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瓶-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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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雪瓶随即走到林边,将母亲的剑挂在大黑马鞍旁,包裹系在鞍后,然后又走到白马身边也挂上她的剑和革囊。她很快地便已收拾停当。她抬起头来向木屋那边望去,见母亲还留在木屋里尚未出来。她有些焦急地向罗大伯看去,见罗大伯正站在大红马身旁,双肘曲搁鞍上,默默向木屋外边注视着,眼里闪露出一种困惑和不安的神情。春雪瓶受到罗大伯那不安神情的感染,也不禁自语般地叨念道:“母亲怎的还未出来?”
罗大伯立即放下双手,直起身来,说道:“我去看看去。”他刚走了几步,忽见玉娇龙的身影在窗前一闪,随即便跨出房门向林边走来了。春雪瓶早已暗暗留意到了:母亲的脸色发白,唇边隐隐挂着一丝冷笑;手里并未携有余物,脚步也显得有些匆忙。她不觉暗自嘀咕了声:“母亲这是怎么啦?”
玉娇龙迳直走到大黑马身旁,攀鞍上马,回过头来对罗小虎说道:“你来带路,如何?”
罗小虎欣然上马,正要扬鞭,忽听春雪瓶惊呼一声:“木屋着火啦!”
罗小虎举目向木屋望去,见窗口已冒出股股浓烟,火舌时隐时现地在浓烟是缭绕。罗小虎回过头来瞅着玉娇龙,困惑不解地问道:“你这是为啥?!”
玉娇龙淡淡地说道:“去意已决,还留它何用!”
罗小虎十分惋惜地:“这又不比霸王渡河,何须破釜沉舟!留下这间木屋给那班逃亡至此的弟兄避避风雪,也是一桩功德。”
玉娇龙冷冷地说道:“这是我和雪瓶栖居过的地方,岂容那些满身汗虱的汉子前来污玷!”
罗小虎摇摇头,闷声不响。
春雪瓶只轻声嘀咕了句:“这都怪我啊!”
木屋里的火焰越烧越大,屋顶上已经窜出条条鲜红的火舌。
玉娇龙坐在马上,木然不动地凝视着那正燃烧着的木屋,火光映照在她那玉白的脸上,闪耀在她亮亮的眼里,她望着望着,忽然间,从她的眼角里掉下两颗大大的泪珠。
春雪瓶轻声对身旁的罗小虎说道:“罗大伯,该起程了。”
罗小虎也不答话,只用力将缰绳一带,又猛挥起一鞭,大红马有如受惊一般,腾起四蹄,飞也似的向山下驰去。大黑马也不等主人催动,迅即放开四蹄紧紧跟在大红马身后。春雪瓶约住白马,等母亲和罗大伯也驰出一箭之地,又回过头来,满怀深情地环视一下周围景色,这才跨上马,纵马随后赶去。
天山本无路,徒步攀登已属不易,更不用说驰马下山了。可罗小虎却毫不在意,仗着胯下的大红马,仗着他二十年岁月在鞍上所磨练出来的马术,还仗着他那一往无前、睥睨一切的气概,他纵马当先,逢坡冲坡,逢林穿林,逢崖走崖,逢涧跳涧,时而如风驰电掣,时而似虎跃龙腾,只见蹄溅沙翻,直向山脚驰去。玉娇龙也毫不示弱,凝神注目,提缰勒马,忽如燕子穿杨,忽似惊鸿掠影,在后紧随不舍。不过半日功夫,二人便已驰下山脚。罗小虎这才回过头来,充满惊佩地说道:“没料到你马术竟达到如此境地!”
玉娇龙淡淡地一笑,说道:“别人能达到的,我也能达到。”
罗小虎又抬头向山腰望去,问道:“怎不见雪瓶人影?”
玉娇龙:“她也许早已下到山脚了。”
罗小虎半信半疑,又拍马向前面一片树林穿去。刚出树林,见雪瓶果已停马抚鞭等候在那儿了。他打量了下春雪瓶和她那匹白马,颇感惊讶地问道:“你怎会来得这快?”
