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青坊老宅-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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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仍然出在同一个现实上,开发公司所说的共用厨房和各家的门前窗前连廊过道可以算各家面积,可老宅里几十年来,从未明确分清这些面积究竟哪块属于哪家。虽然有一个约定俗成的使用范围,但今天要分清具体属于哪家面积,然后在新房上返回,就不是一件小事了,更不能用多年约定俗成的办法去分清。约定俗成本身就是模糊的。现在怎样把它清楚明白地变成白纸黑字呢?
家与家之间的矛盾似一股暗流在老宅里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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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老宅里,家家都在为重新测量的事烦心时,谢庆芳却在为另一件更大的事闹心。这件事在她心里已经好多年了,是她的一个秘密,支撑着她全部的精神世界,甚至与老宅闹鬼都有关。
这几天,她总坐在床前絮絮叨叨地和齐社鼎说话,好像要把一肚子委屈说给丈夫听。她一会儿很耐心地说,一会儿又很急躁地站起来在床前走来走去,有时贴在丈夫耳边轻轻地问,有时又激动得扳着齐社鼎的肩膀摇。谢庆芳急得眼泪直往下掉,齐社鼎也急,急得满脸通红满头是汗。这几天,齐社鼎的病情又有好转,他能听明白大家的话,也能简单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但仍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谢庆芳束手无策地望着他,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去张罗齐社鼎的中饭了。
齐社鼎病了以后,谢庆芳的生活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全部精力都要围着齐社鼎转。喂饭喂水,拉屎拉尿,擦身子,扑爽身粉。齐社娟一再关照,每天一定要给二哥翻翻身,用温水擦擦身子,否则容易长褥疮,长期卧床的病人长了褥疮很难康复。齐社鼎没有病倒时,每晚睡觉前有用热水泡脚的习惯。社娟说这有助于全身血液循环,为了齐社鼎能尽快恢复,谢庆芳每天都用热水给他泡脚。
晚上睡觉前用热水泡泡脚,是齐社鼎从小养成的习惯,也是他惟一的养生之道,这种保养身体的方式还是父亲对他说的。父亲有一套泡脚养生理论,他说,人,靠一股气支撑着,而气从脚底而起,脚驮着一个人的全身,所以保养脚相当重要。小时候,父亲每晚都用一个杉木桶泡脚,有点头痛脑热,也不去找医生,就让张妈用晒干的艾叶煮水来泡脚,泡出一身汗,睡一觉,第二天就好了。父亲泡脚的时候,也会把小社鼎抱来,将他的两只小脚放在桶里,父子俩一块泡。小社鼎怕烫,就把脚放在父亲的脚背上,父亲就跷起脚趾挠他的脚心,父子俩欢笑着,享受着天伦之乐。
慢慢地,齐社鼎也养成了每天泡脚的习惯。无论是春夏秋冬,无论是家里还是在学校,每晚睡觉前,都要泡脚。一天不泡,第二天就浑身发酸要生病似的。不知是不是每天泡脚的原因,齐社鼎确实很少感冒。
这天晚上,谢庆芳和琪文一道把齐社鼎扶到藤椅里坐下,给他泡脚。谢庆芳怕齐社鼎坐不稳,在藤椅的周围塞上枕头,就叫琪文去睡觉了。谢庆芳拿来一个小杉木桶,是齐社鼎病了以后,专门去订做的,直径正好宽松地放进两只脚,深约到膝盖。谢庆芳倒下热水,试好水温,把齐社鼎的脚放进去,在他的膝盖上盖一床小棉被。
