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垃圾,什么是爱-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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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美林鼓足了勇气，用眼睛直视着小丁。小丁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刘美林继续说道，“你骨子里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你瞧不上我，鄙视我，根本不把我当人！”
“兔子，你说得严重了。不是这样的。”
“就是，就是！”刘美林竟尖声叫了起来。
“就是什么呀！我的话都是冲着胡婕去的，我不是站在你的立场嘛。”
“站在我的立场，你就不会那么说！胡婕是我老婆，是我老婆。”
“但是胡婕可能不这么想。”
“胡婕对我怎么样我心里最清楚，不要你说，不要你说！”刘美林搁在杯子边的两只手攥得紧紧的，颤抖不已。
“好好，我不管啦。你也别说了，我他妈烦透啦！”
“你也别跟我说什么管不管，小丁，好像你真的关心我一样，好吗？”
“妈的，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刘美林还歪着脖子昂了一下头。
“你他妈今天疯掉了。好吧，你不妨说说清楚，不要绕圈子。”
刘美林陷入了沉默。小丁定睛看着眼前这个四十出头的男人，秃顶、苍白、臃肿，目光躲闪、额头鼻尖正在无缘无故地冒汗。他终于开口了，而且说得很慢。
“我什么都知道。早知道了。我只是告诉你，不要因为和一个女人睡过，就觉得有权力对她的一生说三道四。我就说这一句。”
小丁紧抿着嘴唇闭着眼睛冲着刘美林机械地点着头。
“好的。好的。”小丁显得有些有气无力，“真好。真好。你这么说我完全接受。你这么想完全说得通的。但是，我跟你说，我真的不是因为这个才和胡婕过不去的，你能相信吗？”
“相信不相信没什么区别。”
“算啦，现在我自己也不相信啦。”
刘美林又要了一杯矿泉水，帮小丁要了杯啤酒。小丁侧着脸，看着左边一张台子边的一个蓄着两撇细细的小胡子的男人用一口当地土话，反复对他的对面强调说：你懂哎？不容易。小丁猛灌了几口啤酒。
“如果你对我老刘还有那么一点友情的话，”过了好长一会儿，刘美林很艰难地说道，“请你，多尊重胡婕一点。她是我老婆，她是我的老婆。”
“什么老婆不老婆的，我怎么听起来这么刺耳！”小丁转过脸来，忽然变得暴躁起来，“老婆？你们到底是夫妻，还是姐妹！”
刘美林惊愕地看着小丁，半天没有反应。小丁连忙摆手，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头脑烧糊涂了。刘美林低下头去，仍然没有说什么。小丁注意到兔子正在哭，一点声音都没有。
“你跟我保证过，”刘美林抬起头来，满脸是泪，“不拿这一点开玩笑的。你跟我保证过的。”
“我已经跟你说过对不起了。我已经说过了。”
刘美林忍住哭泣，闭上眼睛坚决地摇了摇头。
从咖啡馆出来，已是夜里十点多钟。大街上依然热闹，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纳凉的人。只是外面的气温与白天相比仍是高居不下，无凉可纳。小丁不知道这些转来转去的人群到底想干什么。刘美林没有和小丁打招呼，就顾自向东去了。小丁盯着他贴着墙边彳亍而行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然后便埋头向西走去。走出一个街口，刚准备往左拐的时候，从后边忽然窜出一个人来，将小丁一把抓住。
