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渔的火车-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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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望着李兰那双极黑极深的大眼睛。
四
中山从三明回来的第二天就给周渔打了电话,约她下午到半月湖钓鱼。周渔说
我不喜欢钓鱼,中山就问:你不喜欢,陈清就一定不喜欢钓鱼吗?周渔一愣,什么
意思?———陈清喜欢打网球。中山在电话那头笑了:他还喜欢钓鱼,你连这个都
不知道,做人家什么老婆!下午两点半月湖见,我刚从三明回来,有话跟你说。
下午两点,周渔准时来到半月湖。她到的时候中山已经在那里坐着了,手里摆
弄一根鱼竿。中山打量着周渔,她今天穿了一身很蓝很蓝的西服,比黑色的衣服更
让人感到肃穆,看上去好像马上要离开这个世界似的。周渔坐下来望着湖面,说,
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中山一甩手,鱼线落入水中:你知道这是谁的鱼竿吗?陈清的鱼竿。
周渔愣了,一动不动地注视中山。中山却不看她:他用这根鱼竿钓了不少大鱼。
周渔打断他:别在这里诳我,陈清他从不钓鱼。
是吗?中山笑了,点了一支烟。过去,中山还不敢当面在周渔面前点烟。他说,
周渔,你怎么知道陈清不钓鱼?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他对你说,周渔,我很想去钓
鱼。
我记不清了。周渔道。
第二十四章
你当然记不清了,因为你连理也不理睬陈清为什么想去钓鱼就拒绝了。
周渔似乎在回忆:后来他也没再提—— 他敢提吗?
周渔打断中山:够了中山!这是我和陈清的事,我们从没吵过架,更没为钓鱼
的事吵架,他不会为这种事生气的,他不像你,他心里只有爱情。
那是你把他塑造成那样的!中山也打断她。对,他没钓鱼,但他用这鱼竿钓了
个女人,她的名字叫李兰。
……
周渔注视着中山。老实说,有好一段时间她好像还没反应过来,脑中一片空白。
中山问,你看着我干什么?她才恍悟过来,身上发冷,一块一块往下塌陷。湖变成
黑的。周渔极力想向自己证明这可能是个幻觉,或者中山在信口胡诌,但无论是理
性还是直觉都告诉她,这一切是真的。
中山奇怪地看她:——你干吗不说话?
周渔张着嘴,不会说话了,傻傻的样子。中山才意识到自己的消息对于周渔已
过分残酷了。他说,你要挺住,周渔,其实这也没什么,人都会犯错,真的,人怎
么能不犯错呢?你要把陈清看成一个也会犯错的人,也许他反而不会犯错了。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周渔呆呆地看中山,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说,你给我讲讲,
到底怎么回事?
中山就把陈清和李兰的事简要地讲了一遍,周渔刚听完就晕倒了。中山连忙把
她抱进车子,往市里疾驰。一路上周渔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死去一样。中山摸她的
气息,十分微弱。中山把车开往省立医院,车刚在门诊大楼门口停住,周渔醒了过
来。
中山把周渔接到了家里。上楼的时候,周渔看上去很清醒,但身子发软,中山
是把她抱上楼的,然后她就躺下了,什么话也不说。中山摸她的身体,她的身子很
软,中山曾轧死过一条狗,不见血,摸上去身子热热的,也是这么软。
……一直到了傍晚,周渔才睁开眼。中山说,你吃点东西吧?周渔说,我动不
