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个自在人--贾平凹序跋书话集-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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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证,博览群书,广泛吸收,他的心态是十分地健康。现在很年轻的一批作
家,比以前的作家老熟得多,这使我又敬又畏。我知道穆涛会有好作品出来
的,却没想到出品的竟是长长的《原罪》,读着这本书,想他眼小言慢,善
于蓄力,就体会到了一句古语:口锐者天钝之,目空者鬼障之。
穆涛从石家庄到西安,我们从作者与编辑的关系过渡到一个办公室的同
事,开始了行立坐卧都很适意的生活。有茶清待客,无事乱翻书。人是有气
味的,或许我们气味相投。
这么长的一部作品说了这么短一个序,如一个胖子头上的小帽,这帽子
可以摘下不戴,权当是一本大戏,开场前的几点锣鼓。
读安黎
聪明人易绝顶,安黎却一头怒发,黑硬如鬃;应该是梁山泊上的角色,
使枪弄棒,呼啸山林,却小少就喜欢写些长短文章。南人北相,北人南相,
武人文相,文人武相,安黎破格而合大格,自名安黎,不是黎类,也难安生。
这话说与安黎,安黎并不冲动,松口一笑,白惨惨的两排牙,就又懒得动了。
守静是安黎的秉性,似乎见床就亲,总睡不够,养一身黑肥油肉,睡得
累了,蓬头垢面在沙发上呆坐,一坐半晌,让旁人吓一跳,要前去用手在鼻
前试试,以为是“过去”了。
与安黎相识,时间并不长,是读过了他的《丑脚丫走过故乡路》,那是
一部自传体小说,里边记有两件事,一件是他们的村子叫麻子村,“十个麻
子九个怪”,于是记住了他的来源;一件是他的父亲是个驼背,他认为父亲
活着是来还罪的,于是也记住了他的一种生存。
安黎很忠,忠得若奸,为人虔恭也近似了孤傲,许多人错误了他,离着
都远。我依我的经验,将八字真言供他享用:默雷止谤,转毁为缘。他说我
不是你。我复题对联再送:圣贤多寂寞,狼虎少群居。他终于长啸了,说:
“我是狼,我是狼吗?神态不像狼,有点像罴。”
世上写文章的人常有两种,一是聪明伶俐的人能写,文字多小生气,一
是憨呆厚拙的人能写,文字虽不多写,但沉着朴茂,态度有致。安黎归于其
后,他的诗、小说和随笔,体证而待,有感为发,不为奇的奇,不故做深刻
的深刻。有人曾指责过他偏见,我说,偏见不足怪,安黎的偏见也是美丽的
偏见,他只是激愤过盛。他的作品让我们看到了另一种生活和另一种生活中
的人们,没有激愤,秀中无骨。高天在上,杞人应忧,但若超越激愤,以出
世态度入世,自是有更大的境界。精卫喝大海之水却填大海,于精卫是大海
毁了她的人身,不能享受正常的人的幸福和烦恼,非人非兽,而我们,面对
了大海和精卫,会发于一种什么感想呢?高于用剑,从无套路,玩儿一般,
顺手一扬,剑已插入鞘中了,才见一排蜡烛突然齐茬跌落。小和尚终日木鱼
敲动,哪里敢庙中胡言,禅师呢,却骂佛,“屎橛子”一般!
