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面和花朵-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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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家举行婚礼不管是人是狗给我下请帖,我都不怕。我去就是了。我拉着俺姥爷的衣襟,从熙熙攘攘和没什么了不起的人群中穿过,安然就坐在八仙桌的上首、臭鸡蛋之前──臭鸡蛋就是俺姥爷的名卡──任何领导人出席会议与熙熙攘攘群众的最大区别就是,群众进场找不著名卡,而俺姥爷的名卡就在主席台上放着呢,我们还匆忙个什么呢?我们一出场,灯光就打开了,迎宾曲就奏响了,我们接着找我们的名卡就是了。当然这也给俺姥爷带来了一些麻烦。过去俺姥爷找名卡容易,但自他到欧洲当教授以后,落下个近视眼──看看做学问是容易的吗?这时到主席台上找自己的名卡,就有些费劲和操心了。这时他往往由衷地说: 「当一个领导看似风光,其实还不如当一个普通群众呢,进场随便坐就是了,不用找名卡。」
又感叹: 「如果不是为了大家,我还干这个干什么呢?」
弄得我们全体人民都非常感动。当然了,俺姥爷的这点风光和得民心,落到他亲外甥我身上,我也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呢──他的名声不好我倒沾光,他的名声好了我倒要跟着吃挂落;因为人民拥戴姥爷,也容易在我身上发生感情转移,看到我就像看到了俺姥爷;我当然可以经常说:「我代表俺姥爷……」如何如何。大家一阵欢呼。但正是因为这样,人们继续移情,在日常生活和日常作为上,也容易拿俺姥爷的标准来要求我;两相一对照,人们就对我失望了;这时往往会说:
「这个小刘儿他姥爷是盖世英雄,怎么到了小刘儿这里,就成了这个操行呢?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了。」
一下就让我抬不起头来。我再在人面前走和村里穿过,就感到低人一等和矮人一头。这是俺姥爷给我带来荣耀、虚荣之后的副作用。为了这个副作用,可就别怪我以愤怒和要求偿还的心情对待俺姥爷当然也包括俺姥爷的臭鸡蛋了。当我看到这个臭鸡蛋,一方面我就对这个世界放下心来,同时我在这个臭鸡蛋和名卡之后和俺姥爷一同落座,就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和理亏的感觉。一切都是应该的,一切都是你害的,过去我们有难同当,现在有了臭鸡蛋我们就有福同享吧。──当然喽,在臭鸡蛋面前人们也不会摆两个名卡,一个写着「刘全玉」,一个写着「小刘儿」;这时我对写牌和安排座位的王八蛋也有了意见,当你们需要我的时候你们让我代表俺姥爷,现在安排座位的时候你们却把我给拉下了。人们就是这么短视。于是我只好尴尬地坐在俺姥爷的腿上。但这也带来一个效果,那就是凡是我在严肃地观察世界和对待世界的时候,我就一定是坐在俺姥爷腿上的;因为坐在俺姥爷腿上是理所当然,;因此冷眼看世界得来的更加深刻的一面,就不能记到俺姥爷账上而只是我个人的独特发挥了。就好象我站在粪堆上登高望远看到辽阔世界的是我的眼睛而不是粪堆,就好象我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认识和描画出的世界还是我的世界而不是前人的世界一样,这样的大功告成理应由我独揽和独吞而和俺姥爷就没有什么关系了。还要让我在他的阴影下生活多长时间呢?──于是,在女兔唇和莫勒丽的婚礼上,我拿着人帖或狗帖,拉着俺姥爷的衣襟,大摇大摆就来到了臭鸡蛋面前,一同和他入了座──待俺姥爷入了座,我一下就熟练地跳到了俺姥爷的腿上。俺姥爷倒是比我大度一些,没有和孩子一般见识──就冲这一点,俺姥爷就不失为一个素质优良的成年人,一个不和孩子一般见识的成年人──这样的成年人,现在世界上还剩下多少呢?──从这一点出发,我又不能对俺姥爷太张狂和给他搞得太下不来台。这时我和俺姥爷狼狈为奸相视会心地一笑。我坐在俺姥爷腿上,看着这轰轰烈烈的结婚场面,虽然这不是我结婚而是别人结婚,但我还是看得眉开眼笑和乐不可支。弄得俺姥爷倒要不时地提醒我:
「别疯得过了头,在大庭广众之下显得没教养──看着你没有教养,接着人们不就想到我了吗?你没有教养是个孩子家人家不会说什么,但我是你姥爷是个大人不就要跟你沾包了吗?──这个时候我可不想跟你平分什么!」
于是我的笑声小了一些。跟姥爷在一起你也得注意不能因为枝节问题闹过头跟他闹崩了。闹崩了对他没好处,对你就有好处了吗?不是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吗?于是我的举止就收敛了一些,但还是止不住在内心心花怒放呀。村里的结婚此起彼伏,刚刚看到牛蝇.随人和白石头、基挺和袁哨、瞎鹿和巴尔、老刘儿和白蚂蚁结婚,接着就看到了女兔唇和莫勒丽的婚礼,虽然别人结婚自己看着也是干着急,但当自己结不成婚看到别人结婚也是我们孩子的节日呀。这也显示出我们的大度。虽然在这场人生变革中我们这些孩子得不到什么,但变不变革不都是成年人的世界吗?──这一点我们早就看穿了,于是我们也就死心了和乐和了。你们已经公开地把「阳萎早泄淋病梅毒」贴遍了大街小巷,我们跟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们既然不能和你们一块悲哀,我们就只能和你们一块高兴了;我们管不了你们结婚以后会出现的阳萎、早泄、淋病和梅毒,我们就只能管到你们结婚了。虽然说我们在我们管辖范围之内的高兴也有些盲目和想当然,夜色就要降临了,婚礼就要结束了,新娘在炕上盘腿已经盘了一天了,新郎就要进去了,新郎进去院子已经冷清了我们就要空空落落地回去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在席还没散曲还没终的时候,我们还是及时行乐地在婚礼的桌子下爬来爬去。看着我们这样你们也忘记解散在那里兴奋地说: 「这帮小狗崽子!」
但我们的目的并不是让你们在那里继续高兴。为了不让你们的阴谋延长和得逞,我倒是自动收敛地爬回到姥爷腿上。我们见惯了烈火鲜花和势如燎原的风景,我们还能跟你们玩这种小玩闹吗?别人看着是臭鸡蛋,我们却能把一个故乡浓缩到里面呢。我们明知道它再也孵不出小鸡,但是我们还是想突然把它装到姥爷的裤裆里。我们从小爱摸索自己的裤裆,也算我们不辜负同性关系后代的名声呀。我们看着大人结婚,焉知我们这咱摸索和小孩子过家家不是共同意义上的行为呢?我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我们迈着共同的步伐──走在大路上。我们走得昂首阔步和怡然自得,太阳照在枪刺上,发出整齐的光芒。这时我们看到故乡的墙头上,坐着两个戴着小红裹肚头上梳着丫髻的孩子在斗草玩呢。他们的身边和身后,开满了红色、白色、紫色和蓝色的剌叭花。「你是一个夫妻蕙」,「我是一朵并蒂莲」。他们对墙下路过的队伍充耳不闻。可见他们是多么地处世不惊了。这就使我们怀疑我们前进的目标、目的和价值了。队伍一下就乱了,孩子一下就不见了──俺姥爷一下就放了一个大屁。这两个孩子是谁呢?「他们」就是我们的女兔唇和莫勒丽呀。「她们」的婚礼和俺爹和白蚂蚁的婚礼──蒙着盖头布在炕上盘腿的安静──婚后就不安静了──大不一样,「她们」的婚礼是一种喷吐──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将来的安静呢?