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迁短篇小说集-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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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还有好妈妈,找不到好丈夫,更加需要好妈妈,怎么可以落井下石。”
但许多老一脱的母亲不会这么想。
哭声渐渐远去,念生渐渐如梦。
一边牵记着那个年轻女子,后来她怎么样,后来她有无养下那个孩子,有没行再一次站起来?
连亲生母亲都以为她此生已完,别人会怎么想,亲友一定勤加白眼践踏,她可能翻身?
新一代女性真的学了乖,即使搬出来,也是几个女孩子一起住,绝不轻易与人同居。
接着两天,念生一下班便回到公寓休息。
一个人乐也悠悠,有点牵挂安娜,希望她回来一共说说笑笑。
念生已经对小公寓熟悉了。
关掉灯,总有不知来源的声音。
念生听得出对白与对白之间往往隔着几年空间。
那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却仍然是主角。这次有人劝她:“不要想不切实际的事,找个归宿是正经。”象是她妯娌。
她说:“我相信女性终久还需靠自己一双手。”
念生觉得安慰,这么肯争气,她会爬起来。
“有个家才靠得住,他不看你的面子,也看孩子面子。”
“成日价看别人面色做人,多么难受。”
“哼,你现在不难受?”
“我会熬出头的,此刻手上那盘小生意已有起色。”
“祝你幸运。”语气相当讽刺。
“前日见到家母。”
“啊,她好吗?”
“现在只得我一个人负责她的生活费用呢。”
“既往不咎?”对方有点惊奇。
“我有弟有兄。她从来毋须看好我,总拿我来出气,总是为难我:童年时整个月不让我洗头发,一切都历历在目,她的家,有她的法令,子女在她的屋檐下吃点冷饭菜汁,要绝对驯服……”
这话使念生跃起床来,天,难道天下有那么多不讲理的母亲?
想到自己也有一日要成为母亲,真是心惊胆战。
她醒了。
那日下班,安娜正等她。
先赠她自伦敦带回来的小礼物,然后吞吞吐吐怪不好意思地说:“我决定结婚了”。
念生笑开了怀,“那多好!”
“婚后到伦敦长住,顺便弄张护照,”安娜停一停,“这间公寓——”
“没有关系,”念生爽快地说:“我租下来,我有两个同事会搬进来与我分担开销。”
安娜放心,“那太好了。”
念生笑说:“恭喜你,安娜。”
安娜到这个时候才说:“这间公寓,租金要比外头便宜一半。”
“我知道,我就是喜欢这个。”
安娜又问:“你知道为什么?”
念生笑笑,“因为有些古怪声音与我们同居。”
安娜也笑,“你早知道了。”
念生点点头。
“那是前头住客留下来的吧。”安娜说:“我把整间公寓当一架巨型留声机器,说不定将来下一任住客也会听到我们的生活片断。”
念生失笑,“找的生活一片空白,没有人会听到什么。”
安娜设:“我们的确比上代少却许多抱怨。”
“一切由自己选择,怨谁?”
安娜问:“你不想追究声音来源?”
念生笑,“也许那就是我们的心声,彷徨矛盾幽怨无奈,永远在歧途上。”
“说得真好。”
安娜过一个星期就搬走了。
念生居然做了房东,把公寓略加装修,便租给两位女同事。
小小地方虽然住了三个女孩子,假期却很少全体在家,一点也不觉得挤逼。
念生问她们:“有没有听到怪声?”
她俩异口同声:“什么怪声?”
“一个少妇以对话方式向我们道出她的前半生。”
“念生,你说些什么!?”
“你是说电台的广播剧?”
念生扬扬手:“算了算了,别再提了。”
“每晚都累得呼呼入睡,哪里听得见什么异声,连闹钟都差点听不见。”
只有念生比较心静,便想,或许那位女子已经翻了身,走上一条平坦的道路。
那一夜,念生听见有人轻轻说:“一切最坏的已经过去,原来生活得更好,便是最佳报复。”
念生跳起来,是晚,她忘记拉拢窗帘,发觉邻居单位有人还没睡,正在交谈,朦胧听到的对话,便自那处传来。念生隐约看见对面客厅里也是两名女子,莫非也像她们那样,合资租屋同居。
念生不去想那么多,明天一早还要起来上班,转个侧,再度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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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妹
作者:亦舒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变迁》
卜求真是一个身份特殊的记者。
她年轻、有朝气、肯做、不计报酬,求知欲强。
她不追普通新闻,她好做专题。
老总给她一个篇幅,她找到好题材,便写上三两百,没有适当题材,便一直休息。
幸亏宇宙日报是文艺气氛特强的一份报纸,老板本身也是文化人,否则,如何肯雇用卜求真那样的记者。
小卜并没有让老总失望,她文笔细腻,题材特别,观察入微,令读者们拍案叫绝,她的专栏增加报纸声誉,不到一年,已成为他报挖角的对象。
求真身边有点资产,有能力的母亲爱她,供她读完大学之后还送了一层小公寓给她栖身,令她有资格做自己爱做的事。
这一天,其实是很平常的一天,唯一比较特别之处,是山顶大雾。
求真到山顶医院去探访女同事。
张幸子动了一次手术,正在复原中,心情不是十分好。
求真带了两本小说给她。
幸子转过苍白的面孔来,“是畅销书吗,我不看非畅销书。”
求真笑笑坐床边,“口味为何庸俗?”
