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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慢船去中国-第48章

小说: 慢船去中国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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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步小步地挪到客厅里,她将筋疲力尽的老夫人送到她的摇椅前,扶她坐下。简妮伏身帮婶婆坐下的时候,闻到婶婆的嘴里散发出一股苹果腐烂时的气味。那气味,与叔公病房里的气味一样。当时,大家都怀疑那股新鲜的腐烂气味是医院病房的气味,现在,简妮意识到,那就是老人垂死的气味。    
      婶婆靠在椅上喘息着说:“你看,我正在死去。”    
      “我要送你去医院吗?”简妮问,“或者打电话让救护车来?”    
      “不。”婶婆说,“现在好象还没有真正到时间。”    
      简妮默默看着婶婆,看她努力吸进空气,象被人卡住了脖子。叔公过世时,爷爷曾在病房里突然号啕大哭,简妮回想起那奇怪的哭声,那时,大家心里都充满了终于没顶的惊惧。爷爷的哭声将大家猛推一掌,打入深渊。但此刻,简妮发现自己心里却是奇怪的安宁,她甚至在婶婆“丝丝”的喘息声中,闻到走廊里一缕缕福建水仙的香气。她将婶婆的手放在自己手里,象护着一只小鸟似地,轻轻团着她的手。简妮记得叔公病重时,日以继夜地输液,自己也曾将他因为输液而冰凉的手握着,想要温暖它。垂死老人的手,都是这样沉甸甸的,好象正在坠落中的苹果。    
      婶婆渐渐平静下来,她并没抽出自己的手: “你得再拉上来一点,我看你有点不舒服。”    
      简妮慌忙抬起身,将后半身提了一下,她抱歉地笑笑:“我又忘记了。”    
      “这件旗袍真漂亮。”她打量着简妮说,“我真高兴你穿得合适。别人都不怎么合适穿,她们在美国长大,从小穿了太多的Jeans。我的眼光不错。”    
      简妮笑了笑,她心里不太相信自己竟然是最合适的,她的脚在高跟鞋里象被门压住的手指一样疼着。    
      “你怕吗?”简妮问。    
      “不怕。我已经活得很长了,想要做的事,都做过了,想要去的地方,也都去过了,可以离开了。我更怕自己变得太老,太丑,却还活着。现在这样,不错。”婶婆说。    
      “叔公也是这么说的,他也做完了他这一世想做的事。”简妮说。    
      爱丽丝在椅背上侧着头,想了想,笑了:“他也可以这么说的。他一生喜欢女人,喜欢玩,喜欢时髦,他也度过了不错的一生。而且口卡口,直到曲终人散。”    
      “你们都是幸运的。”简妮说。    
      “是的。”爱丽丝点点头,“我满意自己的一生。”    
      “你最满意什么呢?”简妮问。    
      “我最满意自己能到世界上大多数国家去旅行过,要是我做王家大少奶,我这辈子做不到这点。自食其力,去看世界,是我此生的理想。我做到了。”爱丽丝说,“我腿摔坏了,再不能旅行了,那时,我就已经总结过自己的一生,我只有朝鲜和东非没有去过,因为我对那里没有兴趣,我已经看到了整个世界。我最喜欢奥地利,我这一生去过二十三次奥地利,直到飞机还在维也纳飞机场上,我就感到,象回到家。在那里,我有过一个情人,我们一起去过维也纳几乎所有最有名的咖啡馆,还有所有的博物馆。他住在美泉宫后面的街上,年轻的时候,我们彻夜在皇宫的栗子树下散步。我们一起读了一本法国小说,《皮肤上的盐》,好象书里写的,就是我们之间发生的故事。”爱丽丝用尽力气笑了一下,“你看,我得到了正好是自己想要的一生。”    
      “是的。”简妮由衷地同意。她不知道爷爷,爸爸,妈妈,朗尼叔叔,维尼叔叔,包括范妮,还有没有见过面的奶奶,在垂死的时候,会不会这样总结自己的一生。    
      “所以,已经够了。”爱丽丝说着,她转过头来,看着简妮,“我想知道你的功课好吗,在学校的情况怎样?”    
