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术-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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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院的医生冲进来大喊:“你快去!有个女孩!跟你们南南一样大!刚被公车轧过!可能要不行了!”老大放下南南,冲出门去。
在医院急救室门前,我看见,嫂子紧紧攥住女孩子母亲的手,安慰着她,搂着她。那个女孩子的妈妈显然已经失去了主张。
老二敲开门问:“怎么样?”医生答:“肯定不行了,没脑电波了。现在没拔管是在等孩子的父亲到。他在外地出差,应该快回了。”
老二踌躇着说:“那个……家属……我们是一院神外的……我的同事……”“我知道。不过,我觉得吧,大家都别抱太大希望。你们也晓得,一般的家庭,谁能承受得了这个啊!”老二:“一点机会都没了?”“你也知道,这种事情,是可遇不可求的。现在这种场景,人家小孩奶奶都已经拉到急救中心去了,心梗了,妈妈要昏倒了,你去跟人家说要小孩的肾脏,好像不太好张口啊!不过你也别放弃希望,小孩爸爸还没到。也许还有转机呢!”
6月15日
小孩的爸爸满头大汗地赶到,说:“孩子伤得怎么样了?我听说被轧着腿了?”全场一片肃静,无比同情的眼光撒向这个年轻的男人。
他看着大家无言的悲哀,人如触电般惊立,只一瞬间,他的腿就软了,哧溜顺地倒下。汗顺着脸颊往下淌,瞬间面色惨白。我见过的生离死别多了去了,我不晓得为什么对这个男人特别怜悯,可能是因为,我很害怕不久的将来,有一天,老大也是这样的情形。
我和老二赶紧上前,将他架起,老二带他去见小孩最后一面。
小孩的爸爸被我们架着走到床前,他捂着眼,硬是不敢看。离床还有几步的时候,竟然想回身逃走,他笑得极其难看,说:“这个……这个……不是真的。我女儿还在上钢琴课。”我一看到他这个情况,就知道完蛋了。
这时候,你跟他讲要他女儿的器官去拯救别的小孩,他脑子跟不上趟。思维完全混乱。
真的站到床前,这个父亲平静下来,他用手替女儿理一理头发,帮她擦了擦脸蛋,眼泪一滴一滴滑落在女儿身上。他终于说:“拔管吧!”非常平静。
五院的医生艰难地说:“呃,是这样。我们这里有一个小女孩,肾衰竭,她等肾源很久了。我们希望,能够用你女儿的肾,去挽救另一个女孩。我们……”全场期待地看着他。
这个父亲突然问:“这个女孩子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南南?我在电视上看过她。”
我们连忙点头。老二说:“我们是南南爸爸的同事,南南爸爸和妈妈在外面陪伴你的爱人。是我们为他们请求的。其实他们俩已经不抱希望了。今天是南南六周岁生日,我们希望,这是她能得到的最好礼物。当然……如果不行,我们也……”
这个男人目光异常清醒,他坚定地说:“可以。”我站在他身旁,如电过击,激动得浑身麻木,我怀疑我耳朵有问题了。老二也不可置信:“这个……你是说……可以,对吗?”
男人平静地说:“可以,如果能够帮助到她的话。我替萍萍做的决定。好人要有好报。”
我狂奔出去,站在老大和嫂子面前,我已然不知我的泪在到处飞,我说:“可以!爸爸说可以!”老大也触电般站在那里。嫂子已经傻掉了。要相信,奇迹在下一秒,一定会发生!你要相信!FAITH,HOPE,LOVE。这是世间最重要的三样东西。缺一不可。
29。我们已经笑得不行了
6月29日
老二下午跟我说,去门诊的时候,看见一个大爷领着一个十六七岁的英俊男孩在住院登记的门口磨叽。不认识人,没有床位,没有任何办法,却不走,两个人看起来又老实又可怜,他于是又发了善心一次。我提醒他,这里的老太还没解决呢,你那边又滋事,已经说好过的,不认识的人不接。
老二笑说,我发慈悲是有原因的,他们的对话很有趣。预约处告诉他们要排队,他问多久,预约处说不知道,他问预约处说,下个礼拜家里要收苞谷了,你看我是先回去收,还是怎的?我当时就觉得这老头好玩。我说,预约处怎么答他。“显然跟他说一时半会等不到,先去收苞谷吧!”
