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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5390-明亮的疤痕-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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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虑到她是一个女人,我就适可而止了。我把自己的床让给王玉睡(这属于我的待客之道),那里的条件比另一个房间里的另一张床要好一些。我整理出一套较好的卧具(包括枕头、席子和线毯)送过去,自己用挑拣后剩下的。电风扇和电蚊香都给了王玉,我用折扇和冒烟的蚊香。对待王玉一如对待我的朋友朱浩,虽然他们的关系看来已经了结了。    
    这是第一夜。    
     1987年    
    那是一趟西宁始发的过路夜车。我们的两张硬卧车票中有一张是下铺,于是就坐下来先喝啤酒。当时已近十点,火车正穿过西部若干荒凉的地区,窗外一片漆黑──贴近车窗可以看见自己的面孔。夏天日长,太阳其实刚落不久,可车厢里已是一片鼾声鼻息了。我和朱浩是从兰州上的车。我们上来以前很多人都在睡觉,车过兰州的时候甚至都没有醒。当火车再次移动起来车厢内很快就恢复了安静。这与登上混乱的始发车的情形是不同的。我和朱浩坐在黑暗中,慢慢习惯了周围的环境。    
    一周以前我们有一个机会在兰州相聚──一家私人书店的老板异想天开要编一本实验诗集,拉了我和朱浩及上海、广东的一些诗人去给他拟定名单。结果可想而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选。大家正争得不可开交之际,当地宣传部门的一个指示否定了整个计划,最终解决了问题。    
    在兰州时人来人往,我和朱浩没有交谈的机会。此刻我们单独相处时却感到了寂静的障碍。要谈的事实在太多了,而且有些是很重要的。在此三年的时间里我们都结了婚,作为情况,至少也得互相通报一下呀?除了婚姻还有另外一些感受,也许是更为重要和不可忽略的。我们喝着啤酒、撕扯烧鸡,准备着开场。打着饱嗝,放松的身体也渐渐下滑。如果我们错过这次机会,就此一别恐怕又是几年。    
    茶几对面的下铺上也坐着两人。他们是从西宁上的车,对环境较之我们更熟悉。他们带着老前辈般优越的目光打量我们──倒不是因为年纪大,不过是比我们多了几小时坐火车的资格。他们自以为是,又很排外,故意用水杯和帽子在小桌面上占据了很大的面积。由于那顶有徽章的帽子,我们才发现了他们所干的行当:他们八成是外出办案的公安人员。


《明亮的疤痕》 第三部分明亮的疤痕(4)

    看到这一对活宝朱浩笑了,他笑得很轻蔑,发自肺腑。看来他们的确是来自西部的两个土公安,没见过什么世面。这时,他们点燃了一种很细的雪茄,呛人的烟气立刻把我和朱浩的希尔顿盖住了。我看见朱浩像变魔术一样也从身上摸出一盒雪茄烟,巴山牌,六支装的那种。我知道这是当时市面上最粗的一种雪茄了,正适合此时此地的我们。我和朱浩换抽雪茄,希尔顿掉过头来对火。由于口径悬殊,光对火就对了好半天。    
    对面的两个马上蔫了,捻灭了小雪茄,手直往腰间探去。他们触摸了腰间手枪的皮套,但没有勇气将手枪拔出来。朱浩大口地吞云吐雾,两个可怜的乡下孩子就被烟雾笼罩住了。这以后他们的交谈就有了野蛮和血腥的内容。大约他们觉得我和朱浩像文人,想借一些耸人听闻的故事把我们吓住。    
