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青坊老宅-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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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基泰不明白:“老东西?”
黄先生解释说:“哦,我有一个业余爱好,喜欢收藏艺术品,时间越老的越好。您有这方面的熟人介绍给我认识吗?”
程基泰问:“不知您想结交哪一方面的人?”
黄先生说:“宜市一带,历史上是徽商集中的地方。徽商都有返乡光宗耀祖的传统,所以赚了钱都会回家乡盖大房子,因此,宜市周边至今还保留着很多徽式的大房子,比如您现在住的房子,过去一定是有身份人家的大房子。”
程基泰问:“您想收藏大房子?”
黄先生笑着说:“不不不,我想收藏曾经住在大宅子里面的主人的古玩。”
程基泰一拍大腿:“哦,我明白了,您所说的古玩,在解放后,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以后,都变成‘四旧’了,砸的砸了,没收的没收了,没砸的都送到旧货商店去了。我们老宅里就有一个人,过去家里是开古玩店的,后来他就在旧货商店工作,一定很懂行,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黄先生一听,很高兴,马上说:“好呀!你介绍我们认识认识,我请他吃饭。”
程基泰说:“好,我回去和他商量商量,然后带来和您认识认识。”
黄先生高兴得站了起来,好像要让程基泰马上去找这个人似的。
程基泰看见黄先生站了起来,也站了起来,说:“翠玲要的地址,我回去再好好找找,找到了,马上给您送来。”
黄先生说:“那好,我让宾馆的轿车送您回去。”
程基泰却站在那儿没动。黄先生给服务台打电话,请司机在楼下等,然后就打开了房间的门,程基泰仍然没动。黄先生看着程基泰,程基泰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翠玲在信里说,说,她给我带了钱。”
黄先生恍然大悟:“哦,钱在信封里呀!”
在信封里?这么薄薄的信封里能装下两千块?程基泰连忙查看信封,果然发现信封里除了一张信纸,还有两张金黄色的钞票,抽出一看,上面印着一行繁体字:香港渣打银行港币壹仟圆整。票面上还有一个很威武的狮子头。
程基泰从来没有见过港币,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大票面的钞票。爷爷死后,留下一些美钞和金条,那美钞最大的是一百元的,都让他拿到银行里去换了人民币过日子了。两千元,一个科长每月的工资也才不到一百元人民币,两千元差不多相当于一个科长两年的工资了,而且还是外汇。女儿真的出息了。程基泰将信封塞进裤子的口袋里,手却一直没有抽出来,捏着那薄薄的信封,心里感到特别充实。
回去的时候,程基泰一个人坐在车上。他一点都不晕了,心情非常之好,由于没有正式的职业,多年来,他的日子几乎就踩在饥饿的边沿上。今天,手上捏着那个信封,有钱人的感觉又回来了。
突然,车停了下来,园青坊街口到了。程基泰依依不舍地下了车,一只手仍然插在口袋里。远远就看到了老宅那个残破的轿子门楼,心情一下子落下来了。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仍是那股霉味扑面而来,阴暗、潮湿的房间,一下把程基泰又拉回了现实之中。
饭后散步,是张和顺多年的习惯,每天晚上吃完饭,老婆刷锅洗碗的时候,他就外出散步,几乎是风雨无阻。他说:“饭后慢步走,活到九十九。”
张和顺散步也不会走太远,出了园青坊大街就是繁闹的商业街,街上人来车往,别说散步,走路有时候还人撞人呢。他一般就在园青坊街内散步,绕着街中那棵老槐树兜圈。
