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迁短篇小说集-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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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决不是你的责任!”舒申大吃一惊。
“我母亲可不那么想。”
“那么你蹉跎了青春之后,下半辈子谁来照顾你?”
“她不关心,反正她看不见。”
“太自私了。”
安琪幽幽说:“刚相反,他们还天天抱怨我自私。”
舒申觉得老妈真疼爱她。
她把公寓更两间房间都整理一下,又自朋友处借多一个家务助理来帮忙,她自己则打算搬到同事家过度,净是拨电话,已经筋疲力尽。
继母晚上同她通电话:“没有问题吧?”
舒申淡淡地答:“问题,什么问题,一点问题都没有。”
那边原先想故意刁难,现在见舒申处之泰然,多少有点失望,使试探问:“那我们铁定来你处住十天八天了。”
“欢迎欢迎。”
“你母亲呢?”那边益发纳罕。
“她,她是我生母,一切好商量。”
继母一怔,过些时间才说:“我有孕了。”
呵,舒申倒是一乐,“多好,恭喜你们。”
“好什么,我们有我们的心事,你爸即将退休,年纪也大了,这孩子小中大学费用不知问谁要。”
也难怪她这样想,最逼人的往往是生活。
舒申不由得安慰她:“我爸一向有打算,他不会没有积蓄,他不会叫你们两母子吃苦,况且,你亦有工作能力,再说,我这个老姐也会爱惜他,你过虑了,不过孕妇难免患得患失,压力实在太大。”
那继母听得出舒申声中的真诚,相当懊悔先前做了小人,一时作不得声。
舒申说下去:“这次父亲回来,想必是卖房子套现吧,你看,他多懂得投资。”
继母半晌才说:“我的孩子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舒申笑,“可是我已经廿多岁了。”
开头哪有这般好脾性,都是在工作岗位上磨练出来的,每天对着客户,是是是,熟能生巧,干脆把父母都当作客户,天下太平。
母亲喜欢花,来度假的这几天,务必天天让她见到大蓬瓶花。
还有,她爱吃巧克力,舒申也会为母亲准备。
为母亲,她不可能做得太多。
就在上一次到温哥华探望母亲,发觉母亲闲时常看录映带,一直以为是电视片集之类,直至一日母亲外出而她有空,顺手抽出一卷观赏。
这才发觉那是舒申儿时摄录的生活片断,她呆住了。
母亲从来没有给她看过。
只见小小申儿是一个方头大耳约六个月大的胖婴,皮肤雪白,一直舞动肥肥双臂双腿,妈妈正喂她喝奶。
只听得母亲呢喃道:“两安士,标准装,在医院也喝两安士,如今块头那么大,也只肯吃两安士,两安士只够滋润你两只大脚趾。”
毋女咭咭地笑。
接着是喂麦糊,一羹喂进小嘴,吐半羹出来,一挣扎,一脸一身都是,小小手还要伸出来抢匙羹,接着一个喷嚏,连妈妈都一头一脸是麦糊。
舒申看得泪流满面。
只见母亲耐心地擦干净每一处,抱起女儿,拍着走来走去,一边说:“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囡囡快高长大,陪妈妈出去吃茶逛街买漂亮衣服。”
自那日开始,舒申决定孝顺母亲。
那样浩大繁琐讨厌的工程,她却没有授手他人,舒申知道母亲告了一整假来照顾女儿。
给别人做,孩子也一样会大,也一样叫她妈妈,但她没有交给别人。
舒申一直没有告诉母亲,她看过录映带。
一切尽在不言中。
往好处想,舒申不知多久没同时见到过父母亲,这是破天荒第一次。
应该准备照相机拍一批照片留作纪念。
离婚后他俩避不见面,舒申廿一岁生日曾要求与父母一起吃顿饭,答案是不,不不不不不。
舒申没有再求他们。
翌年大学毕业,舒申要求他们一同来参加她的毕业礼,结果他们一前一后出现,隔了廿四小时。
越是不见,渐渐更不肯见。终于得偿所愿,变成陌路人。
这次双方坚不让步,倒也有好处,至少一家人可以共聚一室。
只是多了个继母。
算了,世事古难全,千里共蝉娟。
幸亏客厅有张长沙发,舒申可在那里睡。
只是不知道露宿客厅七日七夜之后她是否会憔悴落形,从此变成流浪儿。
舒申知道父母亲都颇有洁癖,喜欢换衣服,一天一大堆,母亲更是那种心血来潮便去淋一个浴的人。
这样的事情交在一个高明的编剧手中,即是上佳处境喜剧,抑或是悲剧?
舒申大声对自己说:“时间总是会过的,到时,摆不平的事自然就摆平。”
这是真的,时间一定会过。
六七百尺小公寓怎么样多住三个人,而又是仇家,确成疑问。
同事安琪问她:“都准备好了吗?”
