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个自在人--贾平凹序跋书话集-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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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音灰浊,“活着吃你一颗烟,顶得住死后你哭十声的!”现在我不哭,我
已经没有眼泪,脱掉城市的服装,穿上草鞋,我为我的长辈掘深而大的墓。
在这样的晚上,龟兹班的号令在疯狂吹打,全村的人在合唱一种孝歌,
我震撼着巨大的凄苦和悲凉,以至在返回城市的长久的时间里,我觉得我在
唱那一段孝歌,不是用口,而是全身每一个细胞,我听见沉沉的声音到处在
唱:
人活在世上有什么好
说一声死了就死了
亲戚朋友都不知道
。。
世上有富贵的人,也有富而不贵的人,也有贵而不富的人,我的商州故
乡瘠贫,有史以来并未产生过大的官僚,多有隐士和匪类,秦时四皓是大隐,
匪盗著名的更不胜其数,他们恐怕属于贵而不富或富而不贵之流。我想这是
长江流域与黄河流域交错的,也是北方文化与南方文化过渡的商州这块地方
的雄秦秀楚的风水所致,山中有明丽之光也有阴障之气凝聚不均所致。他们
的历史记载在各种版本的商州志里或流传于民间,当我看到和听到的时候,
我深深体会着一种沉重,在每一次我的长辈的尸体装在棺里,五寸长的大钉
哐哐地钉严了棺盖,我就想亡者的灵魂一定从那一瞬间飘走,他们或许是那
些闲士和匪类的转世,漂动了一生再回归冥处,或许是他们并未英武活人,
末了去追随那些闲士和匪类的鬼魂。差不多这时就听见黑暗的村外有唳唳的
猫头鹰在哭,哭着似笑。
我在写过了商州故乡的我的长辈的许多现实故事,曾心动着写写神话新
编,如小时候读过的长大一直强烈影响着我的《夸父逐日》、《精卫填海》、
《刑天舞戚》,但一直未能写出,后来就关注了商州的隐士和匪类。作隐是
生存的一种,为匪是生存的一种。商州历史上的隐士其实绝大部分是文人,
都是享过了福的或谋图着享福,如现在的有些官员,稍有失意就告病住院,
或官当长了大了总对普通人说当官的不好处。他们的无为是为的无奈,淡泊
是不淡泊的之后。而为匪就不易了,未为时便知是邪,死后必然还要遗臭,
为什么偏有这么多的匪盗呢?看了志书听了传说,略知有的是心性疯狂,一
心要潇洒自在,有的是生活所逼,有的其实是为了正经干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正干不成而反干。他们其中有许多可恨可笑又可爱处,有许多真实的荒诞的
暴戾的艳丽的事,令我对历史有诸多回味,添诸多生存意味。四年前我有兴
趣地投入一部叫《忙忙人》的写作中,差不多就要写成了,不幸一场大病搁
笔,且预感那部书于我生命不利,决意将死之前或死之后再发表。但我却总
难丢下那部书,就将其中原本属于几个小小情节抽出来扩展成能独自成章的
几段,于是有了现在这本小书。
书名为《逛山》,逛山者,是故乡人称匪的名称。这些匪类一生在山上
逛荡,下山来令社会惧怕如下山虎,这就与平原上的“土匪”和江洋上的“海
盗”有一定的地域区别、文化区别了。
1992 年3 月30 日
《商州:说不尽的故事》序
不写商州已经多年,但在商州的故事里浸淫太久,《废都》里的人事也
带有了商州的气息,如我们所说的普通话。中国是一个农业国家,不论过去,
还是现在,传统的村社文化仍影响甚至弥漫着城市——当今改革最头疼的是
那些庞大的国营企业,而这些企业几十年人员不流通,几代人同一科室或班
组,人的关系错综复杂,生产素质日渐退化,这种楼院文化现象与村社文化
已没多大区别,不能不使企业的发展步履艰难。——放眼全球的目光看去,
