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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谈野草 中的哲学与想像力-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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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旋转……升腾……弥漫……交烁……”这是另一种动力的,力的,壮阔的美,完全不同于终于消亡了的江南雪的“滋润美艳”。

  但鲁迅放眼看去,却分明感到——“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雪,是雨的精魂。”

  这又是鲁迅式的发现:“雪”与“雨”(水)是根本相通的;那江南“死掉的雨”,消亡的生命,他的“精魂”已经转化成朔方的“孤独的雪”,在那里——无边的旷野上,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而且升滕……

  我们也分明地感到,这旋转而升腾的,也是鲁迅的精魂……

  这确实是一个仅属于鲁迅的“新颖的形象”:全篇几乎无一字写到水,却处处有水;而且包含着他对宇宙基本元素的独特把握与想象:不仅“雪”与“雨”(水)相通,而且“雪”与“火”、“土”之间,也存在着生命的相通。

 
非凡的想象力(4)
  3,死亡体验:《腊叶》现在我们来读《腊叶》;《腊叶》在《野草》里是比较特别的一篇,而且就我个人而言,《腊叶》和我有种非同寻常的关系。我写过篇文章叫《我的生命和〈腊叶〉的两次相遇》(?)我说过,与鲁迅有生命相遇是要有缘份的,而我自信我与鲁迅有缘,我们因《腊叶》而结缘,给大家讲个小故事:我第一次读鲁迅的作品,是在小学五年级,我在读大学的哥哥的书包里发现了鲁迅的《腊叶》,读到了一段话——“他也并非全树通红,最多的是浅绛,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带着几团浓绿。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以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当时觉得很惊异,新奇,暗暗有点恐怖,但留下了奇特的美的感觉,尽管并不太懂,这便是我写鲁迅的第一次生命的相遇,。这相遇对我来说实在太珍贵了,所以大家可以发现在我谈鲁迅的作品时,很少讲《腊叶》的,因为最宝贵的记忆是不可以随便去触摸的,人生最美的回忆也该珍藏在心灵的深处。后来直到我60岁给北大理科生讲课时,我选的第一篇作品就是《腊叶》,只是相隔了几十年。这次我是用学者的眼光看《腊叶》的,忽然间感觉到,《腊叶》里讲生命的死亡而我已接近生命的死亡。在我生命的起点与理迅相遇,在我的生命接近终点时,再次与鲁迅相遇。我想这是很宝贵的文学化验,人生体验,所以我今天其实是怀着很特殊的感情来讲《腊叶》,讲与鲁迅生命的相遇的。

  但我们还要作出理性的分析:关于《腊叶》的写作,鲁迅自己有过一个说明:“《腊叶》是为爱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于是我们注意到,《腊叶》写于1925年12月26日,发表于1926年1月4日;再查鲁迅日记,就发现正是从1925年9月23日起至1926年1月5日,鲁迅肺病复发,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在这样的时刻,鲁迅自然会想起“爱我者”(据孙伏园回忆,指的是许广平)要想“保存我”的善意,并相发出关于生命的价值的思考。而有意思的是,如此严重的生命话题,在鲁迅这里,竟然变成充满诗意的想象;他把自我生命外移到作为宇宙基本元素的“树木”上,把自己想象为一片病叶,这样,人的生命进程就转化自然季节的更替,人的生命颜色也转换为木叶的色彩;同时,又把爱我的他者内分为“我”。

  于是,就有了这样动人的叙述——“灯下看《雁门集》,集然翻出一篇压干的枫叶来”。——鲁迅对孙伏园说过:“《雁门集》等等,是无关宏旨的”,无须深究。注意“压干”两个字给你什么感觉?

