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面和花朵-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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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能停止到这里,也算不幸中之万幸。」
少女哨这时做出委屈的矫情样子,用手点着基挺的眉头说:
「你让我怎么说你好!」
「还不把我的裤腰带还给我?」
接着,像久别胜过新婚,闹过别扭擦干泪水之后大家更能倾诉衷肠。先是不好意思地相互一笑,接着激情和火焰就出来了。两个人又像过去基挺刚收工哨刚走出厨房一样,就急不可耐地相互搂抱着进屋和上床了。剧情转播到这里,也就结束了。再往下转播,就是黄色的和绿色的了。于是电视机下,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但是我们大家──不管是导播还是观众,不管是袁哨或是基挺,都恰恰忘记了一点:这场转播虽然很成功,但是它还是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这场转播的起因──袁哨是不是摸了巴黎来的女孩子,最后也被票子风波给淹没了。我们还是受了欺骗。现在的票子,就装在骑在毛驴身上的我们哨的贴身裤衩里。而俺爹和白蚂蚁之流,恰恰看到赶集又忘记了票子。这也是错中错和戏中戏呢。
我梦见这条集市是一排一排的铁筒铺面。是幽暗的黎明前的熙熙攘攘的街道。好象还是一个通衢之地。通往集镇的村头上,有一条快速流淌着的青石色河流。河上架着一座木桥。这是一个鬼市吗?一排一排的铁筒铺面,排在街的两边。铺面上挑着一盏盏鳖灯,油灯如豆,灯捻上冒着一股股黑烟。街上的人都悄悄地在那里走,一个个将一只手放到背后。手里都抓着一顶白冒子。是梦中的关系,还是前世的冤孽呢?在一片旷野上,或是在村后的土岗上,她拋弃了她的人群,来到了我的面前;大家拥来问:这是你的人吗?她肯定是我的人。但我竟摇了摇头。她期待目光中那一点点退去的火焰和一点点增虽的绝望。她像狼或是像猪蛋已经变成的旷野上的猪一样凄厉地狂叫了一声,又向已经拋弃她的人群跑去。她头发和衣服背对着我在飘舞。这时我也微笑着将手背到了身后。这时我才明白,心肠的变硬是以别人的痛苦甚至死亡为代价的。我们多么盼望我们更加没有心肝。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微笑着将手背到身后去的。重要的决策,原来就是一句话;不重要的议论,我们啰里啰嗦了一辈子。「朋友,久违了,你可真让我想念」──说这话的年龄,早已经永远过去了──一开始以为没有过去,突然有一天才知道已经永远过去了。为了这个,为了这个事件的本身而不是为了包藏的祸心,我们不知不觉地流了泪。亲爱的朋友,原谅我吧。我没有发现我的过去和现在有什么两样。我背后的手中不是我的白帽子,而是我滴血的石头和提溜的心肝。我的朋友是谁呢?算来算去,也就是老孬舅舅──一个多么坚强的手臂,还有亲爱的猪蛋大叔,白蚂蚁伯伯,曹成大叔和袁哨伯伯,还有瞎鹿,六指,白石头和小麻子──找到了你们,我才找到了快乐;得到了你们的认可,我才算回到了温暖的家;离开了你们,我就孤立无援和不知身在何处;谢谢你们一直伴随着我;亲爱的朋友,你们好吗?有你们在我的身边,我就可以放心和安然地入睡了。亲爱的乡亲们,就好象已经把孩子哄睡着了的爹娘一样,你们该干嘛就干嘛去吧,该赶集就赶集去吧──集市已经开始,阳光也很明媚,杏花三月的春天的日子里,我已经看到六指叔叔剃头挑子里的水,冒出温暖的热气来了。影帝瞎鹿到了家乡,也放下了他的影帝架子,头上走出汗的时候,脱去了影星帽,露出了大秃瓢。不是说赶集吗?