我们许许多多的城市,实在像一个县城,难听点儿,是大的农贸市场。这就
是中国的特点!作为一个作家,写什么题材不是重要的事,关键是在于怎么
去写。当商州的故事于我暂放下不写的时候,我无法忘掉商州,甚至更清晰
地认识商州,而身处在城市来写城市,商州常常成为一面镜子,一泓池水,
从中看出其中的花与月来,形而下形而上地观照我要表现的东西了。现实的
情况,城与乡的界限开始了混淆,再不一刀分明,社会生活的变化需要作家
在关注城市的同时岂能不关注农村,在关注农村的同时也不能不关注到城
市,现时的创作不管用什么样的形式方法,再也不会类同西方国家,也有别
于我们前辈的作家,不伦不类的“二异子”,可能更适应实际,适应我们。
商州曾经是我认识世界的一个法门,坐在门口唠唠叨叨讲述的这样那样
的故事,是不属“山中有一座庙,庙里有一个和尚”的一类,虽然也是饮食
男女,家长里短,俗情是非,其实都是藉于对我们民族过去、现在和未来的
认识上的一种幻想。我寄希望于我的艺术之翅的升腾,遗憾的是总难免于它
的沉重、滞涩和飞得不高,我归结于是我的夙命或修炼得不够,也正因此,
我暂停了商州故事的叙说,喘息着,去换另一个角度说别样的故事。但是,
不能忘怀的,十几年里,商州确是耗去了我的青春和健康的身体,商州也成
全了我作为一个作家的存在。我还在不知疲倦地张扬商州,津津乐道,甚至
得意忘形。我是说过商州的伟大,从某一角度讲,没有商州就没有中国,秦
始皇灭六国统一天下,秦国之所以能统一,得助于鞅之变法,而变法的特区
就是商州。许多年里,是有过相当多的人读了我的书去商州考察和旅游,回
来都说受了骗,商州没有我说的那么好,美丽是美丽,却太贫困,且交通不
便,十分偏僻。但是,他们又不得不对商州的大量遗落保留在民间口语中的
上古语言,对有着山大王和隐士的遗传基因所形成的人民的性情,对秦头楚
尾的地理环境而影响的秀中有骨、雄中有韵的乡风土俗叹为观止。文坛上,
对我的作品的语言和作品中的神秘色彩总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我古典文学
的底子好,一种认为我行文文白夹杂,是故意在耍魔幻主义。说好说坏其实
都不妥。我没有学过多少古文,也不是人为地在耍魔幻,是商州提供了这一
切。
当然,在我讲的故事里,商州已不仅是行政区域的商州,它更多的是文
学中的商州,它是一个载体,我甚至极力要淡化它。事实也是如此,当我第
一次运用这个名称时,这个区域名为商洛,商州只是历史上的曾用名,只是
这些年,商州二字才被这个地区广泛应用,赫然出现在商场、旅馆、货栈、
产品的名称里,最大的中心县改市后,也叫商州市。
从事地方行政的人士,尤其一些地区、县的领导干部,多年里已经习惯
了一种思维,当他们向上级部门索要补贴和救济时,是极力哭诉自己的贫穷,
贫穷到一种乞相;当他们论到政绩时,所辖之地的形势总是好的,而且越来
越好。不可避免,我开始向世人讲叙商州的故事,商州人是并不认同的。他
们把文学作品当作了新闻报导。家丑不能外扬,我得罪了许多人,骂成“把
农民的垢痂搓下来给农民看”,是“叛徒”,“不肖之子”。时间过了十数
年,商州在认识外边世界的同时,也认识了自己,他们承认了我这个儿子,
反过来就热情地给我以爱护、支持和培养。多年来,上至更替的每一届的书
记、专员,下至乡长、村长、樵夫、小贩、工匠、教员、巫婆、术士,相当
多的人成为要好的朋友,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这里都清清楚楚。商州在
省城设有办事处,那是“一办”,我家里被人戏称“二办”。1993 年,我被
流言蜚语包围着,顽固的乙肝病痛又逼使我卧上了医院病床,有人送来了一
大沓照片。中国中部12 个中小城市经济交易会在商州举办,商州的一次大型
