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个自在人--贾平凹序跋书话集-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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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作品了,我再也不可能还要以这种框架来构写我的作品了,换句话说,
这种流行的似乎严格的写实方法对我来讲将有些不那么适宜,甚至大有了那
么一种束缚。
一位画家曾经对我评述过他自己的画:他力图追求一种简洁的风格,但
他现在却必须将画面搞得很繁很实,在用减法之前而大用加法。我恐怕也是
如此,必须先写完这部作品了,因为我的哲学意识太差,生活底气不足,技
巧更是生涩,我必须先踏着别人的路子走,虽然这条路上已有成百上千的优
秀作家将其了不起的作品放在了我的面前。于是,我是认真来写这部作品的,
企图使它更多混茫,更多蕴藉,以总结我以前的创作,且更有一层意义是有
意识在这一部作品里修我的性和练我的笔,扼制在写到一半时之所以心态浮
躁正是想当文学家这个作崇的鬼欲望,而冲和、宽缓。可以说,我在战胜这
部作品的同时也战胜了我。
我之所以要写这些话,作出一种不伦不类的可怜又近乎可耻的说明,因
为我真有一种预感,自信我下一部作品可能会写好,可能全然不再是这部作
品的模样。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作品,我应该为其而努力。现在不是产生
绝对权威的时候,政治上不可能再出现毛泽东,文学上也不可能再会有托尔
斯泰了。中西的文化深层结构都在发生着各自的裂变,怎样写这个令人振奋
又令人痛苦的裂变过程,我觉得这其中极有魅力,尤其作为中国的作家怎样
把握自己民族文化的裂变,又如何在形式上不以西方人的那种焦点透视办法
而运用中国画的散点透视法来进行,那将是多有趣的试验!有趣才诱人着迷,
劳作而心态平和,这才使我大了胆子,想很快结束这部作品的工作去干一种
自感受活的事。
我欣赏这样一段话:艺术家最高的目标在于表现他对人间宇宙的感应,
发掘最动人的情趣,在存在之上建构他的意象世界。硬的和谐,苦涩的美感,
艺术诞生于约束,死于自由。
但我还是衷心希望我的读者能热情地先读完这部作品。按商州人的风
俗,人生到了36 岁是一个大关,庆贺仪式犹如新生儿一般,而庆贺36 却并
不是在36 岁那年而在35 岁的生日的那天。明年我将要“新生”了,所以我
更企望我的读者与一个将要过去的我亲吻后而告别,等待着我的再见。
阿弥陀佛啊!
1986 年7 月识于静虚村
悲喜相伴——《妊娠》序
作品愈来愈加重了现实生活的成分,这使我也感到吃惊,想想来,这全
是我的环境所致,地位所致,也是我的生命所致。但是,对于严峻的丰富的
又特别新奇的现实生活,我几度的晕眩,迷惑,产生几多消沉,几多自信,
长篇里先是做《商州》,再是做《浮躁》,现在就是《妊娠》了。读者已经
从这些题目上看出我不会起名的无能了,我确实不知怎么概括这个时代的现
象,心理,情绪。过去流行一种“时代精神”说,往往是强调要怎么怎么的,
总之是一种人为的硬加的,我的看法一直与之不一,认为这是“势也”。汉
代国力强盛,经济必然发展,疆土必然扩大,皇帝就有了武帝,外交就有了
张骞,连石匠刻刻石头也就有了霍去病墓前的卧虎蟾蜍,连泥瓦工随便捏个
土罐,也就是个大度无比的汉罐。清末衰败,看看它的景泰蓝,蛐蛐罐,鼻
烟壶也便知晓了。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精神,在当时并不被大多数人体察
的,过后则明了矣,而要写出这个时代,此时代的作家只需真真实实写出现
实生活,混混沌沌端出来,这可以说起码是够了。
一位科学家给我讲授过四边形的力,由四边形的力演义到龙卷风的形
成。一位道士指正我看八卦双鱼图,说那不是平面的,是立体抱合的,不停
旋转运动的。他们讲得很深,很玄,令我糊涂了又明白,明白了复又糊涂。
我的一位乡下的嫂子却给我讲过她的妊娠,说其巨大的幸福和巨大的痛苦。
“婆婆说‘酸儿辣女甜秀才’,可我什么都不想吃,不知道我要生出的是什
么人物?我一脸的雀斑,终日呕吐,身子也十分难看,但全家人都喜欢提说
我,向来客介绍,似乎我成了皇后娘娘。不久我就患了一种病,医生说是妊
娠中毒症。。”
我曾经翻阅了《辞源》,寻出妊娠中毒症的解释,上面写道:妊娠期间,
母体的内分泌系统、心血管系统、生殖系统和乳房都发生相应的变化,中毒
症特征为水肿、高血压和蛋白尿,出现头昏,目眩,胸闷,甚至全身抽搐,
神志昏迷。
由此我想,世上的事都是大悲伴随了大喜,无祸也就无乐啊!但不知乡
下的大嫂在极端痛苦之时产生没产生过想将胎儿打掉的念头呢?