不是我们故乡的少女哨所提议的吗?俺爹和白蚂蚁也一喘一喘地在路上走。这时世界出现了奇迹,本来我们走得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屁股掉得和两腿倒腾得也很平庸,但这时天空上突然出现了红云,出现了五彩的云霞──这里也不是准噶尔盆地而是平庸的河南平原呀,但就在这里,云霞竟不是烧红了天的一边,而是烧红了整个天空,盆地的四周都是彤红;在天的尽头和天地相接的云霞之上,突然出现了久违的冯.大美眼。这时我知道了我所说的一切。朋友,久违了,你可真让我想念。她的裙子和带子,她的云鬓和头发,都在那里飘。她的裙子的边上,滴溜着一个小人。这个小人像是一头猪,又像是一个人,看来看去,他竟是我们的猪蛋大叔。猪蛋大叔的四只小蹄爪还在那里踢腾呢。于是我们开始欢呼起来。欢呼的同时,我们充满了对猪蛋叔叔的嫉妒呢。我们都把猪蛋当成了自己。我们感到了这次赶集的伟大意义。我们这个集没有白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又回头感谢我们故乡的少女哨「她」的同性关系者基挺。虽然他们身上有钱而我们身无分文。有了这朵云霞的出现,世界的一切都显得分明和无所畏惧了。天上挂着的,就是我们地上所期待的呀。我们看到了飞舟,就在我们平常赶集的天空上。它尾部五彩的光芒,如一个探照灯在那里移动。突然它又变成了一个道教的圆盘定在那里。接着它又「嗖」地一声倏然不见了。一个形影模糊的白被单拉着我的手说:
「我们结婚吧。」
我说:「只要你不让我吃泡饭。」
这时我的眼中流出了泪。我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和这个幻影结不成婚了。过去我的心肠上还流着鲜血,现在它已经变成了石头。1942年俺姥娘拍着沟里的石头说:什么时候能把这石头拍成馍就好了。我要告诉您姥娘,过去在大灾大难之年,您没有把石头拍成馍;现在在和平的岁月里,您的外甥却把这石头拍成了心。从今往后,我就不怕愤怒和绝望了,我就怕我突如其来的高兴。我将这高兴告诉给谁呢?谁能在我高兴的时候不说我的外露和肤浅而用白被单将我包裹起来呢?这时我又明白,亲爱的朋友,你是不可替代的。我对生人和外人分外客气,我对自己人不答不理。不是我不愿意,是我的亲爱的另一些朋友们所不同意。他们是谁呢?就是老孬和猪蛋大叔一帮了。我现在正走在老路上,我现在正走在土路上。我看到这个天空出现奇迹的时候,就是我和这个世界彻底分手的时候。我真的走到了我的朋友们中间。在没有你的日子里,我又感到分外的孤独。虽然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也在费尽心机地算计我。为了这个算计,我就投奔了我的老孬舅舅和猪蛋叔叔了。我从来不回忆往事。在不回忆往事的日子里,突然我的泪就流了下来。在我傻呆呆地呆着的时候,谁要这个时候上来问我「你怎么了,」我就与他或她不共戴天。我傻呆呆地在那里呆着的时候,你就让我在那里呆着。我谢谢您,这日子。我就回到了大庙和寺院之中。悠悠的钟声中,我慢慢地在那里掐着我的佛珠。
「师傅,您贵姓?」
「出家之人,还有什么人和什么姓,就算是姓狗吧。」
「家里还有什么人?」
「这里就是家,哪里还有家?都已经不记得了。」