谢庆芳与齐社鼎结婚后,两人感情一直很淡,除了生孩子,很少有感情交流。解放后,齐社鼎长期在郊区学校教书,就是周六回家,谢庆芳对齐社鼎的照顾也不多,她把精力都放在两个孩子的身上。两人疏离得睡在一张床上甚至都有陌生感。这次齐社鼎病倒以后,谢庆芳对齐社鼎的照顾非常尽心。齐社鼎虽然半身不遂,但进食基本正常,只是吃得慢,她就慢慢地喂。但排泄齐社鼎就不能自主了,有时他咿咿地叫,等到谢庆芳赶来了,已经拉在床上了。这些都不能叫琪文帮忙,她一个没有结婚的姑娘,总不能叫她给父亲擦屎擦尿。儿子只是每周回来几次,每次回来坐不了半个小时就走了。谢庆芳只能自己做。
给齐社鼎泡完脚,额头上出了细汗。谢庆芳蹲下来用干布擦他脚上的水,突然感到齐社鼎用那只能动的手在摸她的头,抬头一看,只见齐社鼎泪流满面,接着就呜呜地哭。谢庆芳心里一酸,紧接着涌起一阵惊喜,从齐社鼎生病以来,还没有过这种自主的表情。有了自主的表情,就证明他已经有了自主的思维。她立即和他说:“别难过,别难过。你看,你看,这次住院,前后花了好几千,家里有多少积蓄你是知道的。今后还要给你治病,这钱从哪儿来?”说着,谢庆芳伏下身子在齐社鼎的耳边轻声说着什么,显然她不想让琪文听到。可齐社鼎仍然是咿咿呀呀地哭,咕哝着谢庆芳听不明白的话。
谢庆芳直起身子,望着齐社鼎,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死鬼,你什么时候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这房子要拆了,再不说,就来不及了。”说完,把齐社鼎扶上了床。
谢庆芳把洗脚水拎到天井里倒了,又到厨房里把煤炉封上,把齐社鼎换下来的衣服捡到一起,泡在一只木盆里,准备明天上午洗,又把房间收拾了一下。谢庆芳是个爱整洁的人,爱整洁的人就要比别人多做一些,家里有一个病人,要做的事就更多了。生活把这个一心想做大户人家阔太太的谢庆芳,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家庭主妇。但她想做阔太太的心,一直没有死。
做完这些,自己洗了洗。每天到这个时候就该上床睡觉了,可今天她把解开的衣服又扣好了,坐在桌子旁边发呆,一副坐卧不宁的样子。想想,谢庆芳又轻轻拉开房门出去了。
谢庆芳上了二楼,径直朝齐社娟房间走去。
齐社娟四十八岁了,仍然单身,她的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虽然和齐社鼎是亲兄妹,或许是因为同父异母,两人长得一点也不像。据说齐社娟的亲生母亲生她那年才十九岁,艺名叫玉堂红,小名就叫小红。齐太太花钱买平安,给了她一笔钱。其实这笔钱并没有落到小红的口袋里。黄梅戏班子的老板知道,如果齐衡君娶了小红,戏班子就少了台柱子。于是,他收了齐太太的钱,带着小红和他的戏班子离开了这个城市,到别的地方跑码头去了。
把社娟抱回来的那天,齐太太把全家人招到一起,当着老爷的面发毒誓说:“社娟抱回来了,就是我的女儿,如果有人把社娟的事说出去,或者说给今后的社娟听,无论他是谁,都要赶出家门!”信佛的齐太太在后来的生活中,对社娟也确实视同己出,当做自己的女儿一样。
社娟后来在教会学校读书,解放后又上了护士学校。长大后,她觉得自己和兄姐们长得一点也不像,慢慢地也有了一些疑心。但问谁也问不出结果。后来她也想明白了,就是问出结果又能怎么样?读书的时候,社娟成了基督徒。她不再去追问到底自己是谁生的,反正都是上帝的子民。
齐社娟平时很安静,每天早出晚归没有一点声音。社娟就住在谢庆芳的楼上,她再安静,回家总要走动,一走动,薄薄的楼板就会有声音。谢庆芳是听到楼上的脚步声,上楼来的。