夜里阅读《周易》,至睽第三十八,属下兑上离,其《彖》曰:“火动
而上,泽动而下;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行。”又曰:“天地睽而其事同也。
男女睽而其志通也。万物睽而其事类也。睽之时用,大矣哉!”我特别赞叹
“睽之时用,大矣哉”这句,拍案叫绝,长夜不眠。也就在这一晚,灵感蓦
然爆发,勾起了我久久想写又苦未能写出的一部作品的欲火。
之后长长的三月之内,我做着这部长篇的总体构思工作,几乎已经有了
颇完整的东西,但因别的原因,却未系统地写出,姑想是一头牛,先拿出牛
肚,再拿出牛排,又拿出牛腿吧,这就是先后在报刊上发表的《龙卷风》、
《马角》、《故里》、《美好的侏人》等等。我始终有个孱弱的秉性,待这
些东西分别发表了,外人皆认可是独立的中篇和短篇时,倒不敢宣称这全是
化整为零的工作,组合长篇一事也就再不提及。也就在这期间,结识了作家
出版社的编辑潘婧同志,她是女性,颇具都市文明风度,在编完我的《浮躁》
之后,就注视着我的这些长短不一的作品,忽来信说:这也是一部长篇啊!
一句话勾动我的初衷,给了我勇敢,我真感激她。但是,当我整理时,已发
觉这些长长短短之文在分别发表时地点虽在陕南而村名各异,内容虽为一统
而人名别离。潘婧同志说:读者要看你的流水账吗?既是化整为零,亦可聚
零为整,我要你的是整头的牛!好么,我牵出牛来,请潘婧同志,也请读者
同志只注意这牛是活的,有骨骼有气血的,而牛耳或许没有,牛蹄或许是马
脚,牛毛或许是驴毛,那就希望你们视而不见,见而不言破罢了。
识于1987 年8 月5 日
《商州三录》序
初录引言
这本小书是写商州的。为商州写书,我一直处在慌恐之中。早在七八年
前构思它的时候,就有过这样那样的担心。因为大凡天下流传的地理之书,
多记载的是出名人的名地,人以地传,地以人传。而商州从未出现过一个武
官骁将,比如霸王,一经《史记》写出,楚地便谁个不晓?但乌骓马出自商
州黑龙潭里,虽能“追风逐日”,毕竟是胯下之物、暗哑牲口,便无人知道
了。也未有过倾国倾城佳人,米脂有貂蝉,马嵬死玉环,商州处处只是有着
桃花,从没见到有一年半载的“羞而不发”,也终是于世默默,天下无闻。
搜遍全州,可怜得连一座像样的山也不曾有,虽离西岳华山最近,但山在关
中地面,可望而不可得。有话说:在华山上不慎失足,“要寻尸首,山南商
州”,可此等忌讳之事,商州人谁肯提起?截至目前,中央委员会里是没有
商州人的。30 年代,这一带出了个打游击的司令巩德芳,领着上千人马,在
商州城里九进八出,威风不减陕北的刘志丹,如今他的部下有在北京干事的,
有在西安省城干事的,他应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了,可惜偏偏在战争中就死了。
80 年代以来,姚雪垠先生著的《李自成》风靡于世,那就写的是闯王在商州
的活动,但先生如椽之笔写尽军营战事,着墨商州地方的极少,世人仍是只
看热闹,哪里管得地理风情?可贺可喜的是近几年商州出了一种葡萄甜酒,
畅销全国,商州人以此得意外面世界从此可知商州了,却酒到外地,少数人
一看牌子:“丹江牌”,脑子里立即浮起东北牡丹江来,何等悲哀之事!而
又是多数人喝酒从不看标签下的地方小字,何况热酒下肚,醉眼朦胧,谁能
看清小字,谁看清了又专要记在心里?
