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青坊老宅-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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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江堂发还很年轻,肩膀上扛着一只枪,不过是一只气枪。她并不是在怀念江堂发,直到今天她甚至都有些恨他,她还是在伤感自己的命实在苦,照片上的这个男人害了自己一生,至今也没有结束。
何惠芳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搬进老宅的。当时的造反派组织从“走资派”手里夺取了政权,成立了“革命委员会”。不久,造反派又分裂成两派,一派支持这个“革命委员会”,被称为“支派”。另一派反对这个“革命委员会”,被称为“反派”。江堂发原是港务局一艘拖轮上的水手,尽管从来没有去过大海,却称自己是海员工人,平时总爱穿那件洗旧了的蓝白条水兵衫。他是“反派”一个组织的头头。两派越斗越激烈,从“文斗”发展到“武斗”,从打棍子发展到开枪。“支派”撤到城外,以“农村包围城市”之势,把整个城市给围起来了。江堂发的家在城外的工人宿舍区,那里是“支派”的地盘,他没法回家,就住在城里。这时他有了一个女人,就是何惠芳。带着一个女人,要住在安全的地方,园青坊85号在城市的中心,除非“支派”占领全城,这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江堂发带着何惠芳搬进了老宅,把三进靠北边的二楼连同西连廊,临时隔成房间住了下来。
江堂发和何惠芳搬进老宅的情景,至今谢庆芳还记得一清二楚。江堂发挎着一只驳壳枪,身后跟着背枪的警卫员,杀气腾腾的,老宅里的人,一个个都不敢出声。
当时何惠芳只有二十多岁,很有几分姿色。宜市水土好,姑娘们都有水灵灵的肤色,何惠芳就是一个典型的白里透红的姑娘,她原先在商场当营业员,后来到造反派组织里当话务员,认识了江堂发。
江堂发在宜市是一个传奇人物,只是今天人们早已把他遗忘了。江堂发喜欢枪,“文革”前,他就把自己准备结婚的钱,买了一支气枪,没日没夜地练枪法。江堂发练枪法和别人不同,他有自己的办法。他在一块木板上贴着靶纸,靶纸是自己画的,靶心先是一个黄豆那么大的点,然后是芝麻那么大的点,最后就用一根针刺出一个点。打十枪不能有十个枪孔,只能有一个,然后数靶纸后面的铅弹头有多少。夜晚看不见靶纸,就在靶纸前点燃一支烟,打那红红的烟头,后来又改用一根点燃的香。练得多,消耗的铅弹也多,为了省钱,他做了一个木盒子,里面装满锯末,放在靶纸后面,铅弹穿透靶纸,落在盒子里,打完后把锯末里的铅弹筛出来再用。江堂发就是这样把枪法练得出奇的好。
江堂发出名,是在全民“除四害”的时候。江堂发对其他三害没有兴趣,只喜欢打麻雀。他可以在五十米内,一枪一只,弹无虚发,打下麻雀不计其数。政府要奖励他,他只要气枪子弹。神枪手江堂发就这样出名了。首先出在市报上,江堂发的事迹占了半个版,接着省报记者下来了,江堂发扛着气枪的英姿又出现在省报上。宜市没有人不知道神枪手江堂发的。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江堂发家不缺吃的。他把打下来的麻雀拔毛开膛,用盐腌了,一串一串挂在那儿风干。自家吃不完就送人,于是结交了不少朋友。
文化大革命给他这等人展开了大舞台。“武斗”开始了,江堂发成了“反派”的一宝,神枪手江堂发简直就是令对手胆寒的名字。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看热闹,他就是战无不胜的象征。
何惠芳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江堂发的。
一个两派“武斗”打得很激烈的晚上,枪声大作像过年放鞭炮一样。有情报说,“支派”有好几支武装小分队摸进了城里,“反派”司令部里气氛很紧张,电话特别多。江堂发要的一个前沿阵地的电话,何惠芳接了几次都没接通,已经有了司令头衔的江堂发火了,把电话给扣下了。
一会儿,总机房的门“咚”的一声被人踢开了,一个黑黑的汉子直闯进总机房,冲着何惠芳叫喊:“你怎么搞的?连一个电话都接不通,赶快给我接,误了战事我毙了你!”说完又跑出去了。何惠芳又气又怕,哭了。同事告诉他,这就是江司令。终于,何惠芳把江堂发的电话接通了,她嘘了一口气,倒不是担心会被江堂发枪毙,而是害怕他又会闯进总机房里来骂人。
枪声平息了,电话也少了,何惠芳的精神也放松了,靠在椅子上休息。突然听到有人在敲门,由于害怕江堂发再来,何惠芳把总机房的门插上了。
何惠芳问:“谁?”