      “我不错。开始有点不适应,现在开始适应了。”简妮说。    
      “有困难吗?”爱丽丝问。    
      “有,但我一定会克服的。”简妮说,“我记得你说过的话,要想当一个地道的美国人,就要从好好读书开始。我能做到这一点。我将来还要穿你的那些旗袍呢。”    
      “我想要送一个礼物给你,我可以为你付你最想学的一门课的学费。”爱丽丝说,“上个星期,格林教授帮我最后安排妥当了我的墓地,墓碑,我已经预留好了葬礼的费用。我有一块好墓地,很多阳光,就在曼哈顿,很老的墓地,漂亮的地方。我的墓碑是白色的大理石,细长的,很秀气,我不喜欢那种矮胖的墓碑。上面将会用金色烫字。连字体也已经决定了,我一向喜欢维也纳的分离画派,我喜欢克利姆特,所以我要用青春艺术风格的字体写我的名字。我很满意。”    
      简妮诧异地看着爱丽丝,看她兴致勃勃地描绘着自己将在曼哈顿下城的墓地,操心她墓地是否漂亮,是否有足够的阳光。叔公要将家产用光才死去,而婶婆却在死后都要一丝不苟地做到十全十美。    
      “现在,我是真正的,完全的自由了。剩下来的积蓄,对我来说已经多余了。我想帮家里的孩子们实现一个他们自己的愿望。”爱丽丝说。    
      “每个人吗?”简妮问。    
      “大多数在我身边的孩子。”爱丽丝说,“我为托尼付了他去意大利旅行的飞机票,他喜欢意大利女孩。为派却克付钢琴夏令营的学费。你也可以提一个要求。我希望给你们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礼物,将来,你们会温情地想起我来。”说着,爱丽丝俏皮地笑了笑,“让我和你们最好的记忆在一起。”    
      简妮想了想,说:“我有自己一直想学的一门课,下个学期想要选的,是国际市场营销学。”    
      “真的?”爱丽丝问,“为什么?”    
      简妮说,“也许,我对做生意有兴趣,也许,我也想知道家里人到底是怎么做生意的。还想知道国际贸易到底是什么,会让中国人这样恨我们。有时候,我感到中国人比恨美国人还要恨我们。我在图书馆看了国际市场营销学的教科书,我感兴趣。”    
      “你知道,我也旁听过这门课,在NYU的商学院,1969年。”爱丽丝说。    
      简妮看着婶婆,她不知道为什么婶婆也去听这门课。    
      “我去,是因为这门课里,会说到许多美国文化与各国文化相交时发生的问题。我喜欢旅行,对这样的相交有很大兴趣。我不去听文化研究的课,是因为我喜欢商人看问题时的实际,直接和建设性。我不喜欢文化研究里那么多意识形态,不喜欢他们象上帝那样的态度。”爱丽丝解释说。    
      “这是有意思的课吗?”简妮问。    
      “是的,绝对。”爱丽丝肯定说,“对你的理想来说,是很好的选择。”    
      “我并不真正知道自己的理想是什么。”简妮说,“我不能肯定,我并不十分了解自己。”她看着放在茶几上的照片,照片里那具柔和的乳白色棺木,上面描着金,与婶婆卧室里巴洛克式的家具十分相配,那是她为自己选好的棺木,里面用的是白缎子的衬里,完全是她的风格,也是自己身上刚刚穿上的旗袍的风格。简妮抬起头来,看着婶婆的脸,心里一点点地,涌出了悲伤和失望,“你看,你连自己要怎样的棺木都能把握,而我,连理想是什么都并不明确。”她说着,“哈”地笑了一声。    
      “在我的生活里,我学到,美国是个让人追寻自己的地方,也许你为此背叛了别人,但你找到了自己。一个人找到自己,是顶重要不过的事。”爱丽丝说。她轻轻展开自己的手,按了按简妮潮湿柔软的手心,允诺道,“在这里,你也会找到自己的。”    
