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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牛鬼蛇神-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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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家族除了小牧童就没有谁对李老西有过丝毫怜悯。他们无一不将所有罪过归咎于李老西,并对他施以狠手,意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他们甚至在家破人亡之际也肯拿出100元大票去联络乡法庭老法官的感情,致使法官大人不徇私情秉公执法,对比恶鬼还恶的李老西予以严惩。
  法律的眼睛是雪亮的。李老西没有逃脱法律的严惩,他被判劳动教养三个月,并处罚金人民币八百元。
  对于受害人一家来说,八百元实在太便宜罪犯了;他所造成的罪孽,计死亡黄牛11头,至少给他们家族造成了数千元损失。
  这还没有算上老人家的过世及其由此带来的庞大开销。只有区区八百元!
  李老西真该庆幸自己遇到了如此菩萨心肠的受害人一家。
  对他们一家而言,罪犯捡了天大的便宜。他们没有见好就收,他们必得痛打落水狗,他们鼓足了亦将剩勇追穷寇之精神,坚决干净彻底将李老西打入十八层地狱;他们坚持要求法官,判决李老西终生不得行医卖药。拿人手短,而且为伸张正义计,老法官的判决完全彻底维护了受害人的最大利益。
  判决李老西终生不得行医卖药。此判决自宣判之日起生效。此判决为终审判决。
  李老西家的传统生路就此被连根去除。
  法庭首先封了药材铺。然后是卖牛还债。然后是其它一系列接踵而至的灾难。亲身经历的这一切,令山民李老西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诸如天堂这样的歪理邪说,不会相信善有善报这样的花言巧语,不会相信有神有上帝这样的海市蜃楼。他的世界里,除了鬼还是鬼,他就没见过没听过人类以外的世界里还有别的。
  他的生命里,最结实的存在就是鬼了。他拿定主意,今生今世就以鬼为伴,为鬼做事,他相信自己肯定能谋到这样一份差事。
  后来他果然心想事成。

  1 永不卸妆的黎家少女

  在廓大无边的黎母山深处有一个黎族寨子,寨子里所有人家都属同一个大家族。阿根一家住在向阳坡的最高处,无论谁有什么事要找阿根和他的家人,都要从半山开始穿过整个寨子,才能到达阿根的木屋。
  这段路即使本地的山民也要徒步跋涉半小时以上。
  眼下阿根正伴随邻近寨子里的神婆往自家去。天已经黑下来很久,差不多是半夜了,幸好阿根出门时带了手电筒。前路崎岖,且一路向上,神婆磕磕绊绊,嘴里一直嘟哝个不停。
  她的话阿根不懂,他猜那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语言。神婆正是因为通晓另外一个世界的语言,才受到众人的景仰和膜拜。阿根隐约觉得,那是一些诅咒和骂人的话;他不能够确定,只是隐隐约约觉得会是那么一回事。
  阿根四十来岁,他二十岁上便已经讨了女人,女人已经为他先后生了七个孩子。他和他女人已经尽了全力抚养他们的孩子,所以存活下来的三个让他们觉得自己已经非常幸运了。女人小他几岁,当然还在生育年龄;但连他们自己也没料到她又会怀上孩子;事实不容置疑,她的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还不到一个月,她肚子已经超过了以往十个月那么大。
  他们再怎么没知识没文化,也想得到肚子里一定不是孩子。按照寨子里年龄最大的老阿福的说法,是凶鬼进了她的身子。他们都吓坏了。
  寨子里没有神婆,但凡谁家有了不可理解的事,总会去找老阿福去讨说法。老阿福据说有一百多岁了,他的儿子孙子已经死得一个不剩,还活着的都是他的曾孙或者曾曾孙连同他们自己的后代。老阿福身边没有亲人服侍,一方面是他身体尚好,生活完全能够自理;另一方面没有哪一个人认为他是他的亲人,毕竟隔了两辈之后,亲缘关系已经不那么清晰,也就不那么亲密了。
  既然是凶鬼附体,那有没有将凶鬼驱逐的办法呢?