“我。”江堂发的声音。
何惠芳又紧张了,胆怯地问:“江司令,您还有事吗?”
江堂发说:“你开开门。”
何惠芳说:“现在就我一个人值班,您要电话我马上给您接。”何惠芳害怕开门。
江堂发说:“你开开门。快点。”
何惠芳不敢不开了,她把门打开一条缝,只见江堂发肩上扛着一个白色的口袋,他将口袋放在何惠芳面前:“这是慰问你的,辛苦了。”说完,转身走了。何惠芳一看,是一袋绵白糖!
那时砂糖还要凭票供应,一人一个月才半斤,像面一样细的绵白糖是很稀罕的东西。江堂发一送就是一包,一包是二十斤,这是非常重的礼物。江堂发用送绵白糖的方式,既向何惠芳道歉,又向她传达了一种爱意。江堂发不是个粗人。
那天晚上,何惠芳被江堂发的气势震住了。他穿了一件旧军装,胸前交叉地背着一只枪和一个皮的公文包,真像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中的红军指挥员。
出身于一个贫穷的家庭,虚荣心又很强的何惠芳,她的心深深地被江堂发吸引住了。每次转接江堂发的电话时,都会问一声:“是江司令吗?你好!我是何惠芳。”何惠芳的声音听起来很像著名黄梅戏演员严凤英。跟自己心仪的人说话,更有一种软软的,甜甜的,勾魂的味道。
江堂发一开始还不敢和何惠芳套得太近,因为他毕竟是一个有老婆有孩子的人,只是不停地用小恩小惠吸引着何惠芳。那段时间是两派“武斗”打得最激烈的时候,由于交通被封锁,物资供应匮乏,生活非常艰难,什么都买不到。可那段时间何惠芳家吃的用的都很丰富,全部来自江堂发的馈赠。
那段时间也是江堂发最紧张的时候,他的好枪法给“支派”造成很大的压力,“支派”制定了一个“斩蛇计划”,派出多支武装小分队,深夜摸进城里,要抓江堂发,抓不住就刺杀他。一连多日,宜市的夜空都充满着枪声,“支派”小分队多次摸进“反派”阵地,抓走了很多人,弄得他们十分紧张。江堂发日夜呆在武装组织司令部里,神经高度紧张,何惠芳看见他眼睛通红通红,布满血丝,很心疼他。
紧张了一段时间,又平静了下来,听说“支派”放弃了“斩蛇计划”,江堂发也轻松多了,总找理由往总机房跑,和何惠芳有一句没一句地说闲话。
那天,何惠芳夜班,夜里电话很少,她把话务员耳机戴在头上,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被一声“站住!口令?”惊醒,楼下的岗哨发现了情况,没等声音落下来,一阵枪声响起(奇。书。网…整。理。提。供)。原来,“支派”见“反派”放松了警惕,就派出一支精干的小分队,深夜摸到了“反派”司令部。这场战斗打得很激烈,总机房的玻璃都被打破了。这时,何惠芳的耳机里传来江堂发的声音,他要她接通别的武斗组织的电话,命令他们火速支援。
“支派”小分队打得十分顽强,攻进了楼内,逐层往上打。总机房和江堂发的办公室都在三楼,何惠芳想,今天死定了。躲在总机的后面直发抖。这时,江堂发手持双枪冲了进来,首先朝着配电盘连开了几枪,造成电源短路,整个大楼立即一片漆黑,然后推倒总机房的两个更衣柜,把何惠芳拉到更衣柜的后面,紧紧地抱着何惠芳。
“支派”攻上了三楼,有人踢开了总机房的门,用电筒朝里照了照,朝床上开了一枪,又朝倒在墙边的更衣柜开了一枪,那一枪就打在何惠芳的头顶上方,江堂发一把捂住何惠芳的嘴,防止她叫出来。过了一会儿,外面突然变得死一般的静,好像“支派”小分队撤走了。
