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面和花朵-第2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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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煤他们还是在三矿拉吗?」
牛长顺想了想说: 「可能还是在三矿。」
──问题是除了三矿他们还能到哪里拉呢?除了三矿牛长顺还能想出什么别的结果呢?
我: 「过磅的还是矿上的老马吗?」
牛长顺: 「可能还是那个老马!」
我: 「他们去过磅的时候,老马会不会端着饭盒去吃饭了呢?」
牛长顺: 「可能去吃饭了,但吃过饭肯定很快就回来了。」
我: 「你说今年的碳是不是还和去年的差不多呢?恐怕块头也大不了哪里去吧?」
牛长顺肯定地说: 「一年一年都是这样,今年肯定也大不到哪里去!」
接着我就把问题引到了核心: 「你说这次我们接车,是和他们相遇在三十里坡之前呢,还是相遇在三十里坡之后呢?是相遇到前十五里呢,还是相遇到后十五里呢?」
牛长顺这时也不禁兴奋起来:
「照我过去接车的样子,肯定是在三十里坡之后,肯定是在后十五里!」
一切和过去的回答没有什么区别,一切和我们做过的游戏没有什么异样,就像后边的车走在前边的车辙里那么自然和没有改变。但是我们两个还是越说越兴奋。在我们还没有接到煤车的时候,我们在自已的想象中,已经将接车的全过程都温习了一遍;现在我们在实践中继续前行,不过是对过去理论和车辙的一种复习罢了。我们在重复我们的预定,我们在重复我们对世界的全知,一切都是有把握的,一切意外都不会发生,一切惊喜都显而易见──但正因为显而易见,于是对这结果就更加兴奋了。这个兴奋的依据是:一切都会按部就班──但谁知道接车的最后结果,恰恰在这一点上出了问题呢?于是我和牛长顺表哥一下都措手不及和让铁一般冰冷的事实给当头打了一棒。于是我们平稳的在预定的航道和水域里──一点没有出圈、超标和超载──行进的战舰,转眼之间就沉没了和完蛋了。我们也就老毛子看戏傻了眼。因为我们设想了一切的装煤、过磅、接人和被接的地点、时间和种种细节,我们想到了三十里之前或是三十里之后,前十五里和后十五里,我们就是没有想到:
万一接不上他们我们怎么办呢?
──问题恰恰出在了这里。当我们走了一程又一程,翻过了一座土岗又一座土岗,当牛长顺的脚蹬子又出了一次问题我的自行车也掉了一回链条当然我们还是同甘共苦地将车修好虽然在修车的时候也有过一些短暂的烦恼: 「这车怎么老出毛病呢?」
「毛病怎么总出在脚蹬子和链条上呢?」
……
但修好自行车我们仍一如既往地兴奋。我们走过了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我们翻过了一座土岗又一座土岗,我们看了一道沟的风景又看了一道梁的数不清的花朵之后,我们下了道还在一个叫十里屯的地方打了一个尖呢──在一个小饭铺我还吃了一碗面条──就是没有想到接车的后果。──我对面条情有独钟说起来也是从1969年开始的呀,那个时候我觉得乡村饭铺的面条做得特别好吃,里面的油水特别大,它是在一个炒锅里烩出的而不是像俺娘在堆满柴禾的灶上一下就是一大锅;而且吃饭的人文环境也不一样,再不是那些整天见到的家里人俺爹俺姐俺弟弟,都是素不相识但看起来都饱经风霜满有把握的南来北往的客人。当我僭越着呆在他们中间的时候,我觉得空气都特别的流通和畅快与憋屈和稠密的家里不一样,说起来我从小也是一个爱拋家舍口四处飘流到了晚上不愿回家的人呀。