“多人看过说好的小说才会畅销,我为何要冒险浪资金钱时间去读冷门小说?”
这是一般消费者心情,所以红者愈红。
求真问:“伤口痛吗?”
“痛得要死,”文人到底是文人,“病得全世界只余痛的感觉,没有人生乐趣。”
求真叹口气,她也是文人,“会过去的,什么都会过去,再痛苦的创伤也会过去。”
“求真,我从此不能生儿育女,失去做母亲的资格。”
“算了,幸子,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还不是一样,许只有更好,我随时可以陪你到孤儿院去助养十个八个不幸的孩子。”
幸子抬起头看牢天花板,“他们会到我坟上默哀吗?”
求真嗤一声笑出来,“恁地看不开,真是个红尘痴人,你一年又有几次到令堂墓前致敬?”
张幸子一震,似想穿了。
“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
“求真,谢谢你。”
求真离开病房欲回报馆。
她看到门外一对少年男女。
男的约廿多岁,粗眉大眼,女的只得十七八,却秀丽可人。
男的坐在轮椅中,一条腿打着石膏,赤着右边肩膊,自颈背至腋下,有一条长长血红疤痕,打横一针针黑色线脚,把撕裂的肌肉硬缝在一起。
求真一看就知道这是一条刀疤,有人用牛肉刀之类的利器狠狠斫了他几刀。谁,谁这么狠心,要置他于死地?
一定是仇家。
求真的职业病发了。
她停下脚步,躲在一角,静静窥看窃听。
只听得那少男说:“走!我不要再见你。”
那少女把住轮椅不放,“哥哥,哥哥——”
原来是兄妹,可是眉梢眼角并无相似。
少女哀告:“你不要再闯祸了,这次拣回一条命,下次不一定幸运。”
这时看护出来责备道:“你怎么到处乱走?快回病房去,还有,你,探病时间已过。”
那少年犹自向妹妹吼:“从此我同你没有关系,你不必再来。”
他的轮椅很快被看护推出视线之外。
求真看完热闹本来想离开,少女那双手吸引了她。
那时一双十指尖尖宛如玉葱般的手。
求真看看自己的大手,不由得自惭形秽,她的手背全是青筋,指节大,说得好听些,是典型艺术家手,讲的直接点,便是一双难看的手。
求真坐到女孩身边。
专业记者的目光如炬,一眼关七,打量少女。
少女穿着帆布鞋,拿着帆布袋,白衬衫,蓝色长裙,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也正是时下一般少女打扮。
这一身简单的衣饰价值亦可由一百元至一万元不等,照求真的估价,少女穿的是百元那种。
为什么?因为她兄弟住的是三等病房。
她的直发乌亮润泽,光可鉴人。
上帝有时候真偏心,要给一个人好处,什么都给,自顶至踵,毫不保留。
少女便是蒙上帝恩宠的可人儿:皮肤、五官、体型,无一不美。
求真当然也见过比较不幸的人,灵魂肉体命运,都粗粗糙糙得得过且过。
求真站起来,这次真的要走了,医院里一股消毒药水味道有窒息感。
可是少女叫住她:“这位姐姐——”声音悦耳温婉。
奇怪,玉女似的她竟有个杀胚似的兄弟。
“请问卫生间在何处?”
求真这才发觉她的粤语带着许多沪音,于是不动声色,“请跟我来。”
求真好奇了,是新移民呢,不知这对小兄妹背后有个什么样的故事,值得写吗?
很多人已经写过此类题材,但是换一个角度……
正在思量,少女已要离开,求真连忙叫住她:“小姐,你忘了拿外套。”
“呵,谢谢,谢谢。”
求真连忙打蛇随棍上,“你也来探病?刚才那个,是你兄弟?”
少女泪盈于睫,点点头。
两个女孩子一起走到医院门口。大门口只停着一辆计程车,求真便说:“让我送你一程。”
那少女并没有客套,便坐上同一部计程车。
车子朝山下驶去,约需十五分钟时间。
求真用沪语问:“刚自上海来?”