但是,情况不明,江堂发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躲在衣柜后面等着天亮。何惠芳被江堂发抱得满身是汗,江堂发清晰地感觉到何惠芳那丰满的胸脯一起一伏,闻到何惠芳头发上香波的味道。何惠芳粗重的呼吸就吹在他的脸上,痒丝丝的。江堂发一下子冲动了,他用嘴巴去找何惠芳的脸,再接着找何惠芳的唇,一下就把舌头伸进了何惠芳的嘴巴里。何惠芳抓着江堂发的手慢慢地松了,全身都软了下来,江堂发迅速地进入了何惠芳的身体,只听到何惠芳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强壮剽悍的江堂发,在那个仅容两人藏身的衣柜后面,把何惠芳一同带上了高潮,使何惠芳感到今生今世也离不开江堂发了。
贞操被男人夺走以后,人也就是人家的了,何惠芳不顾家人反对,一心要嫁给江堂发,这时她才知道,江堂发已经结婚了而且还有孩子。也就在这时,何惠芳发现自己怀孕了。江堂发说:“等安定下来,我就去离婚,我们先找房子住下来。”于是,何惠芳也就住进园青坊大街85号大院里,等待着江堂发离婚,等待着孩子的出生。
可是,没有等到离婚,江堂发就死了,一颗流弹击中了他。
何惠芳成了一个没有结过婚的寡妇。
多年来,何惠芳虽然有点恨江堂发,但对他的死,是心存内疚的。她认为江堂发的死跟自己有关,因为自己太虚荣了。
何惠芳出生在一个多子女家庭,母亲一连生了五个女儿,何惠芳最小。父亲是个做水果生意的小业主,辛劳了一辈子,就是希望有一笔小小的积蓄,生几个儿子,哪怕有一个也行,使自己老有所倚。对一个每天靠一斤两斤地卖水果维持生活的人来说,他想到的就是老了以后怎么办。生了这么一堆女儿,一堆赔钱货,他整天是郁郁寡欢对孩子对妻子漠不关心。何惠芳的母亲总生不出儿子,得了产后忧郁症,整个家庭几乎就像地狱一般了。
父亲心情不好的时候,不是打老婆,就是打孩子。何惠芳差不多就是在家庭暴力中长大的。小时候看惯了母亲被打,母亲被父亲打了以后,没处出气就骂孩子。后来,几个姐姐都长大了,一旦父亲脾气上来了,立即一个个撒开脚丫就跑了。小女儿何惠芳跑不动,挨打最多的就是她。在父亲的拳头下和母亲的骂声中,何惠芳长大了。
何惠芳自小就没有安全感。因此,当她见孔武有力一身戎装的江堂发,就动心了,就是最后江堂发粗暴地占有了她,也使她有一种被征服的愉悦感。这种愉悦感,一直贯穿在她和江堂发的性生活中。在江堂发重重的压力下和近乎暴力的发泄后,她有一种淋漓尽致的痛快感。
何惠芳得不到江堂发的明媒正娶,心理上就寻求一种补偿。她怀孕后,一直要求孩子所用的一切都要最好的。这个最好的就是上海产的奶粉和童装。
江堂发对于美人儿的何惠芳当然宠爱有加,心里也一直有歉疚,所以尽量满足何惠芳的要求。正是因为这,他把自己的命送掉了。
那一天,两个人云雨以后,何惠芳哭了,说孩子还有几个月就要出世了,现在还什么都没有。
江堂发的心被何惠芳哭软了,他说他们正在和“支派”争夺一条街巷的控制权,因为在这条街上,有一个市百货公司的仓库,双方都想占有仓库里的物资,已经打了好几天了。
江堂发答应今天晚上带几个人摸进去,先弄点奶粉和童装出来。
那天晚上江堂发真的带了几个人摸进去了。进去的时候还顺利,出来时,由于大家都背着大包小包的,被“支派”发现了,立即引来一阵枪声。