    他们谈到西部的监狱、广袤无垠的沙漠,他们谈到杀人与被杀。他们当然是前者,杀人的人,似乎他俩都干过几次。而被杀的,就像我和朱浩这样的。他们几乎是根据我们的相貌描绘了被他们杀戮的对象。我们的惨状、乞怜和卑贱。他们的牛皮吹得如此之大,竟有了严肃的意味。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朱浩以绝对抒情的语调向我讲起了他和王玉度过的一个夜晚。    
    我想这个夜晚应该是在他们公开接吻之后。简陋的学生宿舍里,我想是那年的暑假。经过她的精心安排他们在一起过夜了。他们分睡在两张床上(集体宿舍里床多的是),中间隔着几张课桌。皓月当空,窗户开着。一些月光洒进来,同时带进一些树枝灯杆的投影。他心静如水,没有要求,因为他爱着。她主动地把衣服一件一件地脱掉了。一件一件,也不过两到三件,她已为这一时刻做过准备。最后,就是她的裸体了。他在自己的铺上没有动,静听她脱衣的之声。他盯着天花板,在月光的照耀下看清了她日常寄宿之处的全部简陋,心里不禁感到悲哀。她唤他过去,于是他就过去了。她让他看她,自己却闭起眼睛。他按照她的想法看了她,他看见了。她喃喃低语,说了一些“我怎么样?”之类的话,而他一手撑着上铺,衣冠整齐。这是一个对比。另一个对比有关他的妻子。还有这破旧的宿舍,这肮脏的垃圾,这是她生活其间的地方。他为这么好的东西放置在这里而感到辛酸。月光和皮肤,那纯粹的美更自不待言。还有他自己的心境、幻觉和青春。她将他的手拿过来,放在她的乳房上。没有猥亵的因素,只是静静地放着,似乎是在遮挡他们两个人的羞耻。他以同样的方式抚摸了她的全身──她拿着他的手,而他的手被她而不是自己拿着。他的手因此变成了她的。她引领着它完成了整个的仪式。她在和她的贞洁告别,恋恋不舍,非常自怜。    
    这里的描述大都出自我的想象,尤其那唯美的调子肯定是附加上去的。当时的朱浩已不再是一个夸张的人。他叙述的动人之处完全在那一时刻的神情,在于他十分特殊的语调。断断续续的话语、绵绵无尽的声音,有时侯你几乎以为他睡着了。也许他真的睡过去了一会儿,突然,那扬起的声音有如梦呓。慢慢的,一切都是慢慢的,慢慢的。慢慢地喝酒、放瓶子,慢慢地扯开烧鸡,慢慢地嚼、吸烟,吸进、吐出,烟雾慢慢地缭绕,往事在沉默中慢慢地流淌,被思索和理解,被继续。那个明月之夜被套入了如今这个夜晚,一切都是缓慢的、抒情的、失真的。朱浩以他特有的温柔和色情平伏了两个公安的血腥和狂暴。不知何时他们已安静下来,也在听。他们加入到慢的沉浸中来,唯有那火车狂奔而去。    
    公安和我都同样关心一个问题。良久,朱浩终于说:“那天晚上我们什么也没有干。”    
     东风新街    
    本来是不会有第二夜的。就在王玉来许城的前一天我收到一个会议通知,要去安徽开一个改稿会。会址选在滁县琅山。另一个吸引我的地方就是我的一个学生,她也将前往。    
    去年夏天我受聘于《诗歌杂志》下设的函授学院当老师,分至我名下的学生有两百号人。我的任务就是每学年之内给他们每人写四封信,而每封信的长度不得少于四百字。每年,函授老师有义务从所带的学生中挑出一名佼佼者,并带领他(她)去参加一个专门的改稿会议。琅山笔会是第一届,我推荐的这名学生是个女的,笔名袅袅。除这个名字外,在袅袅的来信和作品中当然还有一些让我想入非非的东西。我已写信通知袅袅,告诉她我将途经南京把她带上。本来是不会有第二夜的,因为第一夜过去我就去长途汽车站买车票了。    
    王玉无事可干,随我去车站买票。我们乘十一路车前往,下车后就来到了又脏又乱的立交桥下。天气又热,心里烦躁不安,所以出了不少的汗。我们还得向臭烘烘的人堆扎进去,真够恐怖的。我让王玉在一边等着。曾几何时她已成了我的一条甩不掉的尾巴?哪怕再龌龊不堪的地方也寸步不离。买票的时候我真有点动心,考虑是不是也要给她买一张?这样我就将带着两个女的去赴会,似乎不成体通。最后我只买了一张票。我把票拿给王玉看,是第二天上午八点钟的。王玉站在那里,似乎有了某种依依不舍的感觉。我真怕她提出来和我一起去。她是朱浩的朋友,我怎么好加以拒绝呢?    
