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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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诺得不到答复,心里一酸,荷生那卑微的盼望又落了空。
烈火说:〃世上确有从头开始这件事,最好她由她开始,我由我开始。〃
〃烈火——〃
〃谈话时候已经到了,再见。〃烈火像是毫无留恋地挂上电话。
言诺这才发觉,烈火是多么的像他的父亲烈战胜。
荷生看到言诺对着丰盛的食物不能下咽,诧异地打趣:〃表妹同你有龉龃?〃
言诺强笑,〃她哪里敢逆我意。〃
荷生觉得言诺越来越可爱,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膀。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烈火肯不肯见我。〃
言诺轻轻说:〃他仍然躲在茧里,不愿意出来。〃
荷生忽然生气了,〃他们两兄妹不约而同采取这种自私的方式来保护自己,却造成他人更大的痛苦。〃
言诺只得三分同意,烈火的心情可以了解,他不想荷生继续为他牺牲。
他空肚子喝着酒,渐渐有点醉意。
荷生说:〃我们回去吧。〃
〃荷生,看样子你要独自熬过这个难关。〃
〃我早有心理准备。〃
话是这样说,荷生还是觉得气馁了。
隔日荷生怅惘地去医务所。
医生笑着同她说:〃是女孩子。〃
荷生一怔。
〃不喜欢女孩子?〃
女孩往往比男孩更令父母担心。
医生说:〃我喜欢女孩。〃
回到图书馆,女同事前来慰问:〃检验结果如何?〃
〃一切正常,谢谢。〃
〃那我要与你去庆祝一下,你还没有约人午餐吧?〃
荷生微笑,〃一言为定。〃
谁知道她忽然说漏了嘴,〃我也喜欢女孩子。〃
荷生灵光一闪,电光火石间一切都明白了,她不禁哑然失笑,哪里来的那么多好心人,原来医生同事都是烈战胜的手下。
但是这一次荷生却没有反感,她佯装听不出破绽,若无其事地做她日常工作。
烈战胜比从前含蓄得多了。
夏荷生也是。
女同事忐忑不安,试探荷生数次,荷生一点痕迹都不露出来,她们仍是朋友。
烈战胜煞费苦心,才作出这样的安排,荷生实在不忍心拆穿。
他们之间,已经产生了解。
荷生在下班时分,拨电话给他。
烈战胜再也没想到夏荷生会主动与他接触,本来正与私人助理商讨一些重要事宜,也立即宣布休会,他问荷生:〃可是有要紧事?〃
〃没有,能不能一起喝杯茶?〃
那口气,完全就像女儿对父亲般自然平和。
烈战胜却受了极大的震荡,因为从来没有人这样对他说过话。
他清清喉咙,〃明日下午四点,我来看你。〃
〃烈先生,明天见。〃
荷生准备了茶点,又特地把一只书架子移到房中,使客厅宽敞一点。
她备下蒸漏咖啡壶,试喝过制成品,颇觉可口,才决定拿它来招呼客人。
听到敲门声的时候,荷生记得她看了看表,才三点三刻,她抹干手,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老妇,骤然间荷生没有把她认出来,她佝偻背脊,双手紧紧扣在胸前,最离奇是她的一把花发,分成两截颜色,前白后黑,原来染惯了头发停下来便会如此怪诞。
荷生并不认识她。
她也不认得荷生,因为她问:〃夏荷生在吗?〃
〃我就是夏荷生。〃
〃你就是夏荷生?〃
荷生暗笑,这些日子来胖了十多公斤,但是,这是谁,她们以前难道见过面?