园青坊大街上这棵老槐树,粗大的树干,如盖的绿荫,龟裂的树皮,粗壮的躯干,布满苔藓的树身,无不表明它生长的年代久远,历经沧桑。它的主干以上被雷电击断了,空洞的树干仰面朝天,却在朝街的一边萌生出许多新枝绿叶,为老街人留下一片树荫。在这树荫下,白天聚集着一批老人,下棋,聊天,带孙子。夏日的晚上,这里又是人们纳凉的好地方。以前曹老三就常常在这儿说书。
这棵老槐树,真正是老街老宅的历史见证,只是它不会说话。
现在已进初秋,天气逐渐转凉,晚上老槐树下就没有人了。张和顺走到这儿停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特别喜欢槐花的甜甜香味,尽管现在没有槐花,他仍然习惯性地深深地吸一口气。
张和顺非常重视养生,可他又喜欢追求偏门,对社会上道听途说的养生之道趋之若鹜,为此,也吃过不少苦头。前些年,社会上流行“甩手疗法”,张和顺每天早上去长江边,一甩就是三千下。晚上,站到这棵老槐树下,又是三千下。结果不但没得到一点好处,却把肩关节给甩脱位了,打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石膏。至今变天的时候,还会酸痛。后来,又传说什么喝“红茶菌”包医百病。他一回家就倒腾“红茶菌”。碗里,瓶里,大号搪瓷缸里养的都是“红茶菌”,每天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喝那黄黄的稠稠的酸水。结果把胃喝坏了,一见到水就呕。再后来,听说散步能养生,他就开始散步。本来,散步倒是一种对身体有益的活动,但一到张和顺这儿就又邪了。他不知道从哪儿听说,“活到九十九”,是说要每天走九千九百九十九步。因此每次散步不能少于这个数也不能多于这个数。这可就让张和顺犯难了,因为散步时总会遇到熟人或者什么事打岔,一打岔就把已经数过的数忘了,只好重来。有时走到了家门口还没有到数,他就站在门口原地踏步,一直把九千九百九十九步踏满。那时人们常常会看到张和顺在自家门口原地踏步就是不进门,觉得好生奇怪。
如今,张和顺当然已经不相信什么九千九百九十九步了,可散步的习惯却是一直坚持着,他也常常会利用散步的时候,想想事。
现在,张和顺就站在这棵老槐树下想事,想的是房子的事。
张和顺一家吃得好,活得很滋润,活得滋润但活得并不舒坦,这是因为经历过无数次运动的张和顺知道,共产党是最善于算总账的。张和顺说,从反右运动到文化大革命,都是算总账,“反右”是算那些乱放炮的知识分子们的总账,“文革”是算刘少奇和跟随刘少奇的那些干部的总账。他心里明白,自己的这种滋润是不能见光的,虽然看起来只是占了一点小便宜,但这种小便宜铢积寸累,将来如果有一个什么运动,算起总账来那也不得了,为此他也有些不安。但毕竟经不住每天都可以抹着油嘴睡觉的诱惑,同时又用还有人比他占的便宜更大来宽慰自己。
在单位在老宅,他都行事低调不争强好胜,他经常对儿子张平安说:“咱家和别人家不同,咱是国家干部,你爸爸是工商所的所长,尽管是副的,但在85号大院也是最大的干部了。不错,后院的赵大队长也是干部,而且是老干部,但他是犯了错误的干部,你爸爸从没犯过错误,所以,抬头看路,低头做人,处处要小心。”
张和顺虽然占了很多便宜,但家里也并不因此有更多的积累。因为,吃吃喝喝是日常费用,占了便宜就吃得好一点,不占便宜就吃得差一点,并不会因此多出多少钱来。张家现在住的是两间房,女儿已经嫁出去了,将来儿子是肯定要在家里结婚的。张和顺在工商所工作,对市里老城改造的一些基本政策有所了解,一般都是拆多少面积还多少面积,余下要花钱买。老宅拆除后,按自己现在居住的面积,还回来的房子肯定不够住,因此一定还要再花钱多买面积。还要花多少钱?张和顺心里没底,家里也没有太多的积蓄,所以张和顺在为拆老宅的事发愁。
东想西想,张和顺也没有想出一个好办法,就有点丧气地往回走。
当他穿过一进的大厅堂,转弯就要进二进的天井时,隐约看见有个人影在自己家门口一晃,再定神看时,又没有了。
推开家门,看见儿子正趴在桌上做作业,老婆手上拿着毛线,在为儿子织毛衣。张和顺进门就问:“刚才家里来人了吗?”