  老阿福摇头。他不是神婆,只有神婆才有驱鬼的神力。
  这天的傍晚,刚刚吃过第一口晚饭,他女人的大肚子骤然疼起来。那情形太像是生产前的阵痛,阿根让大女儿找来寨子里的接生婆。
  接生婆先收下十元票子,马上煞有介事指挥阿根和三个儿女点火烧水,并将家里的大盆小盆都盥洗干净。一切准备停当,接生婆却又说女人宫口未开,还没到生产的时辰;说至少这一夜绝对不会生。
  她说:“有情况了就去喊我,别不好意思,什么时候都行。”
  话音未落,拍拍屁股人就走了。
  女人的阵痛没有因为接生婆的到来和离去而终止。从女人的呻吟声中可以觉到,她的疼痛有如骑单车上下坡,一路都是起起伏伏的上坡,再下坡,再上坡,再下坡……
  由于过份有节奏,她的呻吟甚至已经形成了一种歌唱般的旋律。守候在身边的三个儿女竟然在这痛苦的音乐声中瞌睡了。
  只有阿根的心里还时刻揣着女人的痛苦。他决定连夜去邻寨请神婆为女人排忧解难。
  一路历尽坎坷,救命的神婆终于抵达。
  这时阿根的女人似乎没有他出门时痛得那么厉害,有节奏的呻吟已经换成深沉的呼噜,与身边三个孩子的呼噜声汇成此起彼伏的交响。
  阿根搬过竹椅请神婆落座,然后奉上家酿的山蘭酒。
  阿根早听说神婆个个海量,亲眼所见果然不虚。一大碗,一饮而尽;将碗又递给他。又一大碗;又递给他。再递。再递。如此四大碗下去,满坛的米酒已经没了大半。幸好神婆这一次将碗放到案子上,阿根松了一口气。神婆可不是接生婆,她可不是十元钱就能打发的;敲开她大门的当场,阿根首先奉上三张十元。现在他的四大碗山蘭酒,等于又让他补上了四元钱。
  黎母山所有的小酒馆都是明码实价,山蘭酒一元一大碗。
  神婆绝对不是接生婆。拿人钱财************是她的金科玉律。不错,就是凶鬼,他的女人凶鬼附身。凶鬼既已上身,她必得待它如上宾,必得与它和平共处。她的肚子成了凶鬼的家宅,凶鬼也一定不希望她生病或者死亡。她病了,凶鬼的日子自然也不好过。如若她病重夭亡,那凶鬼的家宅便也成了它的坟墓。这个道理你们懂吗?
  阿根和他女人连连点头,懂,懂。
  凶鬼是你的客。女人点头。
  是你的客,也便是你家里的客。阿根点头。
  是客就一定要行待客之道。客进了你的肚子,当然是你们家的上客,当然你们要待它为上宾。
  明白,明白。
  你们根本不明白!你们请我来干嘛?要我来驱鬼,要我来赶它走。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
  阿根说:“我们糊涂,这些道理我们不懂,我和我女人都没读过什么书,什么都不明白。所以才请来神婆来为我们指点。”
  而且你们让一个污秽的女人过来瞎折腾。她能做什么?她来驱鬼?还是来吓唬它?她让它很不开心。它很不开心!你们应该明白后果!凶鬼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是,是。我们真是糊涂,太糊涂了。神婆开恩,神婆指点迷津,神婆开恩。”
  神婆到底是神婆,她不再理睬阿根和他女人。她如菩萨般端坐,四心向上,双目闭合,口中念念有词。
  那个世界里的语言真是深奥,阿根一家人听不懂其中任何一句话一个字。但是那些咒语仿佛在这个木屋中弥漫,香甜而又神秘,令他们一家五口深深陶醉。女人的痛楚也奇迹般的消失了。
  神婆的确恪尽职守,没有一丝一毫的敷衍。她的常人所不能参透的咒经足足延续了两个时辰。当她的咒经诵读完毕,东边的天际已经泛出了鱼肚白。
  阿根一家五口都已经徜徉在温柔之乡许久。
  神婆不忍吵醒他们,她为阿根留下一张牛粪纸,纸上有四句箴言。之后她独自往山下去,最后走出他们的寨子。
  平日里从未有过走动的女人的娘家,忽然来人了,到李老西家作客。这是十几年里从未有过的事。是姨妹的女儿阿莲。