    往回走的时候我们没有坐车。我们在临街店铺的阴影下钻来钻去。我告诉王玉:我走后房间的钥匙留给她,她爱住多久就多久。我那儿有火,她可以自己做饭吃。再买一张许城地图,就可以真正享受一个人的孤寂和自由了。有什么事可以找东海。他就是目前忙乱些,恐怕腾不出时间来陪她玩。至于我们(我和她)还有整整一天和一个晚上的时间。我们可以好好聊聊,就像昨天那样。我说话的时候王玉不停地点头。我注意到有人对我们侧目而视,这与我们走的是反道(靠左)有关。除此之外也许还有妒忌。和许城姑娘相比王玉或许算不上是最漂亮的,但她在那里走着就天然地有了一种不同。不是特别的不同,而是温和的不同,这就更加与众不同了。人们定是把她当成了我的女朋友,我也乐于接受这一点。    
    我们走进阴凉的邮局大厅。我给袅袅发了一封电报。东风新街28号,这是袅袅和与她相依为命的寡母的住址。我告诉袅袅明天下午在南京汽车站接我,我将手持一期《诗歌杂志》,以便识别。没有别的非干不可的事了,我提议去郊外的几个景点转转。王玉说:“还是留着我一个人去吧。”语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明亮的疤痕》 第三部分明亮的疤痕(5)

    也许女孩子喜欢逛商店,虽说我没有兴趣也只好陪着。好在王玉对商品的兴趣也不大,逛了一会儿就出来了。我们找了一个地方吃饭。落座后我才发现饭店位于一家浴室的楼下,就是我经常光顾的那家,名字很奇怪,叫“快活”。我们怎么会流落至此的呢?大概是受到阳光和人流的逼迫,就折了进来。我们肯定不是来这里洗澡的。    
    吃完饭,我们留下来继续喝茶,一直喝到了天黑,店堂内亮起了灯。其间,我们各自起身上了两趟厕所。值得一提的是:快活浴室的厕所很方便宜人。其实我们所在的地方不过是一个过道,上面加盖了顶棚。那令人陶醉的穿堂风一阵一阵地吹来,恐怕也是我们长留此地的原因吧?夏天的许城,这样的去处真难以寻觅,权且就算是我对王玉的一番招待吧。    
    实际上,我也的确喜欢在澡堂里招待远客,首选的去处就是这家快活浴室了。记得朱浩和东海的首次见面先是在我家,然后我就拉他们来快活浴室洗澡。我说了句名言:“没在一起洗过澡就不能算真正的认识!”他们都是懂幽默的人,为此乐了半天。此刻我把这件事讲给王玉听,她开玩笑说:“那我们是永远不会真正地认识了。”我是一个懂幽默的人,为此乐了半天。我说:“夏天没有必要到澡堂里来洗,在家就可以了。”王玉说:“不是也有人洗吗?”的确,一些男人和女人在我们谈话的时候从楼上下来,披着湿发,面孔被蒸得通红。我因此说:“就是可以洗,你在女宾部,我在男宾部,也不能真正地认识呀?”王玉是个懂幽默的人,为此也乐了半天。    
    我将男澡堂内的情形讲给王玉听,如何搓背、捶腿、捏脚、掏耳朵,都是一些让人舒坦好过的事儿。王玉抱怨说女澡堂里什么服务也没有,就是那些乳房、大腿叫人看不够。我说:“你可别是同性恋呵?”王玉开始不懂我的幽默了,她说:“女的都喜欢看女的,这你不知道?”我说:“知道,但知道得不多。”    
    我们由此谈到了两性人,由两性人扯到太监。我告诉王玉说我最近读到一本奇书,上面说太监分两种,一种是先天的,一种后天。后天的那种长大后才动手术,所以说他们虽没有资本,但性意识还是有的。所以他们很难过,于是就产生出很多的变态行为和心理。那种先天的要自小培养。从前有的地方专出太监,就像这里干澡堂的常常是扬州人一样。方法是小孩刚生下来就请一位有专门技巧的保姆带。保姆每天搓揉小孩的睾丸,使其不能发育。天长日久,那里就自然萎缩了。这样培养出来的太监就不会有性意识。应该说作为太监他们是更称职一些的。    
    我相信我就像那些太监一样,此刻一点性意识都没有。我欣喜地感到我的身体,没有一点异常的反应。去厕所的时候我顺便检视了一下,一切正常。我为自己的纯洁之体和轻松状态而倍感骄傲。我走回去,继续加强交谈中的下流成分。这次我是有意为之。我感受到了某种永远不变的东西,诸如王玉是朱浩的女人,而朱浩是我最好的朋友。诸如我上衣口袋里的那张车票。在这永恒的格局和必然的流向中我放弃了自我,犹如放弃了欲望。我是多么的安全又多么的幸福!    