少女惊喜地抬起头,“有一年多了,你呢?”
“我是老香港,家母是上海人,我们五十年代便到此定居,”求真笑,“生活还习惯吗?”
少女感慨万千,“不习惯也得习惯。”
求真自然知道个中滋味,同情地说:“这是我的卡片,贵姓?”
“我叫盛丰。”少女接过卡片。
“我们可以说是半个同乡,有什么事,拨个电话来谈谈。”
少女笑了,“谢谢你,卜小姐。”
怎么样形容那个微笑呢?
下午,卜求真伏在办公桌上写:好似一朵淡淡的芙蓉花缓缓展开花瓣,透出芬芳一样……
形容虽俗,却没有更贴切的了。
老总过来问,“有什么好故事?”
求真抬起头来,“一对新移民兄妹,在大都会挣扎求存,哥哥堕落了,妹妹洁身自爱,好比污泥中一朵莲花。”
老总皱皱眉头,“会不会太老套?”
求真苦笑,“稍微露一丝温情出来,便是土土土。”
“你不是不知道今日读者的要求。”
“可怕。”
“是呀,找生活是越来越艰难了。”老总挪揄。
“您老的感慨已是老生常谈,陈腔滥调。”
“如能配合照片最好。”
“许多人不愿亮相。”
“看看能否说服他们。”
正如老总所说,故事比较老套,求真亦无心逼切地追下去。
可是有时记者不追故事,故事会追记者。
过了两日,求真在报馆接到一通电话。
对方用轻懦懦的沪语问:
“请问卜求真小姐在不在?”
求真马上知道这是谁,她连忙问;“是盛小姐吗?”
“没有打搅你吧?”
“我正空闲,你如有话说,不如一齐喝杯咖啡。”
她俩约好在报馆附近的一间茶餐厅见面。
下午三时许,糕饼刚出炉,香闻十里。
盛小姐坐在记者对面。
“你讲过的,卜小姐,如果我有话要说……”
“你尽管说好了。”
那漂亮的少女坐在那里,又不如道如何开口。
求真笑笑,指引她:“令兄出了院没有?”
“出院了。”她有点安慰,“幸亏无恙。”
“千万不要有下一次。”
盛丰低下头。
求真十分同情她,“同这样一个兄弟一起生活,实在不容易吧?”
盛丰抬起头来,“不,不——”
“他误交损友了,”求真感慨,“你不必替他辩白。”
盛丰睁圆大眼睛看着卜求真。
“这样下去,你势必受他影响。”
盛丰不语,低头喝咖啡。
“在本市生活,也真不容易,”求真感喟,“物价已经很高很高了,什么都贵,薪水仍然偏低,只得节省,可是一节俭,全身上下便寒酸起来。”
盛曼低头聆听。
“你们此刻环境如何?”
过半晌盛丰才说:“还过得去。”
“有困难大可找我商量。”
“卜小姐,你真是个善心人。”
“过奖了。”
盛丰站起来,“我有点事,我先走一步。”
求真诧异,她不是有话要说吗?
盛丰握着求真的手,“我们再联络。”
噫,怎么搞的,雷声大,雨点小,明明为说话而来,却一句话也没说而去。
也许临场退缩,难以启齿,下次熟络了一定会得倾诉心事。
求真只得目送她离去。
这时,高背座位后边传来嗤一声冷笑。
这又是谁?
求真听得轻轻一声“女张飞”。
她不怒反笑,声音太热悉了,“小郭先生。”
后边座位那个客人转过头来,可不就是她的朋友私家侦探小郭。
“你怎么在这里?”求真惊喜地问。
“报馆同事说你在这里喝茶。”
“你有事找我?”求真问。
“我路过。”
“可听到我与那位盛小姐对白?”
“所以才取笑你呀,你根本没给人家说话的机会。”
求真一怔,这倒是真的,是她冒失了。
小郭先生说下去,“身为记者,要多听少说,你怎么净说不听?”
求真说,“我想与她熟络了好缓和气氛呀。”
小郭笑,“说得也是,可惜已经失去听故事得好机会。”
求真不服气,“她会再来。”
小郭问,“凭什么?”
求真笑,“我们是同乡。”
小郭也笑,他过来坐在求真对面,“同你赌一百元她不会再来。”
求真说,“你一定输,”随即忍不住问:“何以见得?”
“这是一种直觉。”
“小郭先生,做私家侦探与记者,靠的均是直觉”
“看谁的直觉胜利。”
求真不相信小郭会有那样的闲情逸致,所以狐疑。
果然,他同求真说:“有没有空。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求真马上答应下来。
小郭的小小老爷车就停在门口,轰隆轰隆地开出去,不比本市著名的电车快很多。
他们到了一个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