寒暄了几句以后，小丁就跟着他斜穿过十字路口，进了不远处的泳浴中心。很快就来到了更衣室，小丁一边脱衣服，一边在努力回忆以前和眼前这个人到底有多深的关系，直到脱得精光也没能想清楚。好像有那么一次谈得挺投机，但是实在不能肯定。现在他就在眼前，赤条条的，戴着眼镜，屁股上有些褐色的斑点。小丁二话不说，来到冲浪浴池躺下。那个决心今晚做东的家伙，躺在了小丁的旁边，动作扭扭捏捏，很为他的身体害羞。但是他把他的身体藏到水下以后，水面上的那张嘴就变得特别唠叨。他反复跟小丁说，这些年来其实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脱身出来，重新开始写作。小丁想得清楚一些了，这家伙从前也打算以写作为生，后来成了个书商。也许发了，腰缠百万，也许没有，这种人你实在说不清的。小丁忽然问道：你破产啦？对方吃了一惊，没有呀。那你干嘛还惦记着写作？小丁继续追问道。那家伙从水里慌忙爬了出来，扶了扶镜片被水汽完全蒙上的眼镜，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东西。他这下变得安静了。小丁什么也不想，觉得都快在水中睡过去了。
也不知道躺了多长时间，小丁觉得有一个人在很小心地推他的肩膀。他睁开睡意蒙的眼睛。那个书商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你应该去桑拿室蒸一下，对身体很有好处的。于是他就过去了。坐在桑拿室的木台阶上，透不过气来的小丁猛然变得困惑起来，他认为这里和夏天的大街没有什么区别。这一整个夏天，他都想能够跑到一个远离这个夏天的地方去。为什么在一个深夜忽然来到这样一个地方？有人还在继续往那堆发红的石头上浇水，“刺”的一声，没一会儿，热气就逼到小丁这一角来了。一个腰上缠了一条浴巾的黑胖子，很兴奋地拉门进来，手里拿着半瓶啤酒。他把啤酒统统倒在了石头上，又是尖锐的刺的一声。他很贪婪地猛吸了几口气，然后转脸对在坐的几个家伙说，闻到了吗？新面包的气味！新面包的气味！他又倒了倒瓶子，把残剩的几滴也倒了出来。这时，他很满足地在小丁前面的一级台阶上躺了下来。他注意到了角落里的小丁，连忙问道，你这边能闻到吗？老弟！小丁说，闻到什么？新面包的气味呀，刚出炉的。小丁摇了摇头，说，什么新面包的气味，明明是一股屎味！尿味！
第一部 夏天，夏天第四章（1）
小丁站在门口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开门。他看了一下手表，已是凌晨一点多钟。楼梯口的蚊子不失时机地拥了上来。小丁自言自语地说，好好享用吧，今天我洗得挺干净，今天我挺新鲜。他开门走了进去，开了灯。房间里很乱，那台破电扇没有关掉，嗡嗡地轰鸣着，并间断地发出一声极为尖锐的摩擦声。小初已经走了。小丁注意到桌上字典下面压着一张信纸，不时地被电扇的风掀动那么一下。他脱下鞋，来到铺在地上的草席上坐着，点上了一支烟，缩着脖子四下看了看他的房间。他忽然觉得他的房间竟是如此的空空荡荡。小丁认为是因为他坐在地上看的缘故，于是他掐了烟，站了起来，转动脖子看了看，又走动起来，换了几个位置看了看。仍然觉得不对劲。小丁继而认为是光线的原因。他走过去熄掉了头顶上的吊灯，在黑暗中慢慢地摸到桌子边，弄亮了桌上的台灯，然后回到原来的位置，站着看了看，又坐下四下反复看了看。还是有那么一点不对劲。这时他忽然想到，也许是那台电扇的持续噪音让他产生了错觉。于是他关掉了电扇，然后在房子的中间坐下继续看。房子里安静下来，而屋外的噪音就立刻涌了进来。他仍然不能得到一点更为确定的感觉，只是觉得天气太热了，空气好像正在膨胀。最后他不得不把电扇重新打开。