社火游行的活动中,竟有一台社火芯子扮演的是我。商州的社火很是出名,
芯子的内容历来都是诸神圣贤、历史传说,将现当代人事扮演了抬着招摇过
市几乎没有,尤其一个作家,在当时褒贬不一的人。况且,装扮的“贾平凹”
脚下是数本巨型书,写有《废都》、《浮躁》、《天狗》等。我还不至于是
个轻薄人,但这一堆照片令我热泪盈眶,商州人民没有嫌弃我,我应该“默
雷止谤,转毁为缘”,我也为我没有更好的作品问世深感羞愧。
既然我选择了作家的职业,而且还将继续工作下去,讲述商州的故事或
者城市的故事,要对中国的问题作深入的理解,须得从世界的角度来审视和
重铸我们的传统,又须得藉传统的伸展或转换,来确定自身的价值。我不是
个激情外露的人,也不是严格的现实主义者,自小在雄秦楚秀的地理环境、
文化环境中长大,又受着家庭儒家的教育,我更多地沉溺于幻想之中。我欣
赏西方的现代文学,努力趋新的潮流而动,但又提醒自己,一定要传达出中
国的味道来。这一切做来,时而自信,时而存疑,饱尝了失败之苦,常常露
出村相。曾经羡慕过传统的文人气,也一心想做得悠然自得,以一以贯之的
平静心态去接近艺术,实践证明,这是难做到了。社会转型时期的浮躁,和
一个世纪之末里的茫然失措,我得左盼右顾,思想紧张,在古典与现代、中
国与世界的参照系里,确立自我的意识,寻求立足之地。命运既定,别无逃
避。
中国人习惯于将文学分得十分之细,甚至到了莫名其妙的地步,我的商
州的故事,曾被拉入过乡土文学之列,也拉入过寻根文学之列,还有什么地
域文化之列。我不知道还会被拉入到什么地方去。我面对的只是我的写作,
以我的思考和体验去发展我的能力。商州的故事,都是农民的人事,但它并
不是仅为农民写的,我出身于乡下,写作时也时时提醒自己的位置和角度。
也正是如此,说得很久了的那句“越是地域性,越有民族性,越是民族性,
越有世界性”的话,我总觉得疑惑。剪纸、皮影,虽然独特,但毕竟是死亡
的艺术,是作为一份文化遗产仅供我们借鉴的资料,它恐怕已难以具有了世
界性。如果我们不努力去沟通,融汇人类文明新的东西,不追求一种新的思
维新的艺术境界,我们是无法与世界对话的。在所谓的乡土文学这一领域里,
我们最容易犯墨守常规的错误,或者袭用过时的结构框式、叙述角度和语言
节奏,或者就事论事,写农民就是给农民看,作一种政策的图解和宣传。我
们民族的传统文化无疑是宏大的,而传统文化也需要发展和超越,问题是如
哲人所言,超越传统的人必是会心于传统这种神妙体验的人,又恰恰是懂得
把自己摆到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危险境地,孜孜以求那些已经成为传统的不朽
之点的。
我在做这些思考的时候,时时想到商州,我说,商州,永远在我的心中,
我不管将来走到什么地方,都是从商州来的。商州的最大的河流是丹江,当
然还是这条水,它再流就成了汉江,再流就成了长江。正如此,我不悔其少
作,更不自己崇拜自己,我同意这样的一套书编辑问世,为的是我要继续行
路,过去的便束之高阁。
1994 年4 月27 日夜草
《四十岁说》序
作完一个《废都》,长时间去生病了,小说已不能再写,就一边守着火
炉熬药一边咀嚼些平常人的平常日子,像牛在反刍,零碎地记在日历牌上。
一日,还有人关心,是广东的《家庭》的编辑来。当然说了许多“自己保重
自己”的话,却看了那日历牌上的文字,要求整理了给他们。给就给了,这
就有了“平凹说家”的栏目。
当专栏作家原以为轻松,谁知那是紧箍咒,更像是法院里的传票。每月
在一定的日子,广东一来电报,你就得交稿,不交不行,很有压迫感。但也
于此,这一年的笔总算没有生锈,墨水瓶里不致于让苍蝇飞出。前几日看了
一幅漫画,是一个大的树桩,树桩上劈着一把斧头,而斧头把上却生发了一
枝新绿。漫画起名“生命力”。我想,我竟没有病死,那这些文章该也是斧
把上的新生枝叶了吧?