老二说:他问下次过来的时间,预约处又说不知道,让他留手机号。他愣了,说:“什么鸡?”现在还有不知手机是什么的人,你相信吗?而且也没电话,说留个地址,让预约处写信通知他,预约处都要昏倒了,让他去找人找关系通融一下,老汉还问,找谁?你没见柜台里那个护士的表情哦,都快崩溃了!这老头,特老实。你一看就知道了。山里来的,不懂人情世故。对了,他的案子很特殊,家族遗传,他们族里,几乎每一辈都有几个人同样地死去。可惜以前的病例没搜集。这老头还是有些眼界的。那么穷,还把他儿子带出来看病,到大上海。他一辈子,出的门最远就是到他们的集上。要是不治好,我真是对不起人家。我跟他讲一个手术要三万多,他真是毫不犹豫就掏钱包。我看里面的分角和零钱,心里挺难受的。
7月2日
早上看到老二收的那个陕西男孩,一愣。非常清秀俊美的脸庞。再看看他爹,脸像被黄土高坡的泥浆冲刷过一样沟壑千条且粗糙。
小男孩很羞涩的样子,你问一句他答一句,但说话的陕西口音实在是好听。我都忍不住跟他学。临床的本地大妈问他:“你喜欢不喜欢大上海呀?”他说:“不喜欢。”大妈奇怪地问:“我们这里有什么不好?那么多高楼,那么多商店,那么多漂亮女孩?”小男孩居然说:“高楼商店,都让人紧张,喘不上气儿。这女的不漂亮,瘦得跟柴火棍一样,感觉不经碰,一碰就倒。我还是喜欢我们家乡,天煞蓝煞蓝的,地界很广。”
大妈逗他:“那你们那的女子肯定经碰,壮实。”小伙子不好意思地笑。美小护走过来捅捅我,低声跟我说:“你问问他叫啥名儿?”我问他:“你叫啥名字?”“我叫赖月金。”全场笑倒。
我憋住笑问他:“你是大男人,怎么起这个名儿啊?”“因为我爹希望我日进斗金。”“那你怎么不叫赖日金呢?”“我爷爷说,日是脏字,不能进名儿。”
我们已经笑得不行了。我差点没趴在地上。我们都速速跑去找老二,告诉他招了对活宝父子。
老二听完,一本正经地说:“招病人,也要看眼缘的。一看到他们,我就感受到陕北黄土高坡吹来的清新的风了。”
到傍晚的时候,美小护神秘地跑来说:“我告诉你一个你根本想不到的事情!那个小男孩的嗓子,比阿宝还要好听!真正的原生态!”
她拉着我去听小男孩唱歌。
那个声音,悠扬到似乎看见满屋子百鹊在飞。
美小护从身后掏出一大盒巧克力和小点心的袋子,说:“送给你的犒赏!你替我扫光这些卡路里,我要你唱歌给我听。”
月金腼腆地笑着说:“姐,你要听我唱,我就唱,不用给犒赏的。”
“那不行,你开刀前,吃得壮壮的,好有体力对抗疾病。你放心,你的主刀医生是我们这的开刀天才,在他手上,你包好。”
30。组里开了三次会讨论方案
7月12日
月金在手术台上。他这个瘤子,最大的问题是增强的核磁共振看到的景象和实际还是有很大差距的。脑颅一打开,发现根基长得很深。他这个病是家族病,在几十年前,估计这种手术的死亡率是百分之百。所以族里的人基本上都是任其长到最后影响到神经中枢功能区,然后生命结束。最近几年,族里的病患也走出山里医治,估计最多到了省城,也给打发回去,不好开。
为他这个手术,组里开了三次会讨论方案。最终打开一看,还是在预料之外,比预想的艰难。组长站在身后,老二在组长的指导下显微作业。在最后的鞍区,老二有些犹豫。因为一旦碰得不好,这个孩子就终身瘫痪了,这可能还是最乐观的景象。
组长说:“你绕到后面下刀看看?”老二调整一下显微镜,答:“不行。和动脉纠缠在一起,确切地说,不是纠缠,是长在一条根上。不然就留个尾巴?”“这个尾巴不能留的。留着是祸害,没两年就又长出来。你看他家里能承受三两年一刀吗?”“要不然你来?”“我来也可以。但我最近怎么觉得自己眼花。经常看一会就要眨眨眼。这样吧,还是你来,我替你看着。对,对,就这里下刀。你不要怕,先剪三分之一看看,出不出血。”
老二轻轻剪下去。“糟糕!”老二叫着。“不要着急不要着急。护士把血包接上。找到出血点,止住。”“止不住!”“你不要怕,有我在这里替你看着,你慢慢找。血流就让它流好了,只要下面输着血,上面只管喷。”“找到了。”“封上。”“封上了。”“继续剥。”“再崩怎么办?”“凉拌呀!你放心,我血包调来好多,不怕。你剪。原则是伤动脉不伤神经。他这么年轻,流点血怕什么?”
历经10个小时,终于将月金的脑瘤剥除得干干净净,他被推出手术室。
组长精神矍铄,连呼过瘾。这样深的瘤子,太考验技巧和耐心了。
老二下手术台的时候,人都要虚脱了。他的手套都是美小护替他摘的。
7月14日
月金在监护室里呆了整整二十四小时都昏迷不醒。我们很担心,但考虑到他失血这么多,可能也是以睡眠的方式在修复。
一天过后,月金终于有意识了,我们将他送入病房。但意识不是太好,大部分时间昏睡。我们让他爹密切观察,有事就按铃。
今天我去查房的时候,赖月金还迷迷糊糊地睡着,但喊他的时候是有意识的。
下午三点,老二开完手术就直奔月金那里。小伙子恢复得出奇的好,意识清醒,问他手术前的事情,全部记得。说话有点大舌头,等麻醉完全过去以后就好了。老二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脸说:“再过几天,你就能唱歌了。”月金羞涩地笑笑。
我突然发现他笑的时候嘴是歪的。我指给老二看。
老二摸了摸他的脸蛋,说:“有感觉吗?”月金说:“一边有,一边没有。”“会不会是面瘫?”我轻声跟老二嘀咕。
老二让月金动了动胳膊,动了动腿,说:“一切正常。我现在就担心他这半个脸,道理上说没有碰到面神经,希望过两天会好起来。万一要是不好,最严重的结果也就是半个面瘫。如果是这样,你们能接受不?”