小丁拿过桌上的信纸来，没急着看。而是闭上眼睛，先想了想小初会跟他说些什么。每次他都这么做。然后他睁开眼来读了一遍，最后一句是：我们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和小丁设想的一模一样，甚至连标点都一样。小丁因此抑制不住地暴躁起来，把信纸撕得粉碎。然后来到那台破电扇前，对着风扇慢慢展开捧着纸屑的双手。哦，这夏天里一场短暂的雪，你对它实在说不出什么。
有人在用力拍打着外面的防盗门。小丁看到里面的木门都在上下振动，由于惊吓，他觉得一下子睡意全无，嘴里骂了一声，过去开门。谁呀？他打开木门隔着防盗门的绿纱向外面探头看了看，外面是黑的，什么也看不清。是我，开门。小丁是觉得这声音非常熟悉，他开了门，门里的光线照了出去。靳力站在门口，喘着气，脸显得有些疲惫，但是有一种小丁所熟悉的受了刺激以后的过了度的兴奋神情。
“你怎么来啦？”
“这话该问你自己啊。”
“从哪来？”
“我放下电话就去了火车站，还不错，赶上了一趟车。”
“你疯了？”
“你他妈才疯了呢。”
小丁很想发作，但是没有力气。两个人来到草席上坐下，谁也不说话。小丁拿起烟缸上剩下的半支烟来点上，继续猛吸。他侧过一点身体，挡住风，以便更好地吸烟。过了好长一会儿，靳力脱掉了汗衫，擦了擦胸窝上的汗，然后像自我解嘲般地笑了笑。
“我当时气不过，铆上劲了。你怎么能把电话挂啦！怎么可以！现在想起来，也没多大必要。”
小丁还是低着头。他又拿了一根烟，把烟盒扔到靳力的面前。
“但是也不坏嘛，”靳力接着说道，“正好好久没见了。见了面什么都好说一点，好像什么都能说得轻松一点。省得我一个人在那里往死里折腾自己。”
“你想跟我说什么？”
“也没什么。我头绪有点乱。有点乱。”
“你知道吗？”小丁抬起头，双眼竟盈满了泪水，“今天你实在不该过来，不该过来。你跟我顶什么真，你实在无聊透了。不是别的，就是无聊。无聊。一点点美感都没有，什么也不是，就是无聊。无聊。无聊。”
第二天下午靳力又打来了电话。他乘上午的火车，已经顺利地回到了家里。而小丁一夜几乎没有睡，午饭以后，他拉上窗帘，躺在草席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小丁猛然被电话铃惊醒，心嘭嘭地乱跳了一阵。
“你还让不让我活！你还让不让我活？怎么，没走成？”
“你睡糊涂了，几点啦，我已经到家啦。”
“噢。你声音很响亮嘛，你精力怎么这么好，我困死了。再说吧。”
“我是累过头了。也不知道干嘛的，人整天就是困死了。我想现在你最好别睡了，这么热的天！能睡着吗？”
“为什么？”
“我回来想了想，有件事情我最好还是问问你。在你那的时候我就想当面问的，后来想想算了。路上我就想不对，我还是得问问你。”
小丁使劲握着话筒，就是怎么都觉得手指绵软，没有力道。他紧紧地咬着牙，没有吭声。他把电话机放到地上，然后在草席上仰面躺下，右手拿着话筒。
“喂，你睡过去了吗？”
“没有。”
“是这样的。于杨给我下了最后通牒，她要和我断绝来往，如果我不能马上和我老婆离婚，她就要断绝来往。当初她是知道我有老婆的，而且我感觉她还担心我会离婚，她好像不愿意这样的。我不知道，这也许是我的错觉。反正她现在给我下了最后通牒。她就像忽然想起来的一样。”
“你不会是问我该怎么办吧？”
“你知道的，于杨对我很重要，她对我很重要。”
“我不知道。”
“你在说谎！你在说谎！”
“什么意思？她对你重要不重要，只有你最清楚。”