鸟为半灵,人为灵,人都有灵,人却用灵各异,安黎的文章,除了他的
见解标新立异,行文运笔化迹了他的想象力。他善用闲笔,幽默可人,真正
暴露了他的风流才情。正是于此,他的深刻不流于声嘶力竭的鼓动,也不沦
落于油嘴滑舌的絮叨。如果他的父亲活着是为了低头还罪,活着干什么呢,
还能干什么呢,他的生存的能力和条件,只是以文章来说他的话,说几辈人
的话,犹如在一个没有灯火的夜地里,不紧不慢地说,十句作一句地说,听
众都笑了或哭了,却看不见他脸的表情,他的脸在夜里,和夜一个颜色。
那我们就让他还往下说。
读雷达的抒情散文
作为文学评论家,雷达已经名满了天下,但作为散文作家,世人知道者
并不甚多,这实在令我不解。或许,现当代的文学评论太受影响于别车杜,
有了别一种的文体,而所谓的散文,当今又越来越路数窄狭,才形成了这一
种分野。其实,评论怎么不就是散文呢?我绝不相信评论家就是逻辑思维而
没有形象思维,作家通常所说的“感觉”,评论家就没有?我向来喜欢读评
论文章,都是以散文的角度来读的,也正这样,我一直把雷达当散文作家。
(我不知道评论家和评论家的雷达愿意不愿意我这么说,是不是评论家在格
上比散文家要崇高?)现在,好些人奔走相告,说雷达的散文写得很好,都
缘于是雷达写了几篇抒情散文而已,我当然是及时地读了他的那些抒情散文
的,我并不吃惊,因为我知道这是绝对的。当年我读《古文观止》的时候,
我是多么为选本中的那些抒情散文而激动,便四处搜集某些作家的文集,希
望多读些他们这类的散文,可待到读过了他们的文集,才知道他们的抒情散
文也就是那么几篇,而辉辉煌煌的文集里竟大量是别样的文字,这些文字完
全可以称之为现在所说的评论文章的。我那时想,这些作家写的抒情散文并
不多,为什么却以散文大家出现在文学史上呢?也是从那时起,我研究这些
作家的抒情散文,开始从他们的大量的可以称之为评论的文章中着手的。现
在,我读到雷达的抒情散文,我也便进一步理解了他的大量的被世人称谓之
评论文的作品了。
如果以民间习惯的标准来看,无论怎样雷达是不能作文人的,他黑头粗
脸,衣着不整,形如匪类。十多年前初见他的时候,他是坐在陕西作协一个
朋友家的床上大声说话,一双臭鞋脱了就在床下,却摆着个X 形。便明白他
先是双脚交叉着坐在那里,后双脚相互搓着,搓脱了鞋,一时得意忘形,抽
光脚就盘卧于床上了。我那时见人很怯,只友好地给他笑笑,但心里是畏惧
了这个人物。因为以我的经验,凡长得像文人的十个有九个不是好的文人,
看起三棱爆翘的或者迷迷瞪瞪的,只要弄文学,却都会弄出个惊天动地的。
当时已读过他许多文章,又听了他的一席言谈,便泛上张岱的一句话:盗劫
草莽,帝王气象。也正是这样,80 年代初期,雷达出现在中国文坛,他的资
历和功力还不能起到权威的作用,但他野气十足,强悍使性,他的文章虽然
还不精美,而即使在一篇很糟糕的文章中仍可以看到其中某一部分极尽灿
烂,使你能感觉到他的气在向外喷发。他不是个早熟的人,他也没有只长成
个出地半尺就结穗,穗如蝇头的一株麦子。十多年过去了,雷达一直活跃在
文坛上,他的重要性在于连接和体现了老一辈评论家和新一代评论家的结
合,他的特点或许并不十分独立,大有独立之姿者易是怪才鬼才,但雷达是
大才。
虽然说过了一直把雷达当散文家来谈,但事实上,抒情散文毕竟是雷达
新近几年才有操作。读这些抒情散文,我兴趣就在于他思维角度的如何转换,