      “你就是这样决定与叔公离婚的?”简妮问。    
      “是。”爱丽丝答道,“他一定要回去继承王家的家业,我一定要看到全世界的好东西。我们不一样。”    
      “但愿我也能像你一样。”简妮说。    
      每年春节要聚在一起,吃顿中国饭,是王家住在美国东岸的亲戚们多年来维持的习惯。这个习惯开始于四十年代,那时候,初三,家里过年的正经事差不多都办完了,儿女辈的人,全回老宅自己热闹一天。王家的子弟和当时聂家的子弟很象,他们都是合家的京戏票友,高兴起来,他们就联合了聂家的孩子,在自家花园里搭台唱戏。王家的家规,不可以在家里办舞会,所以他们在家里唱戏,然后,一起去外面跳舞。多少年的春节初三,王家的儿女们都是这样度过的,那时,他们是个兴旺的大家庭。甄字辈的陆续离开上海去欧洲,或者去美国读书的那几年,最感寂寞的,就是过中国年时初三的那一天。也就是住在波士顿的甄盛和爱丽丝,要在那时赶到纽约来与甄展和范妮小聚的原因。    
      王家的春节聚会,六十年代末,在唐人街的上海餐馆又恢复了。那时,王家在香港股市中的投机已经惨败。1966年香港左派大闹北角,被甄展一家在上海妻离子散的遭遇吓破了胆的王家的人,借美国修订了新移民法的光,纷纷移民到美国。各家在美国安定下来以后,甄字辈在大年初三时又团聚了一次。他们到唐人街的上海餐馆来,还是因为爱丽丝。麦卡锡时代她做女招待时,教会当时做大厨的老板一些王家的传统菜式:放蛤蜊的什锦暖锅,水笋红烧肉,还有宁波人做的红烧豇豆干。这些菜式在这家唐人街里仅有的上海馆子里,成为受到客人欢迎的招牌菜。王家人在这里重又吃到家里的传统菜,自是十分的欢喜。他们就将每一年春节的团圆饭放到这里,初三这一天,家家都从东部各地开车聚到唐人街来。    
      二十多年来,老板退休,将餐馆传给在美国出生的儿子,儿子娶了上海媳妇,王家的团圆饭还是年年放在这家馆子里,成了真正的老客人。上海餐馆的老板在唐人街生活了半世,见到过许多出没唐人街的上海富家遗族,世态炎凉,沧海桑田,还能这样亲亲热热每年聚一次的,恐怕也只有王家的后代了。他们觉得,那是王家早早地将家败了的好处。    
      这二十多年来,王家团圆时,总有一只传统什锦暖锅放在圆桌的中央。那只紫铜的暖锅里,一层层地铺着粉丝,黄芽菜,咸鸡,咸鸭,风鹅,蛋角,虾,海参,肉片,高高地码着,暖锅里面生了钢碳,可以保持暖锅一直火热滚烫。王家的老人,一进上海餐馆,就能看到那只暖锅在圆台面中央噗噗地翻着白气,蛤蜊在最上面一层,象元宝一样张开着,脸上就笑开了。那是王家这样的生意人家讨的彩头,他们从小就看到的,是他们记忆中最亲切的旧物之一。王家的孩子中,不少人已经讲不好上海话了,在美国出生的,根本就不会说上海话,更不用说会讲国语。但他们也都认识这只紫铜暖锅。    
      这一年,是简妮第一次参加唐人街的亲戚聚会。她穿着婶婆的旗袍,大衣和鞋子来与自己的亲戚们见面。婶婆已经去世了,她安息在她的白色金边的上好棺木里,她的墓地上,果然几乎整天都能晒到太阳,种了一排玫瑰花。老人们见到简妮,纷纷说简妮和爱丽丝身材相似,背影看上去几乎会有错觉。他们纷纷说爱丽丝好眼力,是个“敲敲额头,脚底板就会响的人”。    
      一店堂里的王家人,大都打扮得花团锦簇。上了年龄的女人们大都穿着中国式的绫罗绸缎,好几个穿旗袍的,在手腕上吊着一个亮闪闪的小手袋,在上身穿着一件短的开襟毛衣。她们在领口别着一个翡翠的领花,在一团旧气里,富丽堂皇。老先生们将头上仅存的白发精心地梳整齐了,用小方块的丝巾象中国屏风那样,挡住脖子上松弛的鸡皮肤。他们彼此用英文问候着,夸奖彼此的气色和礼服。只有最年轻的人,才穿美国孩子的大裤子和篮球鞋。但他们很自觉地退在一边。    