〃你不记得我?〃老妇抬起头怨忽地问。
荷生摇摇头。
〃都过去了是不是,连琪园都忘记了?〃
荷生一震,浑身寒毛竖起来,不可能,这不会是周女士,这名老妇看上去足足有七十多岁,怎么会是她。
荷生退后一步。
她抚摸着面孔,〃我真的变得那么厉害?〃
荷生慌忙答:〃大家都跟以前不同了。〃
〃是的,〃她喃喃地说,〃你也完全不一样。〃
〃请进来。〃
〃你让我进来?〃
〃你不是来看我吗?〃
她点点头,〃不错,烈风一直说,只有你没有偏见。〃
荷生恻然,不忍看她。
〃我来问你一个问题。〃
荷生不顾三七二十一,抢了机会说:〃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老妇凝视荷生,双目绿幽幽十分可怕,〃好,你先问。〃
〃烈风不是烈家的孩子,是不是?〃
她被荷生着了先机,十分不悦,但不得不拿她所知,来换她想知,她点点头。
荷生松一口气,她终于释了疑。
〃轮到我发问了。〃
〃请问。〃
〃那件事,真是一宗意外?〃
荷生点点头,〃的确是意外,堕楼的可以是他们两人中任何一人。〃
〃你发誓?〃
〃我发誓。〃
〃照你腹中的孩子发誓。〃
还是不肯放过任何人,但是荷生心平气和,她说:〃我可以我孩子发誓,那是一件意外。〃
老妇仰起头吁出一口长长怨气,荷生听在耳中,只觉无限阴森浑身皮肤起了鸡皮疙瘩,胎儿忽然鼓躁起来,不住踢动。
荷生轻声安慰,〃没有事不要怕。〃
但忍不住又退后一步。
〃这么说来,你在法庭上没有说谎。〃
荷生瞪着她。
〃我走了。〃
她站起来,颤巍巍走到门口,打开门,离去。
荷生一直僵在角落,过半晌,门铃再度响起,她方回过神来,看看时间,才刚刚四点正。
她去开门,烈战胜吃惊地说:〃荷生,你脸色好坏。〃
荷生连忙说:〃我一定是等急了。〃
〃荷生,让我再看看你。〃
荷生忍不住,〃烈先生。〃
她把脸埋到他胸前,假如她有父亲,她也会这样做。
〃你浑身颤抖,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
烈战胜扶她坐下来,渐渐荷生灰败的脸色才恢复一点点红润。
她忍不住告诉烈战胜,〃我看到她。〃
〃谁?〃
〃琪园的旧主。〃
烈战胜吁出一口气,〃那是你的噩梦,那人卧病在床,况且,即使你看见她,也不会认识她,她已经衰老不堪。〃
荷生更加肯定她没有看错人,〃是她,我真看见她。〃
烈战胜的语气十分肯定〃健康情形早不允许她远渡重洋,那不可能是她。〃
荷生知道他一时不会相信,只得斟出咖啡招待。
烈战胜尝一口,〃比上次那杯好得多了。〃
荷生笑一笑。
〃你可是有话同我说?〃
荷生低着头看着杯子,〃一家人,也别太生疏了,烈火把我们拒绝在门外,我们又忙着制造纠纷,这样下去好像没有什么帮助,将来烈火看到这个情形,恐怕会失望。〃
烈战胜讶异,〃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荷生伸出手来,〃让我们做朋友。〃
这个女孩子之倔强,令烈战胜深感诧异,她毫不妥协,亦不愿听他摆布,但她愿意与他平起平坐,握手言和。
烈战胜只得伸出手来,他很清楚,只有这个办法可行。
〃我知道身边仍然都是你的人。〃荷生微笑说。
烈战胜有点尴尬,随即说:〃我觉得你需要照顾。〃
〃我这才知道十五元一小时的工作也得靠人事成就。〃
正渐渐谈得融洽,忽然有人敲门。
烈战胜问:〃荷生,你在等人?〃
荷生讶异,〃不,我没有约其他人。〃
她去开门,门外是她见惯见熟的那位司机,当然,到这个时候,荷生也很明白这位先生的地位断不止司机那么简单,他是烈战胜的亲信之一。
〃夏小姐,请问烈先生在吗?〃
烈战胜已经迎出来,〃什么事?〃
〃烈先生。〃他趋向前,在烈战胜耳畔说了几句话。
夏荷生看着烈战胜的面色骤变,知道这宗消息非同小可。
只听得烈战胜问:〃什么时候的事?〃
亲信又轻轻说了一句话。
要过半晌烈战胜才能说:〃你先回去。〃
然后他转过头来凝视荷生,荷生此时已经不再恐惧,她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温和地说:〃周琪女士方才过世,是不是。〃
烈战胜点点头。
荷生心中明白,她只有一件事放不下,想知道答案,荷生已经把实情告诉她,她可以瞑目。
〃荷生,你说你方才见过谁?〃
荷生镇定地说:〃日有所思的缘故,我做梦了,刚才等你等得有点累,一定是盹着了。〃
烈战胜知道她不肯多说,于是低头道:〃我要替她去办理后事。〃
荷生为之恻然,〃我猜想她已经没有亲人。〃
烈战胜摇摇头,证实这一点。
荷生问:〃是什么疾病使她外型猝然衰老?〃
烈战胜佯装没有听出破绽来,〃癌症。〃
荷生一直送他到停车场。
烈战胜问:〃荷生,你决定等?〃
荷生答:〃不,我决定生活下去。〃
唯有采取这样的态度,才能挨过这段日子。荷生并没有准备闲下来,她并没有打算看日出日落便当作一天,日日呻吟,夜夜流泪,她真的想正常生活。
〃请告诉烈火,我并没有为什么人牺牲。〃