春雪瓶:“我路熟,走捷道,所以先到了。”
玉娇龙瞅着雪瓶:“你怎不随在罗大伯和我身后?”
春雪瓶:“我见罗大伯一个劲地朝着险处闯,就仍走我的捷道去了。”
玉娇龙:“你胆怯了?!”
春雪瓶:“罗大伯闯险是天性,母亲是赌胜,我何须跟着闯来,让母亲为我分神。”
玉娇龙嗔她一眼,“嘴利!”随即举起马鞭向北一指,对罗小虎说道,“穿过这片荒野,从呼图壁西边斜插过去,只需一昼夜便可到达石河子了。”
罗小虎:“这一带我比你熟。且随我来!”他话音刚落,便一催大红马向北奔驰而去。玉娇龙也纵开大黑马紧跟在他身旁。春雪瓶仍然不急不忙地等他二人跑出半里地后,方始纵马加鞭,随后赶去。
三人两前一后,一路马不停蹄,饥食干粮,渴饮泉水,每驰三十里,便停下马来稍事歇息。三人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一路上,罗小虎对玉娇龙体贴温存,照顾备至,每逢打尖休息,推食让水,拂座披衣,全都由他料理,春雪瓶总是借故躲开,让这两位亲人在这短短的相聚里,多多装进一些暖意。有时,人并未饥,马也尚未乏力,春雪瓶却总寻找借口,央求停马小憩。正当停下马来,她却又跑开嬉戏去了。因此,三人一直走了三天三夜才算进入石河子地界。这儿虽然偶尔也能见到一些小小的村落,但放眼望去,仍是砂砾千里,荒凉已极。三人策马西行,向乌苏方向进发。春雪瓶忽然发现母亲已用青纱缠面,把整个口鼻都完全掩没,眼里也不时闪起惕然不安的神情。她感到惑然不解,想问又不便问,便向走在她母亲身旁的罗大伯投去探询的一眼。罗大伯只是笑了笑,眼里闪过一缕略带嘲讽的神色。春雪瓶正在猜度着,忽见罗大伯勒住大红马,一跃下鞍,埋头在砂地上察看着。春雪瓶也忙约马停蹄,埋头顺眼看去,见地下除了几堆马粪外,并无别物。而罗大伯在仔细察看的却正是那些马粪。春雪瓶好生纳闷,问道:“罗大伯,你看那些马粪何用?”
罗小虎并未答话,仍自逐一察看着那散落在地的一堆一堆的马粪,当他察看已过,忽又抬起头来举目四望,眼里露出惊诧的神色,自问自语道:“怪事,这儿怎会出现马队?!”
玉娇龙微微一怔,神情也立即肃然起来,说道:“莫非是巡哨官兵”
罗小虎摇摇头:“这里远离驿道,又很荒僻,官兵巡逻都是懒汉,哪会到此。”
春雪瓶:“会不会是游骑?”
罗小虎:“游骑意在抢劫,此地既无村落,又无牧幕,他们来此作甚。”
春雪瓶:“兴许只是几骑牧马过路留下的,何须去多费神思,还是赶路要紧。”
罗小虎不以为然地瞪了春雪瓶一眼,重又翻身上马,一边策马前行,一边对春雪瓶说道:“闯荡江湖,凡事都要小心在意,处顺境时要时刻想到可能遇逆境;走平路时要抬头注视前面可能出现的坎坡,这样才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你别看那只是几堆寻常的马粪,可我却已从那几堆寻常的马粪中看出不寻常的情况来了,这可能是个危险的兆头,我们应提防着些儿才是。”
春雪瓶一听有危险,精神立即抖擞起来,心里也顿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欢乐。她随即又显得有些疑惑不解地问道:“这兆头罗大伯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罗小虎:“这儿不是打尖之地,你看这地下同时洒下有五六堆马粪,且是牲口在行走中所遗,可见定是马群。这附近都无草地,哪来马群!那就只能是骑队了。”他停思片刻,又自语般地说道:“既不是官兵,又不是游骑,那又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玉娇龙:“人们常说游骑,游骑与马贼何异?”