了,中山,让我在这里睡吧。中山说,你愿意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不过
……你要冷静。
周渔摇摇头,我没事的,我不会出什么事。我只是身子发软,没有什么力气。
中山说,陈清他其实—— 周渔突然尖叫一声,哆嗦地抱住中山:你不要提
他——然后,她的眼泪才无声地涌出来,一层又一层地涌现。这是下午以来她第一
次流泪。她没有大声哭泣,但她一个劲地颤抖,双肩发冷似地哆嗦。中山听到的只
是很轻微的啜泣,低声而压抑。他用完了一卷纸还擦不干周渔的眼泪,只好拿来毛
巾。看她如此悲痛的样子,中山几乎怀疑李兰的存在和她讲述的是不是一场骗局,
陈清根本没有情人,甚至李兰这个人可能也只是中山的幻觉。
中山说,周渔,也许—— 周渔再次打断他:你什么也不要说,我要睡觉。
后来周渔果然睡着了,但睡得很不踏实。中山点上一支烟,在边上守护她。中
山在想一些问题,看来周渔是真的爱陈清,可为什么这爱情还是留不住他,反而把
他推给了李兰呢?中山的确无法否认他们的爱情,但也无法否认李兰说的,陈清和
李兰短暂相处的日子多么愉快。陈清到底爱谁?这是中山永远不可能知道的。想到
这里,中山的头开始隐隐作痛,渐渐滋生了一种知难而退的感觉。他想起了秀。
第二十五章
再看看周渔,仿佛睡得很熟,但惊慌的乌云尚未从她身上退去。她睡得很不安
分,会突然一哆嗦,或者打个冷颤;有时还会吃惊地发出“啊!啊!”的惊叫。中
山看见她突然睁开惊恐的眼睛,以为她醒了,但马上她又合上了眼睛。中山想,周
渔完了。中山迷迷糊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徜徉在爱情的幸福海洋中,
那真是一个海洋,到处是幸福的海水,可以游泳。爱情主要就是游泳,他自由自在
地上下翻覆,像一只海豚那样游,左边是周渔,右边是李兰,他有两个爱人,分别
挽着他的手,正游得畅快,突然中山不安起来:我怎么能有两个爱人呢?中山立刻
觉得一阵愧疚、自责和空虚一同袭来,这时就看见不远处游来一个人,是陈清。中
山在水中慌乱地扑腾,幸福的海洋变成了呛人的海水,他被呛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然后他就醒了。
他看见周渔坐在床沿上,抽烟。
这是周渔第一次抽烟。她醒来好久了,烟抽到了尽头。
中山。周渔问,他们会有爱情吗?
……我不知道。中山摇摇头。
你不知道?周渔又问,如果他们有爱情,那我和陈清算什么呢?
我还是不知道。
你还是不知道?……我认为人不可能同时有两次爱情的,对不对?这是怎么一
回事,中山?你去山上,把陈清从坟墓里挖出来,问他是怎么回事?
我不能去。
你不能去?……他背着我去跟那个女人睡觉,为什么不先告诉我一声?我不会
不让他去,看来跟别的女人睡觉是很舒服的,就像我现在抽烟一样,并不像想象的
那么难受,堕落是很舒服的。
周渔,你不要这样讲。中山说,我把他们相处的情形给你说一说,也许事情并
不如你想象的那样。
行,你讲一讲堕落的故事,我想听,我也准备堕落了。
要讲李兰和陈清的故事,还是得先从你这里讲起,因为,陈清实际上是你拱手
送给李兰的一件礼物。陈清的确是爱你的,尤其是在遇见李兰之前。在你们毕业刚
分开时,陈清心中只有你,他逢人就讲你,夸耀你的可爱、纯洁。只有他自己知道,
你小时候受过的凌辱使陈清对你的感情,由同情、内疚转变为爱, 他本无须内疚
的,但他却对一个好友说,奇怪,我就是感到内疚,我为什么不在她十四岁时遇上
她。只有真爱一个人时才会这么想。但你注意,他的爱是从内疚开始的。
他爱上了你。但他对你还不了解,这需要时间。可你不给他时间,只要有机会
你总是揪住他的胳臂问,你爱不爱我?他说我爱你。你还是不放心,问,你真的爱