我发现我的小狗娃在槛外凄厉的哭声。我却在那里微笑着纹丝不动。这时,钟声、钹声、木鱼声、还有越来越高的抑扬顿挫的念经声,响彻在大堂。哪里飘来一股桂花的香气呢,在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远在巴黎的朋友,你现在正挎着谁的肩膀在这个世界上行走呢?大贤隐于朝,大隐隐于市。我现在已经走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了。我已经又把木鱼,交到了我们故乡美丽的少女哨和「她」的同行基挺手上。而少女哨和基挺到这个集市上赶集的目的,却是为了给家里买一把夜壶。风车在手推车上转动,年画铺满了街头。俺爹和白蚂蚁,在那里背着褡链在人群里穿行。影帝瞎鹿已经摆上了地摊,在那里表演上了《大狗的眼睛》里的一个片段。六指的剃头挑子火光闪闪,热气腾腾,「唰」的一刀下去,你的脑袋就光了一半。我和白石头,到了春天,身上还穿著一个油渍麻花的空心棉袄和爆出棉花团的灯笼裤,我们的爹手里都没有钱──平常他们还怪我们呢,现在你们怎么就捞不着上镜呢?让孩子们到了春天还换不下冬装。我们光溜溜的身子在灯笼裤里一层层冒汗呢。我们两个小脏脸,空空地张着小嘴看着这个集市。世界名模冯.大美眼穿著一条新设计的飞蝶一样的超短裙,在我们延津县王楼乡的集市上穿行。一头小猪在后头给她拉着裙边。这时我们放心地知道,刚才挂在天边的两个人并没有相恋,这个荒郊野外奔跑的猪,这时也只是来客串一下拉裙边的角色。我们的冯.大美眼,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在被人家消灭的时候,还在坚持正义、真理和同性关系原则。她的灵魂一直没有胡来。在她搞不成同性关系时候,她宁肯重新回头操起她已经丢下认为没有意思的模特生涯,也不愿意因此出卖自己的灵魂。达则兼治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有主义,有原则,飞起来就是一架鹰而不是一只鸡,不是那种有野心而无原则,形不成独立力量只能附庸别人的人──就像俺爹和白蚂蚁,一辈子倒也在匆忙,一辈子倒也在张罗,但是酒席张罗好了,坐着吃酒的往往没有他们。他们还在儿子面前神气活现,还在众人面前以打儿子为荣呢。我们的冯.大美眼与他们不同,落魄到这种地步,一颦一笑,还不失大家风度。她的裙子拖起一层尘土路过我和白石头的时候,百忙之中,还忘不了向我──她的一个故乡和老熟人──单独颔首点头,微笑着打一招呼;白石头这个小瘪三就和我站在一起,她就没有看白石头一眼。──从这个招呼本身,就可以看出她也是有分寸而不是乱打招呼的,就是到了这种地步,她也不是剜到篮子里就是菜。有了这一眼,也就不辜负我们俩同机飞在天上一场了。白石头也看到了这一点,当然他在心里有些吃醋和不舒服了;但他这时也狡猾了,说话也知道拐弯了──这也是常跟我在一起的好处,他故作不在意地说:
「这目光不包括我我也没有什么,一个过时和失势的风尘女子,不看我我就活不下去了?还以为是第一卷中刚从专机上下来的时候呢,她不是早已经从我们心中退去了吗?她不是在我们生活中早已变得无足轻重了吗?现在不是她理不理我的问题,恰恰相反,是我理不理她的问题。不自知的是我吗?不,恰恰是她!本来我不想向你解释这一切,有解释的心要吗?但我怕你误会而不是我误会,我就把这个误会还是给你讲明了。我干脆给你挑明了,她现在在我心中,就是一堆臭狗屎!……」
说着说着白石头就愤怒了。我一直没有答话。只到他自己突然意识到这种愤怒本身,就是对人家在乎的时候,才突然红着脸打住了话头。这时俺的妗,已经从街那头走到了街这头。在乡村的大集上走模特,比在世界的展台还别有风味和风光无限呢。就好象从大饭店里走出来,突然在街头的小摊上吃了一次卤煮火烧一样。土头土头脑的乡亲们,可在自己的大集上见到世界名模一次。如果不是特殊时期,说不定我们还见不到她呢。至于她为什么在这种特殊和困难的情况下还要来参加这次大集,成了以后研究这段历史特别是以这次集市为专题的人所提出和困惑不解的一个问题,因此又分成了几个学派。是要招摇过市吗?是人心不死吗?是要翻天的预兆吗?还是不甘寂寞怕人忘记来安慰自己的心灵呢?如果是后一种,我们可以原谅,谁没有这种时候呢?但如果是前一种,就是有有政治野心人们就要格外提防一些呢。后来俺妗重新出世,当她又一次成为世界的中心和再度辉煌的时候,记者采访她为什么在灵魂低迷时期还要出席这样一个乡村集市时,俺的妗微笑着说:
「当时我的骑马蹲裆布没有了,我到那里就是为了买一包卫生巾。」
记者们一阵鼓掌。一个女人的日常活动,竟被我们人为地猜想和夸大了它的社会意义。说明在我们内心还是把人家当成了伟人。我们的白石头还有些不服气呢。这时哨和基挺主动接上去说,当时我们刚刚发财,许多人也不知道我们干什么去,其实我们赶集的目的也非常简单,就是为了买一把夜壶。虽然他们这种攀扯和模拟有些生硬,让我们哭笑不得,但是当时他们确实像俺妗买了一包卫生巾一样买了一把夜壶呀,于是我们只好让他们白白钻了这个历史的空子,让他们一下也站到了伟人的行列而无话可说。历史确实有好多空子可钻呀。哨和基挺还在那里振振有词地说,三月里还是有些倒春寒呀。夜里床上出了一身汗,出门上茅房说不定就要着凉呀。着凉了就要感冒甚至是发烧。在你们故乡的农舍里建卫生间已经有些仓促和来不及了,这就需要一把夜壶。在有了夜壶的时候,我们需要别的;在没有夜壶的时候,我们就需要一把夜壶。当然,在同性关系运动中人们到底需不需要买一把夜壶的问题上,乡亲们中间又产生了一些争论。譬如讲俺爹,就不赞成别人买夜壶。他有一个切身的理论,只要一个人要给另一个人买夜壶,就是要存心谋害他。他在夜壶的问题上谈虎色变。来赶集的时候,他不知道赶集的发起者来干什么,到了集上,当他知道他们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为了买夜壶,他就大呼上当。他拉着白蚂蚁的衣襟说:
「不管别人怎么样,你千万不要给我买夜壶。我是一个见了夜壶就晕菜的人。」
这时就开始大骂我和我的几个兄弟。因为在我们故乡还没有开始搞同性关系之前也就是大家还处在关系的初级阶段大家还在搞异性关系的时候,这个时候俺的娘死去了。俺娘死去之后,俺爹开始闷闷不乐。一开始我们以为他是为了俺娘的死而在那里继续沉痛呢。大家也就没有把这情绪放在心上。终于有一天,俺爹发火了。那天晚上,月牙高高地挂在天上,俺家刚刚吃过晚餐,主菜是一只烤鸡,配菜是一块馊豆腐。吃着吃着,俺爹就出题目了。看着俺爹平常不着腔调吧,这个时候倒是来了智能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单刀直入,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发火──经过这件事,我对俺爹还有一种新的认识呢,他什么时候经过自我努力水平就提高了呢?他端着一碗最后的稀汤,不声不响地在那里潸然泪下。泪珠珠一串串地落到了他自己的汤碗里。如果他像往常一样动不动就跳脚发怒,对我们提出质问和声讨,我们还真习以为常不会理会他,我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该喂牛就去喂牛,该刷锅喂猪就去刷锅喂猪,大家都在忙生活和物质,你一个糟老头子,这时倒要在精神上爆发了?最后人都走光了,剩他一个人在对着空桌跳脚。问题是这次他没有跳脚,就在那里一个人悄悄地落泪,泪还很艺术地用碗接着,这开天劈地头一回的智能举动,倒把我们给吓住了。我们都放下手中的牛食和猪食,媳妇们都用围裙擦着手,围到了老头子的身边──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见俺爹在那里跳脚,就是弟兄们想围过去,也要看媳妇们的眼色,不然事情就复杂了,矛盾就不是单一的了。谁没有一个爹呢?谁的爹不跳脚呢?你的爹跳,俺的爹就不跳了吗?你围你爹怎么不去围俺爹呢?于是这个院子一整夜甭想安静,不是这房起了风波,就是那房媳妇也开始跳脚──又多了一个爹。所以从这个意义上,俺爹今天的举动也算是智能地救了我们弟兄,让媳妇们也忘记了自己的阶级立场围了过来──哪怕她们仅仅是出于好奇心,也算是给我们解了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