本来是一个说走就走的人,本来是天空中翱翔的一只雄鹰,现在怎么成了圈里的一只土鸡呢?──但愿这是一种缺乏基础的自我超拔──于是我吃了一碗南来北往的面条。──饭铺之前就停扎着来来往往的煤车,车前往往还有一头小毛驴在那里四处张望张望一阵没看到什么就又低下头在一个打开的草布袋里吃着干草。这时令我特别生气的是:当我吃着这样一碗满含着我理想的面条的时候,我的成年伙伴牛长顺并没有进饭铺,而是在饭馆门口守着,毫不惭愧地从自己自行车后架的褡裢里掏出一块干馍像门前的小毛驴一样啃了起来。啃着啃着,也四处张望一下,没看到什么,低头又啃了起来。这时我就怪他破坏了面条那庄严而畅快的气氛──别的吃面条的人还不知怎么看我们呢──这并不是你能用自己不愿吃面条的理由所能搪塞过去的──他们会不会说:还有一个同伴,穷得连一碗面条都舍不得吃吗?我不也跟着你吃挂落吗?──30年后想起来,我想请牛长顺表哥原谅我的是,当时我所以撇开你独自去吃面条而不是像修脚蹬子一样与你同甘共苦,是因为我太想在这次接车的历史行动中划下一道道回念的深痕了。一次重大的历史行动,恰好又赶上了这样的气氛──等我接车回到村里的时候,我不就可以站在村头毫不在意地告诉那些瞪着羡慕和好奇眼光的小流氓了吗?──
「在十里屯打尖的时候(他们哪里知道十里屯是一个什么样子啊),还吃了一碗面条。」
于是在我吃面条的时候,我并不觉得是我拋弃了牛长顺,而是站在饭铺之外的牛长顺像不等我修脚蹬子一样撇下了我。他阻碍我对一个重大的历史行动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让我在吃面条的时候连一个发挥和潇洒的对象都没有。如果他没吃面条像小毛驴一起站在饭馆外边脸上露出正常的惭愧还好一些那么我在饭馆的良好的熙熙攘攘和南来北往的人文环境里还能居高临下地原谅他,问题是他在门外四处张望和低头啃馍的时候还大言不惭就让我怒不可遏了,使本来就打折扣的面条现在又减了一等颜色。如果事情能停留到这里还要好一些,我在吃面条的过程中对他视而不见装作相互不认识也就完了,但是可怕的事情继续发生,在我吃面条的中间,他突然走进饭铺又和我说了一句话,就使我所有的阴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一下就对世界和面条感到绝望了。当然从30年后的角度去考察,说不定当时饭铺里的人并没有对我们引起足够的重视,你吃不吃面条和说不说话都不会发生历史转折,但在当时,我觉得饭馆里所有的人都静了场和抬起了头,开始呆呆地和不解地看着我。于是我这面条算白吃了。我这面条吃得可真冤枉。一点没吃出应有的文化、气氛和内涵。所有的面条含义都让牛长顺破坏贻尽。面条马上还原成了面条甚至连面条也不是。所以当我们离开这打尖的饭铺又重新回到大路上继续前行的时候,我心里因为充满愤懑而开始闷闷不乐。又往前走了十五里,我沉着脸一句话都没有说。和我一路共患难的成年同伴牛长顺表哥似乎也觉察出什么,也认识到了刚才面条的重要性和他对我造成的破坏,这时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开始用别的办法对刚才的面条进行弥补,投我所好地没话找话地开始说起了三矿、老马、煤块的大小和三十里坡,但这些话都已经说过了再说还有什么意义呢?面条都已经过去了你再找补还顶个屁用。最后他还破碗破摔地说:
「其实饭铺里的面条我也吃过,我觉得味道也一般。」