这如同平日里我喜欢读外国人写的有关中国古典文学的文章,是怎样地把中
西文化结合在一个具体的人身上。读多了雷达以前的文章,总为他的气势裹
挟而走,却不明白他文章中的灵动来自哪里?而他文章之所以强悍又不板不
滞,腾挪有致,也正得益于他的灵动。十多年来的往来交识,文友进而挚友,
才知道他貌似粗糙,内心细腻,天生个文人命坯,笔一触纸就来感觉,又易
坠入境界,放任自由,目空一切,有极大的勇敢,而离开文章,回到现实,
却优柔胆怯,处事无能。这是一种连本人都无法把握的矛盾性格,这一种心
性的人却正适于发展文学的天才。遗憾的是他写抒情散文来得太晚,这也正
好无意识地蓄积了各方面的修养后,抒情散文一出世就比别人来得壮观。当
今的散文已被人错误地理解为仅仅是抒情散文,而抒情散文又已被惯宠得柔
弱不堪,如同正经的男人形象在戏剧里只是个粉面小生。讨厌了花花草草,
婆婆妈妈的扭捏女儿态,又兴起一股遗士之风,已身居了高楼华室,却念叨
着竹篱瓜棚下的清风徐来,雅是雅了,却同样一派矫情。空门不易启,不是
真和尚,学得再像也是学着做和尚。雷达的抒情散文,不敢说以他独尊,起
码他是个大丈夫,要穿就穿皮袄,不穿就赤光身子,从不愿在衣服上琐碎装
饰。一篇《置身西西里》,一篇《足球与人生感悟》,海风山骨,何等体面。
遥想当年贾谊写完《过秦论》,不知一声浩叹是怎么个痛快淋漓。我是在陕
西的一个小县城里读过了这两篇长文的,此后的许多日,我每一经过那条专
售铁器的小街上,看那一街两行摆满在地上,又挂满架子上的铁条、铁绳、
铁刀、铁铲、铁耙、铁锤,我的感觉特别好。与我同行的朋友是一个热气方
刚的闲人,他说在这里打群架就好了,立时铿锵价响,血肉横飞,我却立即
想到雷达的抒情散文,觉得他的文章就有一种铁的质感。
中华民族是容易让人沉重的民族,杞人忧天是不应该再作为一个贬意的
成语而流行。但我并不由此而欣赏一种所谓的“作家气”,不作悲天悯人的
大深沉,而小境界的激愤太多,浮躁过盛,毕竟有碍于真文学的发展。雷达
的抒情散文数量不多,题材一般,《置身西西里》无非是篇游记吧,《足球
与人生感悟》也便是一篇观感,还有的差不多尽是些生活随笔之类,他不纠
缠于一堆小情绪,不花拳绣腿作小摆设,他作横的大的思考,思考又真切独
到,因而见出他的大的深刻。文章的博大与单小,来源于作家的智慧而不在
于聪明与机巧,他以往的文章因多是面对了别人的作品作分析批评,或对着
整个文坛发自己的感慨,论自己的建设,他的智慧虽然很好,却较分散,又
集中了一个类型,而现在写抒情散文,面对着是自己亲身经历的生活,智慧
之点就一个接一个,且皆鲜活不已。写这一路的散文,我喜欢林语堂的,张
爱玲的,他们想象力之好,简直令人惊叹。雷达当然略输文采,但他们善以
小论大,看见一颗小米即想到了黄土高原的大千,雷达常常又把整个黄土高
原缩视为一颗小米。艳不过张爱玲,淡不如林语堂,雷达用力太狠,因此也
累,可与其谋大事,不能促膝道家常,这是雷达的长处,也是他的短处。
读了雷达的几篇抒情文,许多人都希望能读到更多些,我也是这般想着,
却也不免生几分担心,因为常常有这种情况,有人写了一类体裁的东西,众
人叫好,便如法一路炮制下去,渐渐就沦落到为写而写的境地。现代出版业
的发达,使文章的腿长,又可能使文章的命短。世上的好文章是天地间早就
有了的。妙手偶得,不可强使。我说这话的时候,我也为我窃笑,我哪里又
敢妄言雷达怎么就不会有更好的文章成批量地涌出呢?