谢庆芳上到二楼,听到齐社娟房里有人说话,好像是成虎。她想想,转身又下去了。
成虎上班的时候,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同事汪平请他晚上一块吃饭,说有好消息。成虎觉得自己一直在麻烦汪平,就说:“我来请。”汪平说:“不用,有人请。”成虎问:“谁?”汪平说:“见面就知道了,你们认识。”成虎问:“去哪儿?”汪平说:“迎江宾馆。”成虎心里一愣,谁呀?在这种高级的地方请他吃饭。
成虎到了迎江宾馆,汪平已经在大堂等他。两人一块去了餐厅,是一间雅间,临江的。推门一看,雅间里坐着新地房地产公司的汪副总经理和那位汪胖子,成虎心里就明白了。
汪副总经理迎了上来,热情地打着招呼:“成大记者,久闻大名,只是以前未曾谋面。你在市报上发表的那些文章,大部分我都看过,非常喜欢,特别是那两篇获奖散文《窗台上的亮色》和《量杯里的泥鳅》,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汪副总经理像个老朋友一样,握着成虎的手摇了又摇。然后递给成虎一张名片,名片上印着:宜市新地房地产开发总公司副总经理汪松和。
成虎在桌前坐了下来,知道这个汪松和今天约自己来,绝对不是谈文章,而是谈房子的。他想,我得保持清醒。
但是,这个汪松和,却一直在谈文学。“命运不济,命运不济啊,我从小就做着作家梦,在学校时最喜欢的就是文学,作文也是全班最好的。上中学的时候,曾把《唐诗三百首》抄过三遍。我至今还能熟背唐诗。不信,成记者你随便点一位唐朝诗人的名字,我背一首他的诗给你听。”
不等成虎说话,汪平说:“李白。”汪松和马上背了一首:“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汪平又说:“杜甫。”汪又背:“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白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汪平又笑着说:“王维。”汪松和已经是得意地背了:“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汪平鼓起掌来,成虎只得跟着鼓掌。
成虎笑了笑说:“我也抄过《唐诗三百首》,除了你说的熟读唐诗的原因,还有我上小学时,还是‘文革’后期,根本买不到《唐诗三百首》,于是就抄,边抄边背,很受用。”
汪松和接着叹了一口气,“我们不像你们城里人,不愁吃穿,可以安心读书。我家在农村,家里穷,孩子多,我是老大,寒冬腊月连鞋都没得穿。记得上学的时候,门前的湖面冻结实了,我趿着一双旧胶鞋走在湖面上,就跟光脚走在冰上一样。脚后跟裂得像小孩子的嘴巴,一个冬天都长不合。唉,不说这了,不说这了,影响大家胃口,点菜,点菜。”说着就叫服务员点菜。
服务员上来的时候,汪松和把菜单递给成虎,请成虎点。成虎是第一次到这种高级的地方来吃饭,就说:“我不会点,你们点吧。”把菜单递给汪平。汪平说:“还是汪总来点吧。”又把菜单递回给汪松和。汪松和就说:“那好,我来点,不满意,大家再来加。”然后就跟相声里报菜名一样,非常熟练地报了一串菜名,最后还礼貌地问大家行不行。
成虎望着他,心想,这就是那个连鞋都没得穿的穷孩子?
汪松和好像明白成虎的心事一样,说:“我初中没毕业就退学了,然后就在城里做泥瓦工,你看看,我这双粗手。”说着,把自己的一双手伸了出来。
成虎看见是一双皮肤粗糙的手,手上布满老茧,掌心和虎口都有伤疤。当然也可以看出,这双手早已退休,养尊处优了。
汪平又套了一次近乎,说:“哟,这是一双劳动模范的手嘛。”
成虎也开了一句玩笑:“这双手,现在恐怕只签单,不会再抄唐诗了吧?”