烈战胜说:〃听说会是个女孩。〃
荷生微笑,〃不论男女,你都会失望,我带孩子的方法,与烈家大有出入。〃
〃她会姓烈吧?〃烈战胜还存有最后一线希望。
荷生非常坦白,〃我不认为会。〃
烈战胜十分气馁,〃我希望你会回心转意。〃
荷生笑,替他关上车门。
〃荷生,〃他按下车窗,〃我们有空再喝茶。〃
〃当然。〃
他去了。
荷生回家,看到自己的影子,怀疑不速之客又来探访,蓦然回首,走廊空无一人。
恐惧亦会用罄,一如眼泪,去到尽头,黑暗化作黎明,往往有出人意表的发现。
荷生时常怀疑烈风就在街角等她,她相信他会挑选树荫最最浓密之处,但枝叶再茂也遮不住,他削薄的脸容,憔悴的大眼,瘦长的身段。
荷生相信在百步之遥便可以把他认出来。
好几次在黄昏穿过公园,她都仿佛看到他。
她趋向前去,轻轻问:〃烈风,你在那里吗?〃
她希望他会慢慢走出来,就像以前那样,似笑非笑看着她,对她似有好感,但明明又是对立的一个人物。
荷生比什么时候都想念他,假如现在才开始认识他,荷生会把关系处理得比较好一点,也许悲剧不会发生。
现在她只希望与他说几句话。
每日上下班她都故意走同一条路,等他前来相会,但她始终没有再见到他,或许他不再信任她,或许他对她不满,荷生觉得深深失望。
她的行动渐渐不便,母亲来探访她,仍然问:〃言诺呢?〃夏太太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可爱的男生。
他两地穿梭,忙着事业跟学业。
夏太太说:〃他也不大来看你了。〃十分遗憾。
〃相信他已经开始了新生活。〃
自母亲眼中,荷生猜到她想些什么。
母亲一定在想,烈火同言诺两个人,夏荷生明明认识言诺在先。
不知恁地,荷生没有嫁给言诺,但也没有嫁给烈火。
她落得子然一人。
言诺终于抽空来看她的时候,并没有带来好消息。
〃荷生,你要有心理准备,烈火即使出来,未必肯与你见面。〃
荷生静静地说:〃还有两年多时间,谁能预言未来。〃
〃说得很对,也许决定不再等待的会是你。〃
〃不,〃荷生微笑,〃那是你。〃
言诺尴尬地看着她,〃荷生,我永远说不过你。〃
〃嗳,你说得过表妹不就行了。〃
荷生最记得这一天,樱花开了一树,不用风亦满枝乱颠,纷纷堕下。
司阍正把落花扫到小径两边,看到荷生,微笑道:〃春天到了。〃
她点点头。
〃孩子几时到?〃
〃下个月。〃
〃要额外留神。〃
〃谢谢你的关怀。〃
她开启大门,看到一封信。
荷生并没有特别留神,她并没有即时拾起它,因为她此刻的身材,做蹲下的动作已经不十分方便。
荷生先去打开窗户,放些新鲜空气进屋。
然后做一杯热茶,喝将起来。
胎儿似乎有点不安,又似努力尝试在有限的空间内转动身躯。
荷生感到一阵剧痛,她失手掉了杯子,猛然记起医生的吩咐,连忙作深呼吸,松驰手足。
辛苦了五分钟,那种剧痛停顿下来,她取起电话,与医生联络,医生说:〃你尽快向医院报到吧,我随即赶来,春光明媚,恐怕小客人等不及要出来看看这世界。〃
荷生一时不知道应该收拾些什么,看到杯子滚在地上,便用手托着腰,慢慢蹲下拾起它,它的旁边便是那封信,荷生亦顺带将之拣起放在桌上。
她取出卡片,打电话给烈家的司机。
〃我是夏小姐,我想从公寓到医院去,你们可方便来接我?〃
〃十分钟即到。〃
荷生道了谢。
她对刚才那剧痛犹有余怖,呆坐桌旁。
她低下头,看到白信封上写着她的名字,忽然之间,荷生察觉,这不是一封退信,也不是一封广告信,这是一封私人信件。
字迹完全陌生。
她轻轻拆开,信上短短三行字,她的名字之后,留了许多白,像是表示一个人的沉默,不知话该从何说起,然后,那人这样写:你信中的白字,也实在太多了一点。
荷生愕然,信,什么信?接着一个签名映入她的眼帘:烈火。
荷生发呆,不知是虚是实,是梦是真,随即想起,原来她从来没有见过烈火的签名,他们之间根本没有时间去发掘这些细节。
这会不会是什么人的恶作剧?
荷生不住抚摸着白信纸上的签名。
这时听见敲门声:〃夏小姐,夏小姐,有车子来接你。〃
荷生抹一抹额角的汗珠,起身去开门,那封信紧紧握在手中。
门外是一脸笑容的言诺,〃夏小姐,你准备好没有?〃
荷生连忙拉住他,〃言诺,言诺,你来看,这是谁的签名。〃
言诺一看,〃烈火!〃
〃这是烈火的笔迹?〃
〃的确是。〃
荷生松下一口气来。
言诺明白了,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扶着荷生的手臂出门。
他感觉到有一股喜悦自荷生的手臂传过来,直达他的体内,连带感应了他,后来吉诺觉得不对,荷生正紧皱眉头,歪曲着五官,正尽力忍痛,这股喜悦来自何处?
言诺忽然明白了,这快乐来自胎儿,是她,她在雀跃,她在鼓舞。
言诺轻轻对她说:〃你有什么故事要告诉我?〃
即使有,也不在上一代的篇幅之内了。
此刻,司机将车子飞驰到医院去,她的母亲手中,紧紧握着她父亲的一封来信。
一个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