我曾经查过商州18 本地方志,本本都有记载:商州者,商鞅封地也。这
便是足见商州历史悠久,并非荒洪蛮夷之地的证据吧!如果和商州人聊起来,
他们津津乐道的还是这点,说丹江边上便有这么一山,并不高峻,山峁纵横,
正呈现一个“商”字,以此山脚下有一个镇落,从远古至今一直叫“商镇”
不改。还说,在明、清,延至民国初年,通往八百里秦川有四大关隘,北是
金锁关,东是潼关,西是大散关,南是武关;武关便在商州。一条丹江水从
秦岭东坡发源,一路东南而去,经商县、丹凤、商南,又以丹凤为中,北是
洛南,南是山阳,西是柞水、镇安,七个县匀匀撒开,距离相等,势如七勺
星斗。从河南、湖北、湖南、川、滇、云、贵的商人入关,三千里山路,唯
有这武关通行,而商州人去南阳担水烟,去汉中贩丝棉,去江西运细瓷,也
都是由水路到汉口,龙驹寨便是红极一时的水旱大码头。那年月,日日夜夜,
商州七县的山货全都转运而来,龙驹寨就有46 家叫得响的货栈,运出去的是
木耳、花椒、天麻、党参、核桃、板栗、柿饼、生漆、木材、竹器,运回来
的是食盐、碱面、布匹、丝棉、锅碗、陶瓷、烟卷、火纸、硝磺。但是,历
史是多么荣耀,先业是多么昭著,一切“俱往矣”!如今的商州,陕西人去
过的甚少,全国人知道的更少。陕西的区域通称陕南、陕北、关中;关中指
秦岭以北,陕南指安康、汉中;商州西部、北部有亘绵的秦岭,东是伏牛山,
南是大巴山;四面三山,这块不规不则的地面,常常就全然被疏忽了,遗忘
了。
正是久久被疏忽了,遗忘了,外面的世界愈是城市兴起,交通发达,工
业跃进,市面繁华,旅游一日兴似一日,商州便愈是显得古老、落后,撵不
上时代的步伐。但亦正如此,这块地方因此而保持了自己特有的神秘。今日
世界,人们想尽一切办法以人的需要来进行电气化、自动化、机械化,但这
种人工化的发展往往使人又失去了单纯、清静,而这块地方便显出它的难得
处了。我曾呼吁:外来的游客,国内的游客为什么不到商州去啊?!那里虽
然还没有通上火车,但山之灵光,水之秀气定会使你不知汽车的颠簸,一到
那里,你就会失声叫好,真正会感觉到这里的一切似乎是天地自然的有心安
排,是如同地下的文物一样而特意要保留下来的胜景!