罗小虎:“马贼中多是各部的奴隶和流人,专与官家、头人作对,也只打劫官家、头人,并不侵扰穷苦百姓;游骑乃各部中一些傈悍好斗的游手牧民,他们不去侵犯官家、伯克,却专门抢劫自己的兄弟。”
春雪瓶:“那些游骑也真可恶,他们还不时冒充马贼,弄得皂白难分!”
罗小虎:“游骑经常冒充马贼,入侵的敌寇又时时冒充游骑,把西疆搞得人心惶惶,官府也是浑浑噩噩。”
玉娇龙:“马贼游骑,同是抢劫,确也叫人难分,也无须去分个渭泾。”
罗小虎:“可在百姓们眼里、心中,还是泾渭分明的。”玉娇龙默不吭声了。
春雪瓶偷偷瞟了她母亲一眼,忙把话岔开,问罗小虎道:“罗大伯,你可曾遇上过游骑?”
罗小虎:“遇上过。就在两月以前,我在去玛纳斯的路上,突然遇上一帮游骑,他们刚刚抢劫了附近的一个村子出来,马上驮载着大包大袋的衣物和粮食,还把耕牛也带上了。留在村里的都是一些老弱妇幼,他们呼天嚎地跟在后面,求他们把耕牛和粮食留下。可他们哪会动心,还不停地向哀求着的妇女们抛起套绳,将他们拖在马后,狂笑取乐。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便迎上前去劝阻他们。不料他们仗恃势众,见我又是单身一人,不容分说,一声吆喝,二十余骑傈悍异常的汉子一拥而上,将我团团围住,从四面向我杀来;立马外围的几骑汉子又轮番向我头上抛来套索,使我顾此失彼,陷入五面受敌的境地,我竟差点毁在那帮游骑的手里了。”
春雪瓶听得入神,见罗小虎把话打住,便又迫不及待地问道:“后来呢?后来又怎么样了?你又是怎样杀退他们的?”
罗小虎:“常言道,两拳难敌四手,我单刀独马,哪能轻易地胜得他们。还是多亏了一位路见不平的少年小子,拔剑相助,才把我解救出来。”
春雪瓶意犹未足,策马靠近罗小虎身旁,伸手抓着他的臂膀说道:“罗大伯,你仔细讲来听听,真是有趣极了。”
罗小虎不忍使她扫兴,又说道:“我正在危急的时候,忽听外围响起一阵叫骂和格斗之声,正在和我拼杀的几骑汉子也突然显得慌乱起来,我忙偷眼一看,见那几个向我抛丢套索的汉子,一个已跌倒马下,其余三个正在和一位少年的小子交手。那小子一边挥舞宝剑,一边骂道:‘人说马贼是英雄,原来却都是些败类!抢了老百姓,还来耀武扬威杀一个单身汉!’我明白他是助我来了,便趁近身那几骑汉子正在分神之际,奋力挥刀杀开一个缺口,纵马冲到那少年小子身边,砍翻一个正向他身后杀来的汉子,对他说道:‘兄弟,好样的!他们人多势众,咱们走吧!’他见我已杀出重圈,无心恋战,冲着我咧嘴一笑,只说了句:‘你还不快走!’迅即勒转马头,向石河子方向驰去。我也纵马紧紧追了上去。我边追边高呼道:‘喂,兄弟,留下名来,交个朋友!’不料他既不回头,又不应声,顾自扬鞭催马向前飞奔。他哪知他那坐骑不及我白马快,不消片刻功夫,我便越过他的马头,跑到他的前而去了。我勒马回头,立马道上,挡住他的去路,这才迫得他不得不停下马来和我相见,也让他见识了一下我这位真正是马贼的朋友。”
罗小虎说到这里,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春雪瓶:“那少年可说出了他的名姓?”
罗小虎:“他自称姓铁名芳,只是《百家姓》上好像没有这个姓。”
玉娇龙插话说:“西疆许多人的姓也是《百家姓》上所没有的。”
罗小虎:“他不是西疆人,是从河南开封府来的。”
玉娇龙沉吟自语道:“河南开封……铁……是不曾听说有这样的姓。”她随即又补问道:“他来西疆则甚?”