恼的是,在病房里默默地养病,窗外仍是风雨不止,别的管它怎的,而
布于街头的书摊,不时有假冒的改装的我的新作和泼脏水的小册子的推销广
告张贴,先是一个《霓裳》,再是《帝京》,再是《鬼城》,还有什么“滋
味”,什么“事件”。。要赚钱的赚钱,要出名的出名。不理吧,坏我声名
与世风,理了又恐再提供人家赚钱、出名的机会,好不为难。只有放胆作一
回骂:贱人!扎纸人做父母,自己是妓女,还要拉别人也充个嫖客!欣然的
是,读者是不易哄的,作家可以欺负,读者则不容欺骗,他们开读一页就知
有伪。朝天敢尿尿的人,尿落下来只能洒在自己的脸上。
一年的专栏作家决意不再当下去,我得去完成另一个我愿意干的较大的
写作了,在这个时候,编者要将以“平凹说家”为主的一批文章整理一册,
其好意我是领了,但读者能否喜欢这些文章,我则恍惚,没有自信啊。
我得加紧我新的工作了!今年的夏天真热,我反复在鼓励自己:“冬不
冷、夏不热,五谷不会结的。”这话哲学书上说过,我爷也说过。
《说话》序
在我40 岁至41 岁年间,我大红大紫,我大悲大苦。我原本是不爱说话,
却不得不去应酬而说了许多话。
《易经》上写:亢龙有悔。我是太热太红了,热到让人在红铁上烙,红
的又尿血,谁又知道我是受难者呢!现在众叛亲离,四面楚歌,孤家寡人了,
又一次还得住进医院。好,亢龙应该伏潜,生病是另一种哲学,我好好在四
堵白墙之中(我总认为住院是另一种形式的蹲狱),生养将息吧。
我在医院的名字叫“龙安”。医生为我化名,想的是吉祥,也想的是让
外人别再注意我,让我真正安然。
龙安为潜。如果是龙,不是虫,潜龙会看飞。
我不要必然,我要自由,以后我再不会口言这么多(虽然又成了文字),
我将越发在我主动要写的文字里得意。
《树佛》序
我在年少的时候,喜欢做大,待到老大了,却总觉得自己还小。四年前
的一日,与几个同学去春游,过河桥,桥面上一个娇嫩的女人抱了孩子,我
们说:现在是娃生娃了!那女人回头说:不生娃生老汉呀!挨了一顿骂。她
骂倒无所谓,说我们是老汉使我们惊骇了。也自那回起,我发觉我越来越是
丑陋,虽然已经不害怕了天灾,也不害怕了人祸,但害怕镜子。镜子里的我
满头的脸,满脸的头。我痛苦地唱:“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真的
不回来了!
基于此,我不大愿意提及我以前的作品。近几年关于我的散文编选过多
种版本,我决意自己不再编,也不允别人去编了。但徐庆平反复地说服我,
尤其以给青年朋友编一本为由,我难能拗过她啊。还是徐庆平,女同志,在
我默允了她的编选后,又提出要写个序的。唉,牛被拉上磨道了,走一圈是
走,走两圈也是走,这也正是失去青春而没有自信的无奈。
人不年轻,借钱都是难以借到的。
我说这些并无别意,只是过来的人,想让年轻的朋友还年轻的时候好好
珍惜,对于时间的认识或许所有的人都有饥饿感,但青春期的饥饿是吃了早
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