我吗?你是不是说假话?你好像在说假话。陈清只好一笑,说,你要我怎么说?你
说,看上去你好像在应付我,你在应付人时总是这样笑一笑的。陈清于是无话可说,
他真的不知道说什么了。可是你依然不屈不挠,非得要陈清把爱证明出来。陈清想
了半天,好不容易说,我不爱你,天天来回在火车上奔波干什么?你一听有道理,
才放下心来。你放下了心,陈清却已疲惫不堪。他坐了几个钟头的火车,很困了。
现在他却睡不着了。后来他对李兰说,周渔为什么一定要我表白呢,她难道看不出
来吗?她要真爱我,就让我睡觉。
我相信陈清日后日益加强的孤独感就是从这时开始的。但陈清还是一如既往地
爱你。
正文 第六章
?第二十六章
有一次,他刚到省城,顾不上疲劳,陪你上街买衣服,到东街口的时候,有一
个女孩站在广告牌前,她长得很漂亮,也很丰满,她的头发染成金黄色。陈清看了
一眼,这一眼被你看在眼里。回家以后你问他为什么看那女孩?陈清笑起来说,她
很性感。这句话使你一晚上睡不着了,你睡不着陈清也不敢睡了,他知道是因为那
句话,但没想到那么严重。陈清小心翼翼地劝你,问你,你一言不发,只是流泪。
他宁愿你发一通脾气吵一场,事情更容易解决。陈清害怕你这样静静地流泪,
因为这样使事情变得异常严重。陈清惊恐极了,一遍又一遍地说,我再也不这样了。
可是没有用,你还是流泪。你说,陈清,你是不爱我的,否则你就不会去注意另一
个女人是否性感。陈清解释:我这人爱乱说,其实我真是信口胡说的。你悲怆地反
问道:一个对我真有爱情的人,会想到另一个女人的性吗?你能感觉到她性感,你
就是想跟她做爱,你想跟另一个女人做爱,你还敢说你爱我?陈清一听愣在那里,
他那电工的头脑一下子还分不清这么多的曲折,只呆呆地喊了一句:周渔,我是爱
你的!就不会说了。你又用一种极其悲哀的口吻说,陈清,我们的爱情到底是不是
真的?这句话让陈清无比恐惧,他喃喃地胆怯地说,———周渔,你不知道———
我从小就爱信口胡说的,现在我已经改了很多了,真的,你要相信我————跟你
在一起,我改了很多了。你用一种绝望的口气回答他:陈清,大家都当你是爱情王
子,爱情王子是不会去看一个女人的大腿的。陈清听完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僵
在那里,你的话让他无比羞愧,让他羞耻,一个堂堂的大汉就这样当场流下泪来。
直到他流下泪了你才软下心,抱住他说,你流泪了陈清?那么你真是爱我的。
你给他下的辉煌结论并没有使陈清平静,他的身体在发抖。他不敢正视你,因为他
太羞愧了,以至于短时间无法恢复。
事后陈清对李兰说,我太羞愧了,太难过了,从小到大,好像从没有这么难过
过,在周渔面前,我感到罪孽深重,万劫不复。周渔,周渔,是一个多么特别的人
啊,只有她能让我这样羞愧,她一针见血,使我无地自容。
次日清晨,你醒来看见陈清直着双眼看天花板。你抱他时他仍哆嗦了一下,说,
周渔,你让我感到自己在你面前像一团抹布,对谁都没有用。我一无是处。
你抱着他的头说,只要你爱我,就好。
上午,你去图书馆上班。陈清坐在空荡荡的房中,这个上午是他最茫然的一个
上午,他失去了方向。陈清已经吃饱了,但好像仍然很饥饿。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广
告牌下的女孩,本来他是绝对不会再想起这个人的,但经过一夜折腾之后,陈清突
然产生了要找这个人的欲望。
他知道这种想法是荒唐无稽的,但他真的想再仔细看看这个女孩,看看她究竟
有什么好,能让他和他的爱人折腾一整夜。陈清被这个怪诞的念头所牵引,下了楼,
乘公共车来到了东街口。令他大为吃惊的是,他竟然又在那张广告牌下看见了那个
女孩。
他就站在离她不远处看她。这回他看清楚了,她长的并不漂亮,身材也说不上
非常性感,可能是那天穿了条黄色超短裙的缘故。可是今天看来,她非常平常,缺
