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鬼蛇神-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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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元不知道两位学问人在想什么,他只一味左顾右盼,不时地抛出一个问号让大学生们解答。
“这不是枫树叶子,别的树叶也红吗?”
枫树的齿状叶型大元很熟悉,他攥在指间的是一枚椭圆形的红叶。谷文是诗人。
“好多树的叶子都会变红的,包括桑树榆树在内,不是有唐人的诗嘛: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丁平说:“这是一句赞美老年人的诗,桑榆主要是说桑榆之年,不一定确指桑榆叶红。”
大元没弄明白,诗里也并没说桑树榆树的叶子红啊。跟有学问的人在一起,连聊天也觉得吃力,简直有点听不懂。
“谷大哥,从诗里怎么就见得桑榆的叶子可以变红呢?我没听明白。”
“为霞尚满天嘛。霞是什么颜色的呢?”接着,谷文转向丁平,“这当然是借喻,但桑榆倘不叶红,诗人岂不是无的放矢?”
“诗人的无的放矢也是常有的事。”
谷文不善争辩,桑榆是否叶红只能以眼见为定论了。
大元觉得大学生真了不起。可以随意扯过唐诗来吟诵品评,甚至能提出异议来。爸爸爱读唐诗宋词什么的,他高兴就要背上一段,摇头晃脑得意非凡,而且那些诗真有味,即使你不明其意也觉得美不胜收。唐诗那么玄妙,该是一门了不起的学问吧。
碧云寺就在前面了,他们站下小憩,谷文眼圈发红,不好意思地扶了扶镜腿,轻轻嘘了一回。
“老丁,咱们毕业了能上哪儿呢?”
“别愁了,不止一条路通向上帝。”
大元思想开了小差,丁平为什么这么说?应该是条条大路通北京啊。大元这时候还缺乏批判能力,他不懂这就是所谓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阴暗心理。他只是觉得谷文丁平都有些颓丧,特别是丁平的玩世不恭使大元心里很受震动,他觉得谷丁二人似乎更亲近落叶。
谷文:“树叶快落尽了。”
丁平:“落叶也很美啊。”
“它们曾经红遍香山呢……”
“它们还会红遍香山的。”
“不管怎么说,冬天毕竟来了。”
“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雪莱是个诗人,而我们……”
“也会成为诗人的。振作一点吧,我的朋友。为月缺花残伤感是不值得的,我们毕竟才二十三岁,前面还有一辈子的路呢?”
十三岁的孩子当然无法理解,在那个火热的年代里何以还会存留一些阴冷的角落。在他的观念中,没有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因为作为一株小苗,他破土时就顶着阳光。
孙中山先生水晶石棺停在寺内,也许因为是空的,也许因为它过分小巧精湛,也许因为围观者无所顾忌的品头论足,这樽华美的寿棺全无死的严肃。大元从小就怕见死人,死亡于他是一个神秘的迷,每当看到蔫头耷脑的牲畜拉着大头高翘的红漆木棺时,他都莫名其妙地肃然起敬。眼前的这具棺椁没有这种效果。透明的石壁只给他惬意的沁凉感觉。
大元想像,躺在那前部带枕状起伏的紫色金丝绒上一定十分安静。人们关心的是孙中山的遗体现在何处。
“在南京中山陵吧?”
“听说让蒋介石弄到台湾去了。”
“蒋介石早背叛了孙中山,他要孙中山的遗体有什么用呢?”
“招牌嘛,要不他怎么笼住人心。”
“可惜了,这么好的石棺空放在这儿。”
“不空放又怎样?给你用你还不配。”
“伟大的人总该留下来和人民在一起。”
“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啊。”
后两句话是两位白发长者说的。两位都在风烛之年了,走路抖颤,脸上铺满深刻的皱纹。丁平一直默默目送他们远去,谷文则低下头。
天色将晚,他们离开了香山。
谷文当晚作了一首小诗:
当满山红叶暗淡了
黄昏也悄悄地来临
我伫立在碧云寺下
良久注视着梢头
最后一片残叶
瑟缩地摇动暮霭
孤零零的
孤零零的
那些巨兽个个面目混浊,麻木不仁而且自以为是,只有长颈鹿还有几分秀气。
“这么壮,比我想象的要大多了。”
“我也以为它比梅花鹿大不了多少。“
“大家伙里只有它还像个活物。“
“可是它不够自信,总像在提防着什么。“
“那些北极熊、非洲象、黑犀、河马都像是石头身子,它们不动你完全可能以为它是尊石雕,又笨重又愚蠢。”
“大元,你缺的就是这些大家伙们所有的沉稳和自信力,它们并不蠢,狮子老虎也不是它们的对手,但是它们的确有些骄傲。”
“骄傲使人落后。”
“傻老弟,它们不是人。”
“可是,李德胜,你说长颈鹿不漂亮?”
“那是另一回事了。它挺漂亮,但作为观赏动物,我以为北极熊和黑犀、大象更漂亮。”
“因为它们自信吗?”