  “这时我记起去年的深秋。繁霜夜降,木叶多半雕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风树也变成红色了。”——“深秋”,既是自然的季节,也是人的生命季节。虽然是一片“红色”,也依然绚烂,但木叶已经“雕零”,这就隐伏着不安。不说“树叶”说“木叶”,颇耐寻味。记得林庚先生写有《说“木叶”》,一想起木叶,就给人以生命的质感与沧桑感。

  “我曾绕树徘徊,细看叶片的颜色,当它青葱的时候是从没有这么注意的”。——当你注意“叶片的颜色”,一定是他的生命快要结束了,于是你徘徊,细看。在“青葱”的时候,在生机勃勃的生命之“夏”,就不会注意,因为你觉得这是正常,理应如此的,而一旦注意到了,去“绕树徘徊”时,就别有一番心境。

  “他也并非全树通红,最多的是浅绛,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带着几团浓绿。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班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这是一团颜色:在红的、黄的、绿的班驳绚丽中,突然跳出一双乌黑而明澈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你,以及我们每一个人,你会有什么感觉?你或许本能地感到,这很美,又有些“奇”(奇特?惊奇?),还多少有点害怕(恐惧?不安?)……这红、黄、绿的生命的灿烂颜色与黑色的死亡之色的并置,将给每一个读者留下刻骨铭心的永远的记忆,它直逼人的心坎,让你迷恋,神往,又悚然而思。

  “我自念:这是病叶呵!便将他摘了下来,夹在刚才买到的《雁门集》里。大概是愿意使这将坠的被蚀而班谰的颜色,暂得保存,不即与群叶一同飘散罢。”——“将坠被的蚀而班谰”,仍然是“死”与“生”的交融。但“飘散”(死亡)的阴影却元法驱散,只能“暂得保存”。

  “但今夜他却黄腊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复去年一般灼灼。”——颜色又变了:腊黄、是接近死亡的颜色:一个“腊”字却使你想起了“腊炬成灰泪始干”的诗句。

  “假使再过几年,旧时的颜色在记忆消去,怕连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夹在书里面的原因了。将坠的病叶的语班谰,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更何况是葱郁的呢。”——与“将坠的病叶的班谰”短暂“相对”,这又是怎样一种感觉?“旧时的颜色”总会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去”:鲁迅心中充满的,正是这样的必然的彻底的消亡的清醒。

  “看看窗外,很能耐寒的树木也早经秃尽了:枫树更何消说得”。——即使是“很能耐寒”的树木也不免“秃尽”:最终的消亡,是一切自然界与人世间的生命的宿命。请轻声吟读“何消说得”这四个字;古人说:“好一个愁字了得”,请体会这“得”字给你的感觉。

  “当深秋时,想来也许有和这去年的模样相似的病叶的罢,但可惜我今年竟没有赏玩秋树的余闲”。——表面上看,这是“爱我者(”我“)的自白,其实是可以视为鲁迅对”爱我者“的嘱咐:不要再保存,”赏玩“、留恋于我,因为没这样的”余闲“,还有许多事要做。这几乎是鲁迅的”遗言“:十多年后,鲁迅离开这个世界时,也是这样告诫后人:”忘掉我“。

  应该说《腊叶》是最具鲁迅个人性的一个文本,是他作为一个个体生命,在面对随时会发生的生命的死亡的时候,一次生命的思考。使我们感到惊异的是,他所感到的是自我的生命与自然生命“木叶”的同构与融合,把他的生命颜色,他作了枫树的生命之色。

  但这又是怎样斑斓的色彩啊:那象征著人与自然之真的“青葱”的勃勃生机自不待言;那生命的“深秋”季节,也是如此的文采灿烂,而“乌黑”的阴影正出现在这“红的、黄的、绿的班驳”之中,这生与死的并置与交融,既触目惊心,又让人想起《野草》题辞中那段话——“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一过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因死亡而证实了生命的意义,死亡绚烂正是出于生命的爱与美。在鲁迅看来,生死是相融的,正因为生是美的,死也是美的,前面讲到鲁迅如此的“黑暗”,“冷酷”,但现在,我们感觉得到,他的生命的底蕴是对美的神往与热爱,他的生命是大生命。他对宇宙基本元素的想象,展现了他生命的境界,这境界构成他生命的底色,这底色让他有勇气正视现实中人的种种生存困境,有勇反抗绝望。

  所以,我想一个人的生命能与鲁迅这样的生命相遇,是最大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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