      简妮一个亲戚也不认识。好在格林教授主动陪在简妮身边,一一为简妮介绍。他还特别将他们在王家家庭树上的位置为简妮点出来。简妮一路跟着格林教授,姑婆,婶婆,叔公,表舅舅,姑奶奶地招呼着,心里要是没有格林教授做的那个图表指引,还真要被弄糊涂。简妮看着自己凭空出来了这样一屋子的亲人,脸上笑着招呼着,暗暗想到,爸爸竟要铤而走险,才能将自己从中国救出来。心情有点复杂。    
      看到格林教授陪着简妮,王家的人都笑着对简妮说,她算是找对人了。他们叫格林教授“司马迁。格林”。自从格林教授开始整理和研究王家的买办家史开始,就在春节时被邀请参加王家的聚会,既然他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王家的历史,王家的人就认为,格林教授不是外人。甚至他们将1940年时家里拍的小电影的胶片,也交给了格林教授。    
      那个眉毛细细地,画得象钢丝那么细而坚决的老太太,她是太爷爷的最后一个妻子,从上海带到香港去的。“卢夫人。”格林教授向简妮介绍说。她先对简妮说了几句上海话,可简妮听不懂她的浦东口音。她便改说英文,简妮才懂得。她心里又吓了一跳,她以为这种小妾出身的人,不该会说英文。等请了安,退到一边,格林教授才告诉简妮,她从卫斯理毕业以后,回国当了太爷爷的英文秘书,她还是冰心的同学。她那一口浦东腔的上海话,却是地道老式的上海话,从前斯文的上海人才说的,没有新式上海话的粗鲁。    
      而在圆桌边上忙着追来追去的小孩子,就是派却克。他说了一口带着黑人腔的英文。按照辈分来说,居然是简妮的堂叔叔。他是爷爷最小的弟弟的孩子。一个混血的年轻男人对简妮“嗨”了一声,说:“我们认识吧?你到纽约的时候,是我去机场接你的。你的箱子坏了。”简妮知道他将自己与范妮搞混了。他就是那个喜欢意大利女孩,所以常去意大利旅行的托尼。    
      简妮还见到了和叔公长得极相象的老人,他是爷爷的小弟弟凯恩。爷爷从美国回到上海以后,他便到了NYU读书,因为当时甄盛叔公已经被确定要继承王家的产业,所以王家并不在意这个最小的儿子学什么专业。于是,他学的是自己喜欢的数学,学成以后,回到香港的大学里当了数学教授,后来,又回到美国大学当数学教授。他穿着米色的咔叽便裤和绿色的便装,让简妮想起自己学校里的教授们,海尔曼教授也喜欢这样打扮。他娶了一个洋人太太,那个老太太穿了件腥红的旗袍,衬着白发,倒象个中国老太太。简妮吃惊地看了又看,格林教授说:“她根本就觉得自己是个中国人。”    
    


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门简妮想起了姐姐

      简妮想起了姐姐,她夏天回上海的时候,虽然只是在纽约不到一年时间,人就有了很大的改变,在上海的街道上看到她,她总是与众不同,不象个地道的上海人。也许范妮心里一直把自己当成美国人的吧,简妮心里想。    
      在一团珠光宝气之中,简妮想起在格林教授书里的照片,是春节的全家福。那时女眷们是一样的珠光宝气。她们端正地坐在客厅沙发的边缘上,保持她们笔直的坐姿。她们也都穿了旗袍。那时,里面还有一个年轻的白人妇女,她也中规中矩地穿了旗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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