江堂发开枪还击,就把自己暴露了,所有的火力都集中到他所藏身的地方,打得他一动都不能动。
江堂发死得很窝囊,一颗流弹打在他身旁的水泥电线杆上,然后比瞄准还要准地反弹到他的脑门上。他连叫一声都没有来得及,头一歪,倒在那儿了。
江堂发被流弹打死,他的同伙都没有发现,天亮后才发现司令不见了。想回去找,但“支派”封锁了这条街,坚决不让“反派”把江堂发的尸体弄走。
可怜江堂发窝在电线杆下,背上是一包婴儿用品。正是酷暑八月,几天后就闻到尸臭了,到后来简直就是臭不可闻了。
后来,不知是哪一派的人,把一个自制的汽油弹扔到江堂发的尸体旁,江堂发就在燃烧的汽油中“火葬”了。
何惠芳那些日子天天以泪洗面。
后来,茉莉出生了。茉莉出生的那一天,何惠芳种的一盆茉莉开花了,满屋子都是沁人肺腑的清香,何惠芳就给女儿取了这么一个有点伤感的名字。
法律上,何惠芳和江堂发没有关系。江堂发死后,他的老婆到老宅来取江堂发的东西,带了十几个娘家的人,把屋子里抄了个底朝天。江堂发老婆边抄东西边骂何惠芳:“你这个臭婊子!你这个骚货!害死了我男人!”骂着骂着竟恶狠狠地打了何惠芳两个嘴巴。何惠芳怀里抱着茉莉,连挡架的手都腾不出来,茉莉吓得大哭起来。
这时,曹老三从围观的人群中跳出来,大喝一声:“住手!”一把抓住了江堂发老婆的手。江堂发老婆娘家人竟一轰而上,要打曹老三。成虎的妈妈也挺身而出了,她大声地喊着:“干什么?干什么?你们不要仗着人多势众,到我们老宅来撒野,没有王法了?”说着从何惠芳的怀里把茉莉抱过来,交给了成虎,自己就挡在何惠芳的前面。住在三进的月清,也声音响亮地叫着:“你们不要这样欺负人家孤儿寡母!抢了人家的东西,还动手打人!”江堂发的老婆冲到月清面前,唾沫横飞地说:“谁抢东西了?我来取我丈夫的东西!”说着,还推了一把月清。本来,老宅人对何惠芳并没有好感,但这时都看不下去了,朱银娣、钟贵珍、唐秋雁,甚至书呆子齐社鼎都出来了,他们把江堂发老婆一群人赶出了老宅,程基泰还把大门关上了。
从那以后,江堂发老婆再也不敢来老宅了。可武斗结束后,清理武斗组织,到后来清理“文革”中的血债,何惠芳又被牵扯进去。江堂发死了,死无对证了,造反派参加武斗人员就把武斗中的一些血债推到江堂发身上,虽然法律上不能叫何惠芳承担责任,但每一次清查,都找她了解情况。最长的一次,她被讯问了七天。她在老宅的家,又被抄了好多次,主要是找枪。跟出了鬼似的,江堂发在武斗中几乎不离身的那支驳壳枪后来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后来清理的重点就是找那支枪,枪失踪了,不是一件小事,所以家被抄了好多次,那支江堂发心爱的气枪也被抄走了,可就是没有找到那支驳壳枪。
这么多年来,何惠芳像一条受伤的狗,只能躲在房间里,自己舔自己的伤口。
今天女儿突然问起父亲。这些乱麻一样的往事,怎样才能和女儿说清楚呢。
看着手中江堂发的照片,何惠芳泪流不止,说不清是哭江堂发还是哭自己。这时茉莉撑着拐杖推门进来了,何惠芳连忙擦干眼泪,她不想在女儿面前哭。茉莉穿一件粉红的睡衣,是她们厂里的产品,出口转内销的,带着蕾丝花边,看上去茉莉就像是一个洋娃娃。面对着这个美得叫人心颤、纯洁得通体透明的女儿,何惠芳决定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