“也因为它们是兽中之王。”
因为它们有力量,是强者,所以李德胜欣赏它们,认为它们美。大元觉得李德胜有些道理。
大元自己是从皮毛和线条去评价动物的美的,所有线型优美的也都是他喜爱的比如羚羊,再有他喜欢金钱豹和雄狮。
李德胜从动物的精神气质上发现了滞重体态中的美,他比较唯心也过于主观,但他又确实有些道理。园中还种些竹子!这些典型的南方居民已经发黄了。
0 人的问题
我再说第二个,人的问题。这个人是抽象的人。
人最主要的问题,很多人会以为是自己的,其实人的问题首先不是关于自己的,也不是关于他的,而是关于你的。是在有对象的时候才会生出问题。
很奇怪的是人看不到自己,马原看不到马原,要去找到一个镜子或者水面,反射之后才看到马原。所以人的问题先是你的问题,对面的你。是看到一个对象的时候才会产生问题。
就像为什么婴儿期小孩关心性别,他会发现有的人跟自己不一样。大了以后他就会熟视无睹。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他不穿开裆裤了,他就觉得男孩女孩,你和我,都差不多了。是开裆裤时期让婴儿发现了性别问题。所以首先是你的问题——从心里生出问题,是看到不同的人,然后才有比照,才生出问题。
更有趣的是人提出问题和讨论问题,最初是他——还不是我。
为什么两个人聊天的时候总会说到别人,这个也很复杂。这个他就是第三者,一个不在场的状态的他者。比如我们讨论一个什么,要从那个他才能生出问题。
回到人本身,人的问题是无限的,六合八方。但是无限的问题不是我们讨论的目标,我们要讨论的是有限。
有限就永远有个他,比如我们共同认识一个某某,我们讨论就会谈到某某。如果我们共同读过一本书,就会讨论到那本书(他)。如果两个人经常会面对一个两人可以同时面对的一个人或者一个问题,那么他们都必须读过同一本小说,认识同一个人,或者面对同一个特殊的境遇,有一个共同的他远远在那里。
所以人的问题首先是关于你的,有你才有问题。问题提出时,必定是有个他屹立在对面。
实际上,人的问题最后才是我。
一个小孩子不太关心所谓自我,不关心哲学,他不会想到我有什么问题,他只会在“看到”后想你有什么问题他有什么问题。这才是常态。人经常面对的问题,只有到了最后才回到我。
通常在回到我的时候,人都有了一定的阅历,有阅历了人才能审视自己。三岁前的孩子一定不会提出诸如我如何我怎样的问题。所有这些相关哲学的命题的提出,都是在有了一定阅历之后。
在一定契机触发时,小孩子会问妈妈自己从哪里来,但如果没有这些触发,比如妈妈又生了一个弟弟妹妹,他就不会要问这些问题,因为一切都自然而然。他就觉得应该是有妈妈爸爸。所以一定是要有了一定阅历,才会回到我来,这个阅历也许是三岁也许是二十岁,也许更老。
但事实上我们知道作为一个成年人,他最关心的还是有关我的问题,而不是真的关心你的问题或他的问题,我的恋爱我的工作我的情感我的未来我的困境……人最后走回来,最关心的,还是我。这个也蛮奇妙的。
人提问题,还是要回到三问上来:
首先我们从哪里来;
然后我们是谁;
最后是我们往哪里去;
这就是人类最终的三个诘问,都离不开我。
虽然我后面经常加个复数,但也还是我。这个我就是指代我背后所有的族群,代表整个人类。
这个三问最终是整个人类的问题。
所以有时候我们在少年时可能会糊涂——说为什么有的人自私?有的人一点都不自私?他就会问:为什么明知道自私不好,还有那么多人自私。这没有办法。就像《三字经》说人之初性本善,实际上人之初“我为先”。
首先是我,然后是我周围的人群,最后才是世界。
最初人的问题的产生无一不是从你开始的;
然后人的问题提出是从他开始;
但经过这样的迂回之后,最终回到了我。
所有问题都是我的,都是一己立场。
抽象的问题通常大多数人不会去面对。这个三问是人类的问题,是以我为立场代整个人类提出的问题。
因而这个命题的本质是哲学的,它不是一己命题。但二者从根基上都是从我出发。
第0章 金钱或离情别绪
3 那些曾经的恩恩怨怨
离开北京的前两天,他们又回到通县,回到那钟表商的院子。谷文和丁平还都没有走,关指导员和王班长他们仍然是这里的负责人,世界没有在一周多的时间里变得面目全非。
李德胜主动打招呼,“关指导员。”
“我说小家伙,你跑到哪儿去了?”王班长并无追究之意,口气很亲热。
“啊,到天津去了几天,到南开大学。”
随机应变信如神嘛,要不他追问下去可不太好,他手里还有大元和李德胜他们的登记表呢,他可以很容易找到铁道科学研究院的。
“哟,接见错过了,多可惜。”
大元在心里说了声谢谢。怎么会错过呢?
“丁大哥,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我们准备抓紧时间跑一趟西安。”
“不是说让串联学生结束串联吗?”