1993 年3 月6 日
孙珙其人其文
西安城里,孙珙家是老户,住仄巷旧宅,有砖饰,有雕梁,吃饭要坐桌
子细嚼慢咽,竹竿撑起菱格揭窗子,看得着花架上的××,可以染猩红指甲。
长长的身子在镜前剪刘海,爹在院子里——爹也在镜子里——翻《康熙字
典》,问:“女孩儿叫珙,什么意思?”词条上解为美玉。斑驳的山墙头上
恰掉下一片瓦来。从此自改了名字,叫雨薇。那是十年前春天的事,院里的
紫薇成蓬,枝蔓如铅笔画出的一堆线,素素的花一串一串吊着,在雨后湿淋
淋地闪光。
我以前不认识雨薇,识时雨薇已半老,常穿素服,知书好佛,态度与人
异同。渐熟,每有闲聚,她必来,来却迟到。我喜欢拿出新作的文章念给众
人听,人都听着,她只是趴在桌上那架琴前,无声地抚着,吃吃笑。念毕人
皆奉承说好,她则批点,由文及人,言语尖薄,见解却是精绝。自然中心转
移,大家便听她的说道,她偏正话反说,反话正说,戏谑里又空白太大,将
听者都装在套里,待觉悟过来,没有不骂她是鬼狐子的。
雨薇是有趣的女人——人无趣不可交——朋友们就乐于同她聊,但绝不
单独与她相处,她太聪明,说不过她,你肚里的意思还在酝酿,她似乎就知
道了是什么,便觉得累。她后来清楚男人们最终喜欢的还是简单女人,就不
大来参加闲聊。
遇到她丈夫,问到她的情况,她丈夫说,下班回来,闭门不出,瞎写吧。
雨薇不仅是读者编者,还要做作者,她会写出怎样的文字?又一回闲聚,大
家挂电话强逼她来,她先示出一张纸片,上面密密麻麻千字文,我锐声叫好,
她竟从兜里掏出一大卷来,篇篇清丽,大家都惊骇了。后来几篇被人拿去发
表,惹动了诸多人读,社会上已嚷嚷西安又有一个才女了,她却极少动笔,
班余洗衣买菜,玩琴习禅,走动近乎绝迹,只是有电话来,说:你们活写作,
我是活人,哪儿有恁多文章?她的话说得我们羞赧,聚会也自此渐渐散去。
但她的文章毕竟还好,有人就怂恿结册,她仍是不肯,待他人为她集了
起来,她推辞说,平凹肯写序我就肯出版。这话传到我耳里,去电话问她,
她说:“你还真肯写?你怎么写?”我问她一年来做什么,还写了什么,她
在电话里吃吃笑,说:“守身如玉,惜墨若金吧。”笑得话筒也掉在了地上。
答应写序,原只是要促成她的书出版,但君子出了言,却真应了她的问,
该怎么个写法。正踌思哩,接北京方面的指令,赴江浙一年,不辞而别了。
今日来到如皋,无意中得知明末冒辟疆和董小宛旧居在此,哦的一声,急急
赶去,见识了一处小小的园林,是称作水绘园的。水绘园建筑是徽派风格,
一半为水,唤做洗笔湖,一半为屋,有匾“水明楼”,格局约束,构筑却极
精雅。时天降雨雪,隔菱窗花墙见雪如絮入湖无声无痕,顿觉阴冷异常。穿
过一堂,过窄廊,在庭院间看奇石异木,浑身已索索颤抖不止,直到书堂立
于冒、董旧日画像之前,忽然平息,不知什么缘故。书堂过后,有琴室,双
层透雕的红木竹屏里,一长桌供香,一几案置琴,琴已不在,有河泥烧制的
空心琴台,鼓机在旁。伫立长久,逮不住湖风里有一经音韵,低头又往琴台
案下看看,自然不见那长裙下一点鞋头,地砖粗糙,缝合模糊。默默又过廊
亭,踏梯上楼,楼上隔间更显拘紧,船仓式顶棚,有寐房,有吃茶间,床榻
空空,躺椅脱漆。遂想数百年前,复社名士伤于国事,绝意仕途,携才美人
栖隐水绘,游觞啸咏,那诗书之笔洗墨于湖,湖底游鱼最知,那瑶琴古时不
操而韵,今留琴台,风雪里才诉这般凄冷?一个是秦淮名姬,一个是复社名
士,知己人双双古远,这一桌一椅一床一杌,明式家具,线面组合,随人体
仰俯转折的结构啊,终是留下了多少他们卿卿我我的气息!下楼到“隐玉斋”,
立于小叶黄杨前拍照留影,小叶黄杨世间只见盆景,这株竟成大树,覆荫满
院,不觉浩叹:读书可辟疆,佳人宜小宛。感叹方出,却蓦地想起写序的文
债,在水绘园里竟想到了序事,连我也惊讶了。
夜归张家港,急急写就以上文字,已是子时。推窗西望,风雪呼呼,一
派迷茫,不知雨薇肯不肯认同这些文字作序?或许让她看了,要说“随意就
可”,谢我吃茶。前年冬天,她领一外地读者向我索字,写毕了,曾泡着我
的茶而说“用茶谢你”,修身坐喝于窗前,那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