把我的鼻子都气歪了,这种不愉快的情绪,一直持续了二十里,一直气到了三十里坡。等看到了三十里坡,我的情绪才有所好转。啊,三十里坡,果然是前十五里是大上坡,后十五时里是大下坡。由于对地理的陌生一下感到有些奇怪和兴奋,接着还要向已经来过这里的牛长顺打听一些什么──当现实中有一个更迫切的问题需要我来处理和回答的时候,我才将刚刚过去的历史问题彻底放下了,我才扭过脸来重新与他有说有笑。由于刚才的失误,牛长顺这时也格外地小心,看我与他重新说笑就像遇到大赦一样松了一口气,接着就做出格外的殷勤来弥补刚才的过失;我刚一问一,他就答二,我刚一问东,他就答西;这倒让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也对他有些找补于是两人终于恢复到吃面条之前的和谐和亲密的气氛中。就像和解的夫妻现在倒显得有些客气了──现在想起来牛长顺也是一个忠厚长者呀,本来他是有第三条路可走的,他可以利用现在的三十里坡来遏制和报复前边的面条,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将现在的三十里坡真诚和老实地弥补到以前的面条上──牛长顺表哥,三十里坡上你不是一个斤斤计较和以牙还牙的人。但是这时最严重的问题出现了,那就是:本来我们已经到达了相遇的终点,我们应该在这里接到煤车,但是当我们对三十里坡的地理环境兴奋和交换(交易)之后,我们突然发现这里并没有出现我们该接的人,不管是坡前还是坡后,既没有我的花爪舅舅,也没有牛长顺他爹牛文海。这就给我们出了一个难题:我们是前进呢还是后退呢?还是将部队停下来原地待命呢?我们又开始同甘共苦了。由于刚才的面条余波还没有彻底消散,这时牛长顺又讨好的征求我的意见。于是我也就倚老买老的地果敢地做出了决定:
「继续往前接呀。既然接不到,说明他们还没有过来──要不就是老马吃饭的时间过长耽误了装车,要不就是他们在回来的路上车胎放了炮补胎耽误了时间,我们继续往前接。」
牛长顺马上同意我的意见,头点的像小鸡啄米:
「那好,我们继续往前接。」
于是撇开三十里坡的风景和花朵,我们继续往前赶。当我们又向前走了三十里太阳已经西沉,我们登上了一个高岗停在制高点上突然能够遥望到三矿的所在地焦作府了,我们已经看到那焦作府模糊和星星点点的城市轮廓了,我们已经看到那星罗棋布的街道和人们行走的清明上河图了,我们已经看到那府中的一矗宝塔而夕阳正好掉在宝塔的一侧了,我们已经觉得身边的田野已经升起暮色的雾气听到秋虫在暮气而不是在白天和清晨的鸣叫了,我们已经看到了虫在草上飞和鸟雀都要归家了,我们已经闻到异地的村庄上空飘起的另一种味道的炊烟了,这个时候我们才突然明白,我刚才的决策是完全错误的。我们已经在路上走得太远了。我们已经将我们要接的人和车在路上给错过去了。我们已经接不到我们要接的人了。而这个错过去,很有可能就是因为刚才我在十里屯打尖的时候执意要吃那碗面条,而我们要接的两辆煤车这时从饭铺后面穿过去了。后来证明事实的真相很可能就是那样。当然也有可能有另一种情况──因为从事后的调查看,被接的花爪舅舅和牛长顺他爹牛文海也曾经在另一个地点二十里屯打过一回尖,是不是因为他们的打尖,我们从他们的饭铺后边穿过去的也难说呢。擦肩而过的责任到底该归罪与谁,30年后我特别想从新提起。当然他们没有去吃面条,一人在那里喝了一碗杂碎汤──还就着各人的杂碎汤泡了许多自己的干粮。当碗里因为加了过多的干粮汤马上就洇浸到了干饼里他们喝了两口汤吃了一口饼这汤就不见了于是他们恬着脸向饭馆的主人要求无代价地重新添汤──一开始添汤还很顺利,但随着添汤他们不断地往里加干粮循环往复要求添汤到第四次时,老板脸色已经明显不高兴了──后来他们向村里人叙述这件事的时候,还用一种愤怒的口吻说:
「脸拉得跟驴一样!」
但还是揣着小心和碰一碰运气地第四次将自己的碗伸了过去──还用一种自我解嘲的口气说:
「这日子不过了,大哥,再给添碗汤。」
后来牛文海说: 「本来当时我不想添汤,但是看到花爪还要添,我就跟着添了。」
如果牛文海的叙述属实的话,那么事实的真相就应该是:花爪舅舅首先将碗伸了上去:
「大哥,不过了,再给添点汤。」
牛文海也迫不及待跟了上去: 「大哥,我这里也不过了,也添一碗。」
这时花爪舅舅倒是吃了牛文海的挂落呢。如果只递上一个碗,老板说不定拉着驴脸也就原谅了他给添上一碗汤,就好象一个群众对领导提出的无理要求领导也就原谅他答应他不跟他一般计较了,但是现在看到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单数而是一个复数不是一个人而是大多数人蹲在广场上递上来的不是一个碗而是许多碗的时候,老板理所当然地伸出自己的汤勺挡住了他们:
「别介,汤不能再添了,你们不过,我还过呢。」
本来只是添一碗杂碎汤,现在老板也从「过」还是「不过」──活着还是死去的角度以牙还牙地拒绝了他们。接着场面就可想而知了,两只已经没有汤的碗──碗里都是半湿半干的干粮,有的被油汤浸了一半,有的干脆还没来得及沾汤──就这样尴尬和干燥地停到了空中。接着他们能拂袖而去吗?最后的结果必然是:他们也不过自我解嘲地干笑一下,重新将自己的碗又放回到自己的面前,一声不响地埋头吃完了自己碗里的干燥的大饼,然后臊眉耷眼地走出饭馆,也就从岔路重新走上大路开始继续拉车了。这时两人才将心中的愤恨发泄出去:
「操他亲娘,吃杂碎不给加汤,多么不是东西!」
「在镇上老吴的饭铺吃杂碎汤,可是给添汤的呀!」
一下连前边的已经加了三碗两人就是六碗的事实也给忽略了──一个人要想否定另一个人,是多么的不顾事实和添枝加叶呀。虽然花爪舅舅和牛文海在添汤不添汤上犯了品质问题,但是从追查接车错误的角度出发,这碗杂碎汤应该对我大为有利,因为我们的擦肩而过就有了双重的可能性。可能是因为我的面条,也可以是因为他们的杂碎汤。失之交臂之下,面条和杂碎汤应该打一个平手。就好象一些经典电影中的情形一样,两个相互寻找的人──而且是在战争状态下失散的呀──历经艰难,但是在同一岔路口,就差那么几分钟,他们又失之交臂越寻越远──本来两人错过的责任应该各承担百分之五十──现在我们接车的和被接的两组人也应该平分秋色,我有面条,你有杂碎汤,但是从30年前村里评判和谴责的结果看,人们却不分青红皂白地一下将这个责任和屎盆子全部扣到了我们两个接车人的头上,而对两个拉车人自作主张去喝杂碎汤──而且还加了六碗汤──那要耽误多长时间啊──的事实给忽略了。──从这个意义上讲,那个掌管着杂碎汤的老板的不给添汤倒在一定程度上帮了我们的忙呢。但正因为已经加了六碗汤,时间的流失就使我们失之交臂,于是责任都扣到了我们的头上。当我和牛长顺表哥灰溜溜地从三十里坡返回村庄的时候,一村子人的愤怒在那里等着我们呢。在村庄接煤车的历史中,还是第一次没接着人让被接的人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将煤车拉回了家──这不等于没接吗?还让你们骑着自行车疯跑一天干什么?──连花爪舅舅和牛文海这时也忘了自己杂碎汤的责任,故意在那里显出车没被接着而更加精疲力尽的夸张样子给大家看。这就从客观上更增添了我们的罪过──其实我们也是多么渴望能在三十里坡接着他们在夕阳之下拉那煤车精神抖擞和威风八面地一块进村让人围上来问三问四呀,接着我们就把车拉到了花爪舅舅家,刘贺江聋舅舅踱着方步来对我们问三矿和老马,煤块的大小和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