯一能
安妥我破碎了的灵魂的这本书。
1993 年正月下旬
《白夜》后记
当小说成为一门学科,许多人在孜孜研究了,又有成千上万的人要写小
说而被教导着,小说便越来越失去了本真,如一杯茶放在了桌上,再也不能
说喝着的是长江了。过去的万事万物涌现在人类的面前,贤哲们是创造了成
语,一句万紫千红被解释为春天的景色,但如果我们从来没有经历过春天,
万紫千红只会给我们一张脏兮兮画布的感觉。世界变得小起来的时候,1000
个人的眼里却出奇地是1000 个世界,就不再需要成语。小说是什么?小说是
一种说话,说一段故事,我们作过的许许多多的努力——世上已经有那么多
的作家和作品,怎样从他们身边走过,依然再走——其实都是在企图着新的
说法。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从开始作为一个作家,要留言的时候,我们似乎
已经习惯了一种说法,即,或是茶社的鼓书人,甚至于街头卖膏药人,哗众
取宠,插科打诨,渲染气氛,制造悬念,善于煽情。或是坐在台上的作政治
报告的领导人,慢慢地抿茶,变换眼镜,拿腔捏调,做大的手势,慷慨陈词。
这样的说话,不管正经还是不正经,说话人总是在人群前或台子上,说者和
听者皆知道自己的位置。当现代洋人的说法进入中国后,说话有了一次革命。
洋人的用意十分的好,就是打破那种隔着的说法,企图让说者和听者交谈讨
论。但是,当我们接过了这种说法,差不多又变了味,如干部去下乡调查,
即使脸上有着可亲的笑容,也说着油盐柴米,乡下人却明白这一切只是为了
调查而这样的,遂对调查人的作伪而生厌烦。真和尚和要做真和尚是两回事。
现在要命的是有些小说太像小说,有些不是小说的小说,又正好暴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