娶亲的驴队「得、得」地过来了,30只驴子迈着同一种步子,说前左腿就是前左腿,说后右腿就是后右腿──这和刚才人的队伍的整齐可不一样,人是两条腿,协调起来容易;驴是四条腿,协调起来可就难喽;步伐一致,连驴屁股后面的金粪兜一翘一翘都巍巍壮观。突然有一头驴拉屎,这时就出现了奇观,说拉30只驴一起拉,30只驴拉出屎的大小、粗细、速度、颜色也都一样,整齐从肛门往外运动,掉到地上,就是一种整齐的威风锣鼓了;连30条驴掉出的粪蛋子冒出的热气都那样整齐,飘荡在我们的脸前──奇怪的是怎么没有臭味而出现一种清香呢?这就使我们不想赞叹而要怀有一种嫉妒了。美好的事物总是让人嫉妒。俺爹和白蚂蚁因为没有被邀请参加婚礼而在远处站着,现在可找到报复的机会了,远远站在那里叽叽喳喳和窃窃私语:
「可以看出,这一切都是策划和排练好的,不然怎么连烟都冒得这么整齐?繁荣得都有点虚假了。搞这一切为了什么?就为了从臭鸡蛋面前通过和为了让小刘儿他姥爷看一眼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越是整齐,就越是罪恶;越是精彩,我们就越是不能赞成呢!」
又说:
「这和我们当初掀起换门环和夜壶的高潮有本质的区别,这是一种人为和排练,而当初我们是一种随心所欲的创造,这种整齐表面上好看,其实是驴粪蛋子表面光!」……
等等等等,说了许多。当然说这种嫉妒怪话的也不只他们两个,嘁嘁喳喳的还有一大批,但这种大人的闲言碎语并不影响我们孩子对这种事先排练和预谋的赞叹。就算我们是目光短浅和上了别人和别驴的当,但总比让人一下把我们变成狗要强一些吧?30头整齐的驴,还是一下把我们杂乱无章的故乡给震住了。牛蝇.随人、基挺、袁哨、瞎鹿、巴尔、俺爹和白蚂蚁,当过去的风云人物一个个烟消云散之后,现在就轮到女兔唇和莫勒丽登场了。她们之后,还有许多历史上的风云人物没有出场呢。俺孬舅、冯.大美眼、小麻子、曹成、小蛤蟆、沈姓小寡妇、六指、柿饼脸……都还含而不露地藏在攒头攒脑的人群中看着热闹傻笑呢。人家可不像俺爹和白蚂蚁那么外露和那么存不住气。还有的是时间和机会呢。于是我们心中就有了底──历史和前景的底蕴在哪里呢?原来不在别的地方,就在自己和朋友们身上。我们看世界和社会不用去看别人,只去看自己就够了。任何处在我位置上的人,不管遇到什么艰难,只要你想起还有孬舅,有小麻子,有曹成曹大叔,还有你从异性关系就一直暗恋着的冯.大美眼……也就天堑变通途了。未来是好戏连台,怎么能不让我们高兴呢?目前的一点困难和阻挠算得了什么?一个俺爹和白蚂蚁的嘁嘁喳喳,能影响历史的进程吗?──于是我们满怀信心地往前走着。我们将驴队迎到了我们家门口,我们将两个戴着红裹肚梳着丫髻斗着墙头草的孩子抱下了毛驴。我们卸下了盔甲和刀枪,我们放出了手中的鸽也就是心中的歌,我们举起了圣女女地包天用托盘托到我们每个人面前的一杯杯香槟。她后边跟着杂毛狗牛根哥哥,正在用嘴给我们一瓶瓶起香槟塞子呢。它见了我,像老朋友一样对我眨了眨眼,这倒把我吓了一跳。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又在提醒我请柬的事呢?但当我看到桌上的臭鸡蛋,摸一摸我身下俺姥爷坚实的大腿,我也就放心和不在乎牛根了。有臭鸡蛋和俺姥爷在,你牛根能奈我何?我倒对它冷笑了两声,弄得它倒是有些不知所措。我们的新郎新娘女兔唇和莫勒丽,现在跳起了同性关系婚礼上的非男非女的肚皮舞。跳着跳着,就像哥萨克一样,跳到了摆着臭鸡蛋的俺姥爷的桌上。接着从一个桌上,跳到了另一个桌上;从一个人的面前,跳到了另一个人的面前。「她们」过了一道沟,又翻过了一架山。