月金爹问:“这面瘫,能活过四十岁不?”
老二笑了:“别说四十啊,八十都行,我不保证他不得别的病啊!这个不是大影响,你放心。”
老头一摆手,嗨了一声:“只要瘤子拿干净,人能干活,半个脸算啥呀!你把他弄这样,我就很感谢你了!他是我的独苗,只要是活着,活得比我长,我就满意了!”
31。南南恢复得很好
7月19日
年轻人恢复真快!到第三天的时候,月金都已经半靠起来了。任何时候我们看到他,他都是笑眯眯的。脸似乎还是没有知觉,看样子面瘫是避免不了的了。老二心里依旧觉得不舒服,几次跟我说,老头也就算了,小孩子,还没结婚,相貌还是很重要的。我宽慰他:“相貌再重要,还能有命重要吗?你不要对自己的手术要求提太高。”
正说着话,老二手机响,我听他说:“插管!我马上到!”转头对我说:“月金突然窒息了,我过去看看!”边说边奔了出去。我想了想,也跟着奔出去。老二站在病房里对护士喊:“快给他插管,快给他插!”护士说:“不行。要家属签字,不然谁负责?”老二喊:“我负责我负责!你插呀!”护士依旧坚持:“不行。我们领导讲的,没有家属签字坚决不做任何措施。不然讲不清。”
老二急了,一面按月金的胸一面大喊:“月金爸爸呢?!护士长呢!”邻床的人说:“哎呀!他家老头子从不出门的!就是刚才小伙子跟他爸爸说他自己一个人可以了,让他爸爸去给他妈发个电报,说自己手术很好,老头才出去的。这可怎么好!”月金的脸已经变成猪肝紫。美小护一路狂奔过来,到了床前,一把推开护士,麻利地将管子松开,撬开月金的嘴,将管子硬是插进月金的喉咙,打开机器。“送ICU!”我们的心都悬在嗓子口。美小护吩咐:“把监视器拿来。监视器接上后,心跳趋于零。老二说,打强心针,接起搏器。一应措施做下。完全没有反应。月金的脸色已经趋于雪白。全场傻眼。美小护,一拳一拳打在月金的胸上,大喊:“你呼吸呀!你呼吸呀!”忍不住泪流满面。老二脸色和月金一样煞白。月金爹趴在月金的病床上,久久不肯离开。我静静陪了他一会儿,不知该说什么。月金爹说:“大夫,你忙你的去吧!我一个人在这歇会儿。不耽误你工作了。”
7月31日
赖月金的爹走了,带着月金的骨灰盒。我后来听说,月金爹没有理睬邻床人的劝告,要他问医院索赔。也没有理睬门口医闹的诱惑,他说他不拿儿子的命换钱。他甚至连医药费都没有欠,就那么走了。
月金的阴霾直到老大带回了好消息才让我们心里好受一点。老大说,南南恢复得很好,到底是小孩,已经活蹦乱跳地回学校了,不过,先上半天课。老大说,我有一个想法。我想带南南去看一下那个失去女儿的家长,想让她知道他们是多么的伟大。我和老二的意见是还是要慎重。
到了周一见到老大,老大兴高采烈的,跟我说,周六去了萍萍家,萍萍妈妈见到南南第一眼的时候,泪流满面,以为是萍萍回来了。他说萍萍妈妈在孩子去世后,身体也不好,心情也不好,一直没法上班。南南也是乖巧,路上,南南妈妈一直告诉南南,她的命是萍萍给的,她能够去上学要感激萍萍妈妈。南南一进门就喊萍萍妈妈为“妈妈”,倒是一点不认生,大人都惊奇,但我怀疑,萍萍那个肾是有记忆功能的。萍萍妈妈真把南南当自己孩子疼,一分钟都不肯离开她,伺候着吃,伺候着喝,带着她去附近的儿童乐园,要不是怕南南累了,他们俩都不舍得让南南走,多陪陪萍萍妈妈。他们已经约好了,下周末还去萍萍家。
“没有孩子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啊!萍萍妈妈到现在一张嘴,喊我们家南南就是萍萍,改不过来。她每次一喊,我心都疼。想想,要不是萍萍家人的仁厚,现在我们家也许就这状况。南南能活着,我就已经满足了,南南不是我一个人的,她也是萍萍家的闺女。有两爹两妈,真是不错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