钟贵珍嘴上正轻声地一五一十地数着针数,头也没有抬地说:“没有呀,没有人来。”
“哦?见鬼了,我怎么好像看见门口有个人影。”张和顺说着,还回头看看身后的门。
低头做作业的儿子听见父亲说“见鬼了”,马上抬起头来,一惊一乍地说:“不会是狐仙吧?”
钟贵珍用手上的毛衣针敲了一下儿子的头,说:“晦气!狐仙到我们家来干什么?做你的作业。”
张和顺坐到床上,翻看从单位里带回来的报纸,张平安又低头做作业,钟贵珍仍然在织毛衣,家里静了下来,可大家的心思都集中不起来。钟贵珍总是把针数数错,反复重来,最后干脆把竹针从毛线中抽出来,重新起头。儿子张平安不停地拿橡皮擦写错的作业,把作业本都擦破了。张和顺看了半天报纸,却不知道看了一些什么内容。
上床睡觉的时候,钟贵珍忍不住轻声地问张和顺:“你看见什么了?”
张和顺说:“上了年纪,眼花,可能是看错了。睡觉,睡觉,没事的。”
真的没事?两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这段时间老宅总出怪事,心里就有一种惶惶的感觉。
当晚,两人在床上翻来覆去。老宅的夜很静,门外传来秋虫的鸣叫声,两人都张着耳朵,关注着门外的动静。
张和顺忽然想起很久没有和老婆做那事了,反正睡不着,做一次,做累了,就睡着了,年轻的时候都是这样的。于是他就伸手去摸钟贵珍。钟贵珍正在半睡半醒之中,老夫老妻,她当然知道丈夫想干什么,就顺着丈夫的意思走,把身子摆平了,配合着那些已经操练了几十年的动作。
毕竟很久没有做了,张和顺努力了一阵,才把沉淀在心底的那种感觉慢慢地引上来了,他紧闭着眼睛集中注意力,让感觉的浪潮往上涨,但是浪花半天也翻不过堤堰。他腾出一只手放在钟贵珍的胸上,马上感到这已经是一个用旧了的口袋了,搓揉半天兴趣索然。这时脑子中就浮出了杜媛媛那大小适中,一手可握的宝贝。于是,张和顺手上摸着钟贵珍的胸,脑子里把她当做杜媛媛,感觉就慢慢提升了。又想起杜媛媛那肉嘟嘟的小嘴巴,于是就用自己的嘴巴去找。
刚碰到老婆的嘴唇,那嘴巴突然张开了:“你说,那黑影会不会是狐仙?”
“哗——”一瞬间,张和顺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激情,像大海落潮一样,一下子退了下去。他像被人猛击了一下,从钟贵珍身上翻下来,躺在一边喘着粗气,心中无限恼火,可又无法发作。
齐社鼎终于出院了,虽然他仍旧一时清楚一时糊涂,但病情已经基本稳定了。
中午,齐家一家人在一起吃了一顿饭,社娟看见太阳不错,就说:“二哥在医院里躺了好多天,趁着今天天气好,把他扶到天井里晒晒太阳吧。”于是大家就将齐社鼎扶到天井里,坐在一张藤椅上。女儿琪文在他的腿上盖了一条毛毯,让他一个人在这儿晒太阳,大家就各忙各的去了。
齐社鼎深陷在已经变了形的藤椅里,意识渐渐地清晰了起来,看着老宅里人来人往,看着光阴在屋檐上一寸一寸地移动。他虽然说不出话来,但现在心里是明白的。
秋,渐渐往深处走,凉凉的穿堂风吹着纸屑、落叶,给他的感觉是凄凉的。看上去,他那扯歪了的脸是麻木的迟钝的,其实,他的内心世界是十分丰富的。
这里是生他养他的老宅,在这儿他过了一辈子,虽然是并不幸福的一辈子。
徽式民居一般不朝外开窗,就是有朝外开的窗户也会开得很小很高,几乎都在二楼以上。因为徽商都不愿露富,不愿意让外人看见自己家里的情景。徽式民居的窗户大多是朝着天井开,房间的采光和通气都靠天井。天井就是一个小院子,因为很小,所以叫天井。下雨的时候,雨水顺着四周的屋檐通过水枧流进天井里,形成徽式民居一个特有的景象,叫做“四水归塘”,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意思。