汪松和哈哈一笑:“现在要抄唐诗,恐怕得我儿子去抄了。如果还是我去抄,第一,我儿子恐怕要和我一样去当泥瓦工了;第二,肯定不能坐在这儿和成大记者一块吃饭。哈哈哈——”
说着,冷盘已经上来了,大家开始吃饭。成虎想,你约我来不会就是谈文学的吧?成虎一直等他进入主题,可他就是没有说一句老宅拆迁的事。坐在一旁的汪胖子,好像和汪松和事先有约定一样,只埋头吃饭,也不提拆迁的事。
一直把饭吃完,谁也没提拆迁的事,连汪平也没提。
分手的时候,汪松和和成虎握手道别,突然朝前倾出身子,在成虎耳边轻轻地说:“你房子的事,我都知道了。放心,绝对不会让你吃亏。现在先把其他人的事解决完。”说完就打着哈哈分手了,没有给成虎留下表示任何意思的时间。
汪平和成虎分手的时候对成虎说:“成虎,你托我的事,已经给你办到了,等到你搬新房时,再请我吃饭吧。”
听完这些,成虎心里却没有喜悦。他觉得,这顿饭吃得不是滋味。他们的目的是堵他的嘴,叫他不要再参与老宅拆迁的事,不要再与开发公司作对。
成虎骑着自行车往家里走,他内心很矛盾,如果不再参与老宅人与开发公司的谈判了,有点出卖自己的感觉。老宅人眼巴巴地望着他,成虎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责任,他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进大门的时候,又看到杜媛媛在等他。
杜媛媛看到成虎就像看到主心骨似的,说:“小成啦,正等你呢,今天那个汪胖子来找我啦。”接着把汪胖子跟她说的话和开发公司通知的事,一五一十地跟成虎说了一遍。
成虎一听,知道老宅里又要热闹起来了,这次可是自己人跟自己人闹了,谁也没有能力制止,没有人会听你的。
杜媛媛见成虎精神不好,摸了摸成虎的额头,“小成,今天不舒服?是不是太累了?”
成虎正好就此下台,说:“是的,今天很累。”
杜媛媛说:“那就早点休息。”
成虎正转身走,杜媛媛又喊住他:“小成,你推着车先走,我马上给你送两瓶开水,用热水泡泡脚,泡脚解乏。”
成虎走到三进楼下,刚把自行车架好,杜媛媛已经赶来了,一手拎着一个开水瓶,左腋窝下还夹着一个圆形的铁罐。她示意成虎先拿着她腋下的铁罐,接着靠着成虎很近地说:“这是上海产的‘麦乳精’,挺好的,泡完脚后,冲一杯喝着睡觉。”
三进厅堂里没有灯,黑黑的,只有从齐家和月清家门缝里漏出来的一点光亮,因此,只能看见一个人的轮廓。杜媛媛说话的时候,气息就喷在成虎的脸上,成虎又闻到了她身上花露水的味道,心里就有一种痒痒的感觉。不知怎么,成虎并不觉得杜媛媛是自己理想的女人,但看到她,就唤起一个男人对女人本能的感觉,尤其在心里烦、累、苦闷的时候,总会想到她。
杜媛媛把开水瓶递给成虎,双手突然捧住了成虎的脸,说:“这段日子,你为大家操了太多的心,是累了,今晚好好休息。成虎啊,得找个姑娘来照顾你的生活了,看到你这样,我真心疼。”说着,左右看看没有人,竟在成虎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说:“小郑在家等我,我就不上去了。”说完,又轻轻拍拍成虎的脸。这些亲昵的动作,既像母亲,又像姐姐,也像情人。杜媛媛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精,她的这几个小动作让成虎感到心里很舒服,特别是那额头的一吻,让他觉得暖暖的直达心里,立即缓解了他的累和烦。
成虎提着水瓶上楼,脚步都变得轻松多了。他看见齐社娟家亮着灯,突然想起,上次与开发公司见面的时候,齐社娟没有去。成虎是齐社娟看着长大的,她喜欢成虎超过自己的侄儿侄女。成虎小时候经常往齐社娟屋里跑,大学毕业以后才来得少了。
成虎记得,小的时候看见齐社娟的房间里挂着基督的像,后来“文革”了,就再也不敢挂了。齐社娟总能把自己的房子点出一些亮色来,这些亮色就是种上一些小植物,文竹、吊兰之类,冬天的时候,就是水仙。
齐社娟不太欢迎别人到她的房间里去,只有成虎是个例外。记得有一年的冬天,很冷很冷,“文革”还没有结束,齐社娟在单位受到审查,回家的时候,左边肩膀戴着一个白袖章。成虎问妈妈:“妈,你看,你看,人家都戴红袖章,为什么齐姨戴了白的?”妈妈对成虎说:“小孩子不懂别多问,你不要到齐姨的房间里去问,知道吗?”成虎充满着好奇心,越是不让问,他越是想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