舒申点点头,“差不多了。”
安琪笑,“人生真无奈是不是?”
“到底是父母,没法子。”
“长大了轮到我们照顾他们。”
“看着父母一日比一日老,心中真不是滋味。”
“你也会一天比一天老。”
“不要紧,”舒申说:“我不会有子女,没人会难过。”
“真是,见过自己父母,谁还敢生儿育女。”
短短一生,充满声响愤怒,象征虚无,这是存在主义作家福克纳的名句。
但是张女士一直对女儿说:“你要结婚,即使有个人吵架也好,时间容易过。”
由此可知母亲这几年的时间是多么不易过。
深夜她们通电话。
“妈妈,这次来请带一份卑诗大学的章程来。”
张女士一怔,“谁想升学?”
“我。”
“你?最无心向学的便是你。”
“人长大了想法不同,我想与你同住,重过学生生活。”
张女士倒抽一口冷气,“叫我照顾你饮食起居?”
“我为你解闷呀。”
“谢谢你,我一点都不闷,找自己都打算入学读书。”
舒申啼笑皆非。
“小申,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想来慰老母寂寥,但是不劳你费心,还有,我决定改期返港,不与你父亲硬拼,也不用你担心了。”
最终体贴女儿的一定是母亲。
舒申反而恍然若失,“我都准备好了。”
“别傻,一个父亲两个母亲同时出现的局面绝不好受。”
“谢谢妈妈。”
她准备在第二天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亲。
谁知一回到办公室便看见传真机上有字条。
“小申,我与你继母决定延期返港,一则听说屋价尚在上升轨,二则不欲你难做,你专心接待你母亲吧,我不打算上演闹剧,也不想与你母亲见面,父字。”
舒申呆住。
来,要一起来,不来,也一起不来,真是冤家。
一静下来,舒申寂寞了。
难怪父亲要再婚,甚至再一次忍受婴儿的骚扰。
舒申伸一个懒腰,日子还是要过,她取起电话,拨通号码,“安琪,有没有空出来看场戏?”
安琪没精打采,“我妈正坐在我面前与我谈判。”
“呵。”
“她要搬来与我同住。”
舒申连忙说:“你同她慢慢谈,我们改天才出去玩。”
舒申吐吐舌头,即时挂了线。
唉,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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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回来
作者:亦舒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变迁》
王越秀很小的时候就到过那个小花园,推开一道门,进去,见到鸟语花香,那里清风拂脸,舒服无比,她根本不想出来。
独个儿坐着冥想,算术测验如何应付,妈妈的坏脾气怎样忍耐,一坐大半天,一点也不觉得闷,直到心平气和,才自那道门出来,回到现实世界。
有时坐着坐着,会听到母亲叫她,“秀秀,秀秀,你在何处?”
这时秀秀也会匆匆忙忙开门去见母亲。
一早,秀秀就了解到母亲不是那种听人讲故事的人,她是个日常生活忙碌的中年妇女,一手带着两个孩子,上班下班,闲时还要应付亲戚朋友,坏了的洗衣机,闹别扭的家务助理。
这样的人命运特别艰难,越忙越见鬼,一年总得换好几个女佣,还有老板升人,从来不考虑她,于是她脸皮越绷越紧,表情越来越苦涩,成为一个生人勿近的人物。
王越秀的父亲在什么地方,管些什么事,对妻女子是否体贴?
实不相瞒,他在大女儿七岁的时候,已经与妻子离异,开头还抽空来探访,一年两年过去,他藉辞移民,走得影踪全无。
越秀在十一岁之后就没有见过他,也不觉得是一种损失。
越秀变成一个沉默的孩子,从来不给任何人惹麻烦,大人甚至不觉得她的存在。
她喜欢到那座小花园去坐。
有时母亲会很诧异地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脸红红微笑,不出声。
母亲会说:“真是个怪孩子。”
又问:“几时考试?”