“中央的命令到了地方上就打折扣啦。钻空子走呗,毕业以后就没机会了。你这个年龄还行,能赶上下一次文化大革命,我们不行喽。”
“等到下次大串联,我先跑到广州,然后走到昆明、西藏、西宁到乌鲁木齐,一定把全国走个遍,回头再到哈尔滨满洲里,一定的。”
谷文笑了:“你胃口不小。”
“你真可恶的,跑这么一大圈,单单绕过谷文他们广西和我们甘肃,你瞧不起我们啦?”丁平也打趣大元。
“我一定都去,假如谷大哥回广西,丁大哥回甘肃,我到时一定去看望你们。”
“怎么回得去呢?看这个形势!”
“老谷,你老说这些丧气话。”
“说宽心话就能改变你的命运?”
丁平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二位大哥咱们一言为定。”
李德胜去看老刘,顺便再看看那些镏金镶银玉雕铜琢的各式各样的钟。这扇小门曾经怎样撩着他对于神秘事物的好奇啊,他又推开了它。
老刘去市内办事了,只留下关指导员一个人在。关指导员还问到那个打架的小家伙,他兴致勃地和李德胜唠起部队的事。
“那小家伙叫什么来着?噢,大元,这名字不错嘛。在部队上老乡可是非同小可,你想中国这么大,大家来自五湖四海,碰到一个说家乡话的该是多么亲切,不容易呀。小家伙冷丁出门,哪知道这些?你们年轻气盛,说急了就动手,那不行啊。”
李德胜说:“大元才十三,年龄小,容易冲动。”
“你知道,这里离你们东北近,东北人也多,你要是到了云南两广,听到东北口音都想去攀个老乡,唠唠家常,别说你们都是东北人呐。我刚入伍那会……”
李德胜说:“他们是东北人,我不是。我跟他们一个车从东北过来。”
“不好意思,弄错了弄错了。”
“没关系的,我们要走了,过来跟您道个别。”
王班长把大元送到汽车站,与已经等在那里的李德胜会齐。说不上因为什么,大元鼻子有点发酸,这个曾经使大元有些惧怕的战士也让大元感到难舍难分。
“大元,我们吵嘴的事你不要往心里去,我是有嘴无心,嘴边又缺个把门的。”
“他就是那么个人,爱说,没正经。”
老蔫儿替二明证实,大元早没气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二明已经主动和解了,况且他毕竟比大元大几岁。大元并非不懂事理。
“我也一样,爱争爱吵,太好胜。”
“大元,其实道理很明白,谁都希望自己的家乡比其他地方好,实际上呢?谁的家乡都有些值得自豪的东西,你们的大米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而且你们盛产苹果,毛主席都提到了……到了斗牛的节骨眼上,心里就别不过劲儿来。”
大个儿也说:“真格的,有机会碰到一起不容易,咱们没道理吵架。以后见面,大家准都挺高兴的。”
他说得多好,准都挺高兴。
“以后有机会到青岛去找我们吧,这是地址,这是我们的名字,你的住址给我们留下。”
“一定有机会的,我一定去找你们。”
大元对于第二次串联满怀信心。
“我们送你去车站。”二明热情地说。
“不用了,有人送我,我还要串个门儿。”
分手的时候,落泪的是林琪而不是大元。林伯母出去了,也许老人特意躲开,让两个孩子叙别。
林琪坐到琴前,管自弹奏着一首伤感的曲子,大元被这种气氛所征服了,一动不动地瞠视着林琪那缓慢起伏的背影。屋子里很暖,她只穿着一件淡??的薄薄的羊绒衫。
琴声已经停了,余音还在这个严实的小小空间飘着不走,她姿势不变,像凝住似的,细心的大元看出她的肩膀在轻抖。他想走过去跟她说几句话,又想不出该说些什么才相宜,他在心里骂自己笨,她哭了。但他还是走过去了。
他想起她说过的,“两座山碰不到一块儿,两个人总是能够碰到一块儿的”,她的话她分明已经记不得了。现在只好由他来用同样的话安慰她。
“琪姐,咱们还会见面的,咱们是两个人,不是两座山啊。”
连他自己也觉得这话空洞。
她不理睬他,也许她没有听他说话,她在想别的什么事吧。可是她回转身,把手指插进大元的头发,如果没有脸上的泪水,就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她的声音是命令式的:
“你头发太长了,该理一理了。过来,我给你洗洗头,你这个小埋汰神。”
她只顾拿两手轻轻挠着他的头皮,全不顾泡沫糊住了他的脸,他自己用手把眼睛上的沫子抹去,睁开眼睛,他能够看到她站上泡沫的裤子和套着绣花拖鞋的脚。
“记着,到家就给我来信。听见没?”
她用大毛巾裹住他的头,两手像摆弄玩具一样搓干这个淋着水的脑瓜。他给她捉弄得舒服极了,而且他离她那么近,简直可以嗅到她皮肤的气息。接着,他又一次给她吻着了。
这一次不同于以往,她深深地静静地吻着,不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