虽然「她们」现在都变得慈眉善目,虽然现在不是异性关系时代而是同性关系时代,女兔唇的指甲已经修剪过不像以前那么尖锐了,莫勒丽过去操刀一快的腰刀早已经解甲归田那里已经换成一块玉佩了,但想起她们的英雄当年,我们这些不争气的乡亲就像我对牛根哥哥这条狗不放心一样,他们对她们还是怀有戒心。当莫勒丽和女兔唇跳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也就是她们了)还是赶紧捂着自己的下裆和赶紧护住自己的心脏──其混乱和小心的程度,比在异性关系社会还严重──异性关系社会见她们就捂下裆和心脏的只是男人,现在非男非女了,大家说捂全都捂上了。但大家又都是些要面子的人呀,捂过之后,他们又阿谀着脸对桌上的女兔唇和莫勒丽说:
「我们不是怕你们割下裆和挖心才去捂身,社会变了,你们不会重操旧业──当然有些人在新社会也是应该挖割的(譬如讲,这个时候的俺爹,就又提到了我的名字),我们这么做过去的动作,主要是为了给你们现在的舞蹈作伴奏!」
女兔唇和莫勒丽倒是微微一笑,没有拿我们的捂裆和回归当回事。接着就弄假成真──话说出去就收不回来了,大家的捂裆,就真的由杂乱无章的防护,变成整齐划一的伴奏了。当女兔唇和莫勒丽跳到一个舞点上,大家就不约而同地同时捂一下心脏和拍一下下裆,「啪、啪、啪、啪」的声音,就和刚才穿村而过的队伍和娶亲的30头毛驴的步伐一样整齐。在这种伴奏的鼓舞下,我也是一时心血来潮,不知天高地厚──人家不割你的小东西和挖你的小心脏也就罢了,你还在那里主动往虎口里探什么头呢?但我生来就是人来疯,一看大家这么安全,一看世界这么平静,一看任是怎么闹也没事,一看两位姑姑手上果真没有利指和杀人的刀,我也是得寸进尺,一下把人家的婚礼,当成了自己的婚礼;本来安心地在你姥爷坚实的大腿坐着多好──现在一下就兴奋和不知好歹地跳到桌子上,甚至开始不尊重在我面前的名卡和臭鸡蛋,竟把臭鸡蛋顶在自己的鼻尖上,让它在鼻尖上滴溜溜乱转──这时全场一阵欢呼,婚礼就达到了高潮。──我是多么地忘乎所以呀,我是多么地淋漓尽致呀,我是多么地不知疲倦和不把世界放在眼里呀,世界就在我的脚下,没人敢对我动刀子、利剑、斧子和给脖领子里放蝎里虎子。跳它个天高地厚,跳它个地久天长,跳它个大汗淋漓和下边的毛发都湿漉漉的,接着就可以直接入洞房了。多么地庆幸和不让你感到后怕呀,我终于搭上这趟末班车,我终于也成了同性关系中的一员而没有留在那个世界上;我和女兔唇和莫勒丽都得救了现在成了朋友;孬舅和袁哨,脏人韩和郭老三,小蛤蟆和白石头,本来你们都在我的身边,怎么一觉醒来,你们一个个都不见了,就留下我一个人身在荒原?我的心在哪里?我的心在荒原。看似我和你们喋喋不休,其实我的心一直在哭泣。直到一声锣响,我睁眼一看,接着可就发慌、晕菜、两腿打软和腿肚子转筋了,我可就想哭想叫想反悔也没有机会了:婚礼的棚子已经拆掉了,院子里已经没有人了,桌子上推着狼藉的杯盘,满地的废纸和树叶,被秋风「哗啦啦」地刮起。原来我是一个人在桌子上跳独舞呢。观众早已经走光了。俺姥爷也不见了。我头上的臭鸡蛋已经不翼而飞。新婚的主人女兔唇和莫勒丽,这时正架着膀子微笑着看我呢。「她们」的腰里,已经又挎上了腰刀;「她们」的手上,已经又长出了锋利的指甲。我的身子一下就瘫软到地上。我认矬行吧?我不是人好吧(就别说是男人或是女人了或是不男不女了)?我刚才错了行吗?我是孑孓和绢好吗?民间藏满了高人,我不该在台子上乱跳;水中藏满了水怪,我不该在水面上吐泡;天上都是飞碟和UFO,我不该乱开飞机;我刚才的认识和出发点都有些自大和不识相,我今后不这么充大行了吧?──和世界的关系我今后负责调整好和摆正确就是了。你们都是宽宏大量的人,你们不会因为我一时的不懂事和不着调就不让一个可怜无助的孩子回家去找他姥爷吧?你们饶了我行吗?你们放了我好吧?你们让我出这个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