“今天已经考完。”
不但懂得照顾自己,且名列前茅。
做母亲的大概经已习惯,满以为每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均是如此。
生活平和的时候,她很少往小花园去坐,只有在心神不宁之际,她才去冥想。
妹妹在十七岁中学毕业那年离家,她是愤怒青年,要自己闯世界,认为四年大学教育是浪费时间,越秀却考到奖学金。
离开母亲住宿舍那天,越秀觉得母亲的眼光是寂寞的,她生活中的忙与乱终于告一段落了,取而代之的是无限虚空。
从此以后,只余日出日落,女儿长大了,正要奔向前程,不知要隔多久,才会回巢。
大学二年,在上课时候,越秀接到母亲心脏病发进了医院的消息。
她自市郊赶往医院。
他们还没有找到妹妹,母亲脸上蒙着氧气罩。
稍后母亲可以说话了,凝视越秀片刻,轻轻问:“你爱妈妈吗?”声音出乎意料之外的温和,刹那间,她脸容也年轻了不少。
越秀答:“爱。”
妈妈轻轻答:“来扫我墓的,也不过是你们两姐妹罢了。”
越秀不出声。
她一离开医院,使到小花园去独坐,那一天,坐了许久许久,心肺仍似揪住揪住,越秀暗暗知道不妥,母亲恐怕是不行了。
爱,她怎么不爱母亲。
受尽生活折磨的母女也有权相爱。
尽管匆匆忙忙,一个进一个出,连说话时间也无,她们仍然相爱。
母亲已经尽了力,精疲力尽,鞠躬尽瘁。
电话铃不住地响,自远至近,呼召越秀的灵魂,她打开心扉,走出小花园,来到现实世界。
越秀接过听筒,听到妹妹气急败坏地说:“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妈妈不行了。”
越秀整个人沉下去。
这样苦恼的一生。
把母亲一生所有的快乐加在一起,大抵不会超过两小时。
许久没见妹妹,她出乎意料之外成熟,衣着打扮,十分时髦。
姐妹俩合力替母亲办完了事,妹妹对姐姐说:“你益发内向了。”
越秀不语。
“有空出来玩玩。”
越秀只是微笑。
“母亲的遗产我一件不要,任你处置吧。”
妹妹似十分吃得开的样子,一心一意要摆脱过去,努力将来。
越秀回到旧寓所,人去楼空,那是妈妈生前所遗唯一产业,为了每月付款,曾叫他流尽眼泪,现在一撒手,什么都看不见了。
剩下的还有一些旧衣物。
打开锁着的抽屉,里头有一两件不值钱的金饰,还有一本照相部。
里边是王氏夫妇与两个年幼女儿全家福合照。
一家四口笑吟吟面对照相机。
她一边落泪一边学习妹妹的潇洒,把所有东西统统丢到空箱子预备丢掉。
终于不忍,取出那张全家福,带返家中。
两姐妹都不想住到那幢破旧的公寓里去,将它卖掉,分到一点钱傍身。
大学第三年,王越秀忽然漂亮成熟起来,叫男同学们迷惑,大家都不记得还有什么女孩子会得动辄面红,她使他们也结结巴巴,面红耳赤。
忽然多了一大堆追求者。
比较谈得来的有黄令义,他愿意尝试了解她。
越秀相当喜欢高大英俊的他,因而同他说起小公园。
“有那样好的地方?带我去。”小黄兴奋。
“你不一定去得到。”
“在哪里,瑞士,瑞典?”他不服气。
“在另一个空间,有缘的人打开心门,才可以进去憩息。”
小黄呆住了,这个女孩子模样似不食人间烟火,没想到思想也这般玄虚。
他凝视她的大眼睛,顺着她的意思,陪她说她喜爱听的话,男孩子在追求他们喜欢的异性的时候,通常都有这个本事。
当下他问:“你是否常常到那个花园去?”
越秀陶醉地说:“常常。”
黄令义只管欣赏她脸上的红晕。
“那多好。”他敷衍说。
“是,一进去心头就宁静。”
“几时让我也试试进去逛一会儿。”
越秀说:“有好几次,进去了,几乎不想再出来。”
小黄佯装吃惊,“你要记得回来才好。”
越秀笑道:“我会回来,别怕。”
黄令义觉得十分有趣,都说少女充满幻想,信焉。
越秀甚至把那张全家福照片给小黄看,对内向的她来说,这已是最亲密的举止。
翌年,他们同期毕业。
妹妹见过黄令义。
她同姐姐说:“小黄不是个可靠的人。”
“听听这是什么话。”越秀抱怨。
“你看他那双贼眼便晓得了,姐,你不是他的对手。”
越秀笑,“我从来没想过要与他斗。”
妹妹看她一眼,噤声。
没想到文弱的王越秀在工作上那么会得表演自己,冒升得极快,与她旗鼓相当的是黄令义。
他们决定结婚
妹妹得知婚讯,仍然摇头。
越秀不去理她
未婚夫有时好奇地问:“越秀,此刻你还有没有到那小花园去?”
有,怎么没有。
四季各有时花,开得好不灿烂,端坐石凳上,心旷神怡。
越秀同未婚夫说:“如果我告诉你,在小花园里可以见到我母亲,你怎么想?”
黄令义暗暗吃一惊,外表却不动声色,“我会说,你非常想念母亲。”
是,越秀的确想念母亲。
一走进小花园,便看见母亲比她先到。
她紧皱的眉头经已松开,一脸笑容,只得三十出头的样子,同女儿说:“原来你一直躲到这个好地方来。”
“你喜欢这里吧,妈妈?”
“喜欢,这里多静寂,没有税局,没有银行,没有老板,又不用理会家庭杂务,没有人事纷争,来了不想走。”
“妈妈。”越秀过去握住她的手。
“女儿,让我好好看清楚你,往日为口奔驰,一直没有好好照顾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