“好吧。反正她给我下了最后通牒。我完全没了主张，现在我这里是一团糟，一团糟，我老婆她不跟我说话，不跟我谈这个事情，天天照常上班下班，做家务，看电视，不疼不痒，一点脾气都没有，但是我简直疯掉了。”
“这是早该做一个决定的。你就选择吧。”
“怎么选啊？我简直疯掉了。”
“我想还好，你们没有孩子，分起来也没什么拖累。你就好好想想吧。”
“但是，但是我老婆前后做了三次流产，三次啊，为我，为我！我怎么办？”靳力的声音哽咽起来。小丁实在受不了，从草席上坐了起来。
“三次怎么啦！”
“我怎么选啊，怎么选啊，你说得轻松！”
“我说什么！你是觉得两边不平衡，你无法选是吗？好的，好的，我告诉你一个方法，你也让于杨做三次手术，她身体好得很，做三次算不了什么，然后你就可以切实地去比较一下啦！”
“这是你的建议吗？你说，还像是人话吗？”
“不是人话。确实不是人话。”
“那么，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为什么？”
“我不是人，我不打算做人了，行了吧？”
第一部 夏天，夏天第四章（2）
东南方向天色暗了下来，乌云翻滚，隐隐地有闷闷的雷声远远地传来。小初来到窗口站着，她说，好像有雨声。小丁从草席上昂起头，看了一眼窗外。已接近傍晚时分，光线依然亮得刺眼。小丁把头又放了下来，他有一种在水下的感觉，呼吸困难，脸颊两侧发痒，仿佛就要长出一副鳃来。
但是，雷声毕竟越来越近了，隆隆向前，迅猛异常。小丁睁开眼，发现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一骨碌爬了起来，奔到窗口。对面一栋楼的阳台和窗口，也站了一些人，大多是不用上班的老人和孩子，他们全都在用一种谨慎的、怀疑的态度等待着。在两幢楼之间的那条破损的水泥路上，一个光着上身、穿着一条灰色的老式大裤衩的中年人，在用一种压抑着的沙哑的嗓音对着天空大叫着，边叫边手舞足蹈地转着圈子，腰上晃眼的肥膘乱颤。他连转了好几圈，但是并没有一滴真正的雨落下来。他停了下来，非常失望地仰着脖子看着天空。雷声好像有就要滚动过去的感觉，而且天色又要重新变得亮起来。那个中年人开始觉得自己受了愚弄，转身垂头丧气地往二单元的楼梯口走去。小丁咧嘴笑了笑，他不打算期待这场意外的雨，因为他认为这实在是一个过分的奢望。小初在窗前整个人已经深陷于她热切的愿望中，紧张地咽着唾液，她似乎到了能够忍受的期待的顶点。就在这时，一道耀眼的闪电划过天空。片刻的停顿之后，一声响雷好像就在人们的头顶低低地炸响。紧接着瓢泼的大雨便落了下来。小初捂住耳朵，尖叫了一声，随即她就在窗口像一个小松鼠那样高兴地哭了起来。小丁深深地吸了几口被润湿了的空气。水泥路的一端出现了一男一女，男的推着车，女的挎着男的胳膊。他们浑身湿透，不紧不慢地走着，边走边说着什么让那个女孩感到不好意思的事情。
雨很快就停了。小初用毛巾洗了一把脸，梳了梳头，自告奋勇地决定去菜场买菜。她的脸出人意料地闪烁。小丁也愿意一同去，他很想下楼去走一走。正值下班的高峰时间，菜场里的人摩肩接踵，叫卖的、讨价还价的声音不绝于耳。小丁挤在其中，费力地跟在小初的后面。一辆菜场清理垃圾的三轮车一路鸣着铃一路叫喊着过来，人再多，它也不减速。小丁连忙尽可能地让到一边去，但是屁股还是给蹭了一下。这时，耳边有个人叫了起来：真是！这雨才下了几分钟，你这个菜就涨价，真是没见过！还有两个个子极高的家伙各自拎着一个大塑料袋，坚持站在人行道中间聊天。来来往往的人不断地碰撞着他们，他们的身体不得不东扭西曲，但是他们脸上依然神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