乏足够的魅力让陈清神魂颠倒。
第二十七章
陈清望着她想:你是谁?你怎么能让我和我的爱人流泪一晚上?这是我闹不明
白的。这时女孩转身拐进小巷,陈清突然产生跟踪的欲望,也折进那条偏僻的小巷。
女孩发现有人跟,加快了脚步,陈清也加快了脚步。女孩停下了,那是一条死胡同,
她不安地望着陈清,说,你别跟我。陈清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我就跟你。女孩问:
你干嘛跟我?陈清的脑海中迅速闪过昨夜的画面,说,你——性感。女孩骂道:流
氓。陈清大声说,我不是流氓!女孩说,你不是流氓跟我干什么?臭流氓!说完折
身跑出了巷子。陈清感到眼前发暗,他软软地靠着墙坐下来,一屁股坐到地上。刚
才说的话像做梦一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他更想不到自己怎么会
去跟踪一个女孩子。让他费解的还有,正当很多人把他奉为爱情王子时,在这阴暗
的巷子深处,一个女孩骂他臭流氓!中午回家,你问他上午干什么去了,打电话没
人接。陈清回答说睡觉睡沉了,没听见。这是陈清第二次对你撒谎。
从此以后,陈清在你面前变得沉默了。虽然他仍然在三明和省城两地奔波,但
他说的话越来越少。你应该能记得起来,他在你面前越来越客气,他开玩笑说这是
相敬如宾,你就给他解释什么叫举案齐眉,那是古代女子把茶放在夫君面前上举至
眉说,夫君,请用茶。
可陈清恐怕再也不敢接受你这样端过来的茶了。
周渔,你怎么哭了?其实这都是你们之间的事,我只不过把它复述了一遍。
陈清对李兰说,从此以后,他在你面前有了畏惧,有了沉重。陈清除了在别人
面前显示他是个好丈夫之外,其余的都隐藏了起来。这别人包括你,周渔。陈清在
你面前越来越少地提及他内心的真正想法。有一次你们经过渔具店,陈清忍不住瞧
了一眼说,其实我有点想钓鱼哩。你立刻说,钓鱼有什么好?纯粹玩物丧志罢了。
其实你也并非有意要拒绝他的要求,也许你是不经意的,但你就这样不经意地轻轻
松松地把他否决了。话说完后你没在意,仍然有说有笑,陈清却感到一种怅然的孤
独。
陈清是一个爱情楷模,但这个楷模有烦恼,他的烦恼流过爱情之河,使它浑浊。
直到你们有了穗子,他的烦恼也达到了高峰。陈清的烦恼是:爱情竟使他疲惫不堪,
竟使他不敢把内心真实的想法和他最爱的人交流,因为这样不够高尚,因为在他一
天的无数想法中有许多是污秽不洁的念头,也有很多是不正确的念头,还有很多是
与爱情楷模不相和谐的念头,为了避免再说那句“性感”的失误,陈清决定少说为
妙,言多必失。但陈清是否真的能做到呢?不能,因为他不是那种人,他想做到的
和他里面那个真实的人相去甚远。他用克制的办法维持形象,这个办法就是,不在
你面前说话,你说什么,他就说什么。
有一天晚上,陈清突然非常想抽烟。你看他心神不宁的样子,并没在意。这是
第二次了,比第一次更强烈,陈清急切地渴望手指间夹个东西,以驱赶那潮水般越
来越迫近的孤独。他又对你撒了个谎,说要买瓶风油精。然后他下了楼,坐公共车
来到很远的江堤,买了一包红塔山,抽第一口时呛了一下,有点头晕,第二口就极
其畅快舒服了。一支烟抽完后,风大起来,陈清迎着风慢慢蹲下来,流泪了。
第二十九章
回三明后陈清去看了一回医生。医生检查了一番后说,你没有什么问题。陈清
问,那为什么我不行呢?医生说,你再回去试试。陈清说,不要试了,我知道不行,
从年初就开始了,后来越来越厉害,最后完全不行了。医生看着陈清,说,这种病
有两种,功能性障碍和器质性障碍,器质性的比较麻烦,不好恢复,你不是那种,
你是功能性的,有时是一次性的,后来就好了。心理上不要有压力,有时太爱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