罗小虎:“他说是来寻亲。”
玉娇龙:“寻什么亲?”
罗小虎:“他不肯说,我也不便深问。”
玉娇龙:“兴许也是流人。”
春雪瓶忽插口问道:“这少年也是单人独马,既敢挺身相助,剑法一定很高。”
罗小虎:“他看去极为雄壮,剑法似亦平平。当时性急,我也并未看清。”
春雪瓶不甚相信而又略感惋惜地:“他如剑法不精,岂敢前来犯险!”
罗小虎:“扶危仗义,靠的是一身肝胆,哪在武艺高低。”
春雪瓶凝思片刻,若有所思地回头对她母亲说道:“母亲,这兴许就是你曾给我讲过的‘杀身以成仁,舍身以取义’那些道理吧!”
玉娇龙只笑了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春雪瓶见母亲未置可否,便又刚过头来深感歉憾地对罗小虎说道:“可惜,他竟把游骑错当成马贼了。”
罗小虎:“这,那小子后来大概也明白了。”
春雪瓶忙又伸手拉着罗小虎的臂膀,央求道:“他是怎样才明白过来的?你们又是怎样分手的?你都讲来听听嘛!”
罗小虎被她纠缠不过,只好说道:“好,我讲,把当时的情景都,讲你听:当我立马道上拦住他的去路,他才不得不停下马来,先是十分惊奇地打量着我胯下骑的马,”他指着春雪瓶的坐骑又接着说:“也就是你现在骑的这匹白马,不禁连连称赞道:‘好马,好马!’说心里话,我当时实在是离它不得,不然,我早把这白马送给他了。”
春雪瓶不觉伸手抚拍着白马的脖子说:“罗大伯当时果将这马送了他,我就只有仍骑我的黄骠马了。”她又催促道,“后来呢?”
罗小虎:“接着,我就问他姓名,他开始不肯说,后来我又对他说:‘我看你是关内人,我也是关内人,也是你这么大年纪来到西疆的,咱们交个朋友吧!’经我这样一说,他才勉强说出他的名姓来。我又问他为何来西疆?他也只说了‘寻亲’二字,别的便什么也不肯说了。我一时动了情,便对他说道:‘我也在寻亲,寻了八年了,连个影儿都没寻着。偌大个西疆,寻人也真难,你如能将真情实况告诉我,兴许我还能帮你寻一寻。’我这一说,他竟差点哭起来,说道:‘老前辈,我实难相告,我也说不清啊!’我想各自也有各自难言之隐,也就不便再问了。临分手时,我才告诉他说:‘适才作恶那帮人不是马贼,是游骑。你错把游骑当马贼了!’他这才突然向我问道:‘你是何人?’我提高嗓门,大声说道:‘我才是马贼,人们常说的半天云!’那小子一下把双眼睁得大大的。我趁他还未回过神来时,便勒马同头驰去了。”罗小虎话音刚落,又不禁仰起头来发出一阵长长的笑声。
春雪瓶听得眉飞色舞、意逸神驰。她也恍若亲临其境一般,不觉兴冲冲作耍般地说道:“如若我也碰到这样的事儿,有人问我是谁时,我便也高声地告诉他:‘我是……我是天山下来的春雪瓶!”
罗小虎也被她的作玩逗乐了,说道:“春雪瓶有几人知道!你应该说:‘我是人们常说的飞骆驼!”’
春雪瓶不禁发出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很少说话,只在一旁默默倾听着的玉娇龙,忽然回过头来,不以为然地说道:“这名儿刺耳,太不雅了。”
春雪瓶:“那我就这样说吧:‘我就是驼铃小公主’——春雪瓶!”
玉娇龙微微一震,脸色也忽然发白起来。她肃然片刻,才对春雪瓶说道:“今后不许再重提驼铃公主这几个字了!她早已不在人世了!”她眼里闪出一种哀感而惕然的神色。
春雪瓶顺从地点点头,默不作声了。
旷野上突然沉静下来,耳里只响起点点杂乱而沉闷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