天井和院子不同,院子里会种一些花草,天井里都铺着地砖和石板,不露土,也就没有办法种花草。但主人会在天井里摆上盆花和水缸,水缸里有时会养几条金鱼。水缸称为太平缸,摆太平缸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养鱼观赏,而是为了防火,一旦有火情,好就地取水救急,所以又叫太平缸。也有人家,在太平缸里点种睡莲。绿色的睡莲浮在水面上,水下游着金鱼,在灰暗的大宅子里,是一点亮色。
当年,齐社鼎的爷爷就用四口大缸养着十几年的老根珍品荷花,其中有两口缸一左一右放在三进的天井里。齐社鼎至今还记得,到了荷花绽放的时候,爷爷会抱着他来到缸边赏花,新出的荷叶足有巴掌大小,是肥肥的墨绿色,荷叶间开满了花,把两个缸都涨满了。一缸玉白,一缸粉红,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荷叶下,几条红色的金鱼在水里游动,搅得花茎微颤。
爷爷死后,父亲接着养,但荷花如同家道一样,一年不如一年,终于,几十年的老根珍品再也没有长出新叶来。日本人来了以后,这几口缸也不知搬到哪儿去了。
这些都是齐社鼎儿时的记忆,如今老宅这样逼仄,哪还有种花草和养鱼儿的地方。齐社鼎想叹一口气,却没有叹出来。
他半躺在藤椅中,秋天的阳光照在他身上。望着如水洗过的蓝天,望着那高高的封火墙,他的思绪突然定格了,一些残破的画面从记忆深处浮了上来。
齐府最后一次大规模修缮是一九三六年,那是齐家的生意特别红火的一年,园青坊大街热闹非凡。正值齐社鼎的太爷七十九岁,尽管时局不稳,日本人已经占领了东三省,爷爷仍要为老太爷做八十大寿,制造一个“四世同堂”的盛典,于是决定对齐府进行大修。那年齐社鼎七岁,老宅修缮时,全家搬出,住在园青坊大街上店铺后的房子里。齐社鼎每天都要到老宅来看工匠们干活。记得有一位工匠是歙县人,年纪不大,却长着一脸的笑纹,就是不开心的时候,外人看他也总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工匠说一口齐社鼎听不懂的歙县话,画得一手好壁画。徽式建筑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朝外的门楣屋檐窗框包括封火墙的沿口,都描有黑色的装饰花纹。画装饰纹也有讲究,官家画祥云,也叫云头纹,商家画花鸟。画花纹用的是黑墨,工匠们会用桐籽油来调墨,这样才不怕雨淋。一九三六年的齐府早就不是官家了,但齐府里的装饰花纹还是以云纹为多,几乎都是这位歙县小伙子画的。他喜欢一边画画,一边细着嗓子唱徽剧。他说,徽剧是京剧的祖宗,没有徽班进京,哪有后来的京剧。他还说,他就要结婚了,把老宅修好后就回家成亲,所以整天乐呵呵的。
他还教小社鼎唱徽州小调,那种细着小嗓子像女人一样唱的小调。至今,齐社鼎还记得:
送郎送到枕头边,
拍拍枕头叫我郎哥睡旁边,
今日枕头两边热,
明天枕头热半边来凉半边。
送郎送到窗槛前,
推开窗槛看青天,
但愿明天落大雨,
留我郎哥再住一日多一天。
送郎送到墙角头,
抬头望见一树好石榴,
有心摘个给郎哥尝啊,
又怕郎哥尝了一去不回头。
郎哥啊,
真怕你尝了一去不回头。
快要结婚的徽州小伙是在思念自己远在家乡的姑娘,七岁的小社鼎哪懂,学会了后就唱给母亲听。太太一听,先是哭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