就在更多的人被这个地方吸引的时候,自然又会听到各种各样对商州的
议论了。有人说那里是天下最贫困的地方,山是青石,水是湍急,屋沿沟傍
河而筑,地分挂山坡,耕犁牛不能打转。但有人又说那里是绝好的国家自然
公园,土里长树,石上也长树,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有山有洼,就有人
家,白云在村头停驻,山鸡和家鸡同群。屋后是扶疏的青竹,门前是妖妖的
山桃,再是木桩篱笆,再是青石碾盘,拾级而下,便有溪有流,遇石翻雪浪,
无石抖绿绸。水中又有鱼,大不足斤半,小可许二指,鲢、鲫、鲤、鲇,不
用垂钓,用盆儿往外泼水,便可收获。有人说那里苦焦,人一年到头吃不上
一顿白面馍馍,红白喜事,席面上红萝卜上,白萝卜下,逢着大年,家家乐
得蒸馍,却还是一斗白面细粉,五升白包谷粗面,掺合而蒸,以谁家馍炸裂
甚者为佳。一年四季,五谷为六,瓜菜为四,尤其到了冬日,各家以八斗大
瓮窝一瓮浆水酸菜,窖一窑红薯,苫一棚白菜,一个冬天也便过去了。更有
那“商州炒面客”之说,说是二三月青黄不接,没有一家不吃稻糠拌柿子晒
干磨成的炒面,涩不可下咽,粗不能屙出。但又会有人说,那里不论到任何
地方,只要有水,掏之则甜,若发生口渴,随时见着有长猪耳朵草的地方,
用手掘掘,便可见一洼清泉,白日倒影白云,夜晚可见明月,冬喝不渗牙,
夏饮肚不疼,所以商州人没有喝开水的习惯,亦没有喝茶水的嗜好,笑关中
人讲究喝茶,那里水尽是盐碱质的。还说水不仅甘甜,可贵的是水土硬,生
长的粮食耐磨耐吃,虽一天三顿包谷糊汤,却比关中人吃馍馍还能耐饥。陕
北人称小米为命粮,但陕北小米养女不养男,商州人称包谷糊汤为命饭,男
的也养,女的也养,久吃不厌,愈吃愈香,连出门在外工作的,不论在北京、
上海,不论做何等官职,也不曾有被“洋”化了的而忘却这种饭谱。更奇怪
的是商州人在年轻时,是会有人跑出山来,到关中泾阳、三原、高陵,或河
南灵宝、三门峡去谋生定居,但一过四十,就又都纷纷退回,也有一些姑娘
到山外寻家,但也都少不了离婚逃回,长则六年七年,少则三月便罢,两月
就了。
众说不一,说者或者亲身经历,或者推测猜度,听者却要是非不能分辨
了,反更加对商州神秘起来了。用什么语言可以说清商州是个什么地方呢?
这是我七八年来迟迟不能写出这本书的原因。我虽然土生土长在那里,那里
的一丛柏树下还有我的祖坟,还有双亲高堂,还有众亲广戚,我虽然涂抹了
不少文章,但真正要写出这个地方,似乎中国的3000 方块字拼成的形容词是
太少了,太少了,我只能这么说:这个地方是多么好啊!
它没有关中的大片平原,也没有陕南的巉峻山峰,像关中一样也产小麦,
亩产可收600 斤,像陕南一样也产稻子,亩产可收800 斤。五谷杂粮都长,
但五谷杂粮不多。气候没关中干燥,却也没陕南沉闷。也长青桐,但都不高,
因木质不硬,懒得栽培,自生自灭。桔子树有的是,却结的不是桔子,乡里
称苟蛋子,其味生臭,满身是刺,多成了庄户围墙的篱笆。所产的莲菜,不
是七个眼,八个眼,出奇地十一个眼,味道是别处的不能类比。核桃树到处
都长,核桃大如山桃,皮薄如蛋壳,手握之即破。要是到了秋末,到深山去,
栗树无家无主,栗落满地,一个时辰便捡得一袋,但是,这里没有羊,吃羊
肉的人必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或是坐了月子的婆娘,再就是得了重病,才能
享受这上等滋养。外面世界号称“天上龙肉,地上鱼肉”,但这里满河是鱼,
却没人去吃。有好事顽童去河里捕鱼,多是为了玩耍,再是为过往司机。偶
尔用柳条穿一串回来,大人是不肯让在锅里煎做,嫌其腥味,孩子便以荷叶
包了,青泥涂了,在灶火口烘烤。如今慢慢有动口的人家,但都不大会做,
如熬南瓜一样,炒得一塌糊涂。螃蟹也多,随便将河边石头一掀,便见拳大
的恶物横行而走,就免不了视如蛇蝎,惊呼而散。鳖是更多,常见夏日中午,
有爬上河岸来晒盖的,大者如小碗盘,小者如墨盒,捉回来在腿上缚绳,如
擒到松鼠一样,成为玩物。那南瓜却何其之多,门前屋后,坎头涧畔,凡有
一抷黄土之地,皆都生长,煮也吃,熬也吃,炒也吃,若有至宾上客,以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