  李老西的女人原本是西边的黎族,过门十几年了,中间一个人回去过几次。李老西也只是在娶她的那一年,到过她家的寨子。姨妹的女儿当然不会无缘无故过来串门,她手里拿着一张符,符上的内容牵涉到这个平日里没有任何交道的姨丈。
  符纸是暗??牛粪纸,是黎家用土法自制的草纸。符纸有四个巴掌大小,上面是血写的四行潦草的汉字。
  黎母山中奇
  凶鬼膨肚皮
  谁解其中意
  吊罗李老西
  符纸是他女人的二妹专门差遣女儿阿莲送过来的。
  他女人与二妹是双胞胎,她只比二妹大半个时辰。二妹得了怪病,三个星期里肚子就已经比临产的女人还要大。二妹的男人为她请了神婆,那符纸是神婆咬破手指写下的。
  李老西心里暗暗称奇。黎母山那边的神婆怎么会知道他?也许不是他,也许吊罗山还有别的叫李老西的,也许那个李老西也像那神婆一样是个神棍。也许那是他们行内人之间互相介绍生意。
  然而事有凑巧,患大肚病的女人刚好是他的姨妹,而这姨妹又和他的女人是双胞胎;可是神婆怎么会知道,患者的双胞胎姐姐刚好嫁给一个叫李老西的呢?而且就在吊罗山。也太巧了吧。
  不管是否还有一个神棍李老西,他都无法推卸责任不去黎母山一趟,谁让那神婆点了他的大名呢。他知道山里黎家的规矩,神婆的话无异于圣旨,谁都不敢当玩笑对待。而且那是一道血符,神婆的血本身就意味着神圣。这些他都明白,所以他绝对不能够推脱,不能够再让他们去别处寻找那个神棍李老西。他只有去这一条路,他没得选择。
  但他自己心里同样清楚,也许他只是一个冒名顶替者。也许神婆说的李老西根本不是他。那有怎样的后果他猜不出。
  管他呢。既然他非去不可,他去就是了。
  动身的前夜,他又做了一个奇异的梦,他梦到车鼁(音qú),一种巨型规模的蚌。那车鼁的硕大无朋的两片蚌壳,每片有超过一米长,不到一米宽,足有人的身子那么厚,看上去肯定不止一百斤重。可是它轻轻松松就打开然后合上,再打开,再合上。蚌壳的边缘是那种有很大起伏的曲线,形体优美而又轻盈。巨蚌是活体,通身呈??白色,藏在两片蚌壳之间,很像半隐半现的??女。
  梦里的他忽然意识到这是在海里,在水下。因而他不能够很清楚的看清它。那个梦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但是他醒来时还是能清晰地记起。
  在此之前他见过车鼁,那些家伙的个头从未超过半米。但是从没见过那么巨大的车鼁。如此巨大的蚌壳俨然是它的铠甲,而且是极其古老的铠甲;他猜那蚌壳至少要几百年才能长到那么大,它的外貌已经如??露的岩石那般古老,只有悠远的时间才能在上面留下如此之沧桑的烙印。
  他忽然意识到,那车鼁一定与黎母山患病的姨妹有关,不然它不会在他动身往诊之前来到他梦中。会是什么样的关联呢?他一时还想不清楚。
  大肚病他先前也遇到过一次,他其实不明就里,只是在前一夜的梦里有蜈蚣现身,他在懵懂之间便已经将两条干蜈蚣入药,有几分鬼使神差的味道。药到病除。那也是他神迹的一次完美的展现。他的名气在这种一次又一次的治愈案例中逐渐积累起来。
  他知道这一次车鼁托梦,一定是告诉他不可以如上次一样以蜈蚣入药。所以他放弃了带干蜈蚣去黎母山的念头。
  仿佛所有的奥秘都在向某一个方向汇聚。一大早就已经来到崩石村的邮递员阿洪,首先给他带来远在西藏的大元的来信;同时带给他一则新闻,那是在离吊罗山不远的海边,在一个叫土福湾的渔港,一个渔船主带上岸一对巨大的当地人见所未见的车鼁,许多渔民都惊叹,它实在是太大了,它足足有几百斤重。
  阿洪说:“渔民都说它有几百上千岁,说它是土福湾的神仙,说千万不要动它,说让它回到海里继续保佑土福湾。”
  李老西说:“那船主把它放回大海了?”