     1988年    
    后来朱浩还是和王玉性交了──这是免不了的。虽然从来没有人明确地告诉我这一点,但我相信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的。我还知道王玉在朱浩以前是一个处女。是他把她破坏了。之后,朱浩匆匆结束了那个长假,出差归来回到济南。他回到了老婆身边。他开始和王玉通信。她的信都是寄到他们厂他的办公室里的。他坐在办公桌前阅读来信,然后从抽屉里找出一张白纸刷刷地给她写上一堆。台灯照在他天然卷曲的黑发上。他侧着头、思考着,面无表情。我知道他所用的信纸是他们厂的专用信签,抬头部分被整齐地裁掉了,依稀留下一道红杠。我还知道他用的信封印着他们厂的名址。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朱浩同时也在和我通信(使用了完全相同的信纸和信封)。我知道一切,但就是不知道王玉会从朱浩的来信中读到些什么──他从来没有干过装错信封的蠢事。突然,朱浩被自己的幽默逗笑了,环顾四周才发现办公室里已空无一人(除了他和自己)。同事们都下班回家了,而他是自愿留下来的。他的任务是值班,看电话。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写信或回信。他在信中对王玉说:“要不我们去澳洲,做一对袋鼠夫妻?”后来这句话成了他诗中的一句,我才得以窥见的。他为一只办公室里的公袋鼠而笑了,乐不可支。他笑得前仰后合,当然不是为了澳洲原野上的那一对。当时确有很多人去了澳大利亚,他们倾家荡产,借债挪钱地去了。朱浩用典一向紧贴时代。我想他不过是借题发挥,针砭时弊而已,并不是真的要去什么澳洲或澳大利亚。    
     新风东街    
    信箱里有一张通知单,让我去希望路电信局取一份电报。看来下午已来人送过一次了。关于这份电报,我一点线索也没有。我想:八成是朱浩要来了──他改变了主意,请了假,来和王玉和好如初。这样也好,明天我去滁县,就让他们在这里过几天小日子吧。王玉连连摇头,说绝对不可能,朱浩是绝不可能来许城找她的。这么说其实是盼望朱浩来──我看出来了。    
    我们上了楼,稍歇片刻,就又下来去车棚里推车。王玉坚持带我。她的心情很迫切,所以骑得飞快。好在夜深人静,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我们很快就到了。灯下,一个制服碧绿的人递上电报。果然不是朱浩拍的,也不是我认识的其他人。电报还是我上午发往南京的那一封,被原封未动地从南京退了回来,原因是地址有误。我把新风东街错写成东风新街了。这个地址我至少写过四封信去,从来也没有出现过差错。    
    王玉又在拿她乌黑的眼睛看我了。也许,是天意让我不能成行吧?这么说勉强了点。因为此刻我们就站在通宵营业的电信局的前厅里,再给袅袅发一封正确的电报也为时不晚。不能说我已无能为力,或需假托于什么天意。要说也只能说是天意的一个征兆而已。再者,即使袅袅没有及时收到我的电报,我也能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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