  阿洪说:“还没有,他舍不得。他把它养在他的舱里。他用半舱海水养着它。我听说那船主打算收钱让大家看,一个人一块钱。如果一天有一百个人看,他以后不出海也行。”
  李老西说:“但愿他养着那车鼁,但愿他先别把它放回大海。”
  阿洪不懂,“你有什么想法。”
  李老西说:“我还不知道。但我一定要亲眼看到那东西。”
  李老西搭阿洪的摩托车,先到了乡里,又搭一辆运木头的拖拉机去了土福湾。算他运气好,他只花了一块钱便如愿以偿与他梦中的巨大车鼁见了面。
  舱里光线很暗,即使他努力凑到跟前,他仍然不能够比在梦里看得更清楚。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它的确那么大,甚至更大。
  它没有像梦里那样随意开合它的蚌壳,它仅仅打开一道一巴掌宽的缝隙,这样使得它比在他梦里更朦胧更具神秘色彩。梦里的它在开合蚌壳的时候像极了蝴蝶在扇动翅膀,他在梦里就担心那翅膀是否会折断,那翅膀实在是太过巨大太过沉重了。他想不出它怎么可能扇动起来,除非有神或者鬼来帮它。
  显然他的一块钱让船主觉得吃了亏,他至少在舱口逗留了一个时辰以上。其实如果他的脑子稍稍转一转,他就该想到给船主加一块钱,可是那会儿他的脑子没转。船主提醒他“差不多了”,他只能依依不舍地离开。
  他的脑子不转,也许是因为看到车鼁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启示。他在动身前已经备好出门的行囊,他要从土福湾直接搭长途汽车去黎母山。他后悔没带上干蜈蚣;毕竟姨妹患的也是大肚病,毕竟先前是有蜈蚣的药方治好了另一个大肚病女人。对梦中的车鼁他寄予了太多的期待,可是这一次车鼁背叛了他。
  也许是他的梦背叛了他。他这之前的梦从没背叛过他。
  也许他运气好,也许在黎母山他同样可以找到那种可以入药的大蜈蚣。也许看到患病的姨妹,他会有新的灵感。黎母山的鬼神也许同样会来帮他。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理,为什么他会认定无论哪里的鬼和神都会是他的朋友呢?
  外甥女阿莲先他一天回到家里。阿爸阿根知道,土福湾开过来的长途车在晌午之前就会到达乡里;阿根于是提前到乡里去接李老西。这两个男人之间的关系在大陆那边被称作“连襟”或者“一担挑”,本地没有这样的称呼。
  阿根直接将李老西接到家里。李老西没有稍作歇息,马上为姨妹看病。他把耳朵贴到她如小山一般的肚皮上,他眯了眼,同时搭上她的右手脉。三个外甥外甥女都瞪大了眼睛,看这个来自吊罗山的汉族姨丈作法。
  李老西睁开眼,撒开她的脉,站起身。有好一会儿他一声没吭,让对他充满期待的外甥外甥女颇为失望。
  阿根在大概三分钟之后开口了,“有什么办法吗?”
  李老西说:“最好再把神婆请来。”
  阿根说:“马上,马上。”
  李老西说:“我跟你一起去。”
  阿根说:“饭菜已经做好了,你吃了再去。路上走了那么久,你一定饿坏了。”
  李老西说:“我带了干粮,已经吃过了。”
  他赶这么远的路过来就是为了救人,他不想为吃饭耽搁。
  但是他们机缘不巧,神婆正在她的寨子里为一个刚刚去世的女孩超度亡灵,神婆不可能放下这边马上跟他们过去。阿根和李老西再怎么着急,也只能等候这边的作法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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