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夫记-叶梵-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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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路难
说到宁王,我眼前不由浮现出那个皎皎如玉兰的身影。虽与他只有几面之缘,但那和熙如春风般的笑却在我最狼狈伤感的时候给过我安慰,然而他却像雾一样让人瞧不透看不清——可到如今,我又瞧得清过谁?
而幸好,有一个人肯让我看清。
朱离也不再多说,只是紧了紧我的手:“这回你要听我的,在平远镇等我。”
我静了下,点头。
我并非不懂审时度势,一切发生的过于突然,我没有高明才智和高强武功能帮助他或者保护自己,唯一能做的也许就是不给他添乱。
更何况,我垂下眸——我想我无法承受最坏的那个想法,无法承受万一真的是他们二人的兵刃相向!
水清扬忽道:“那我先去安排。”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异样,但我还没反应出是怎么回事,就见大步他掀帘要出去,朱离忽然在他身后轻叹:“还有,清扬,你去把陆言带来见我。”
水清扬脚步一顿,回首看向他,目光略有些复杂:“你……”
朱离道:“他虽有些义气用事,但却是用兵良材,何况是非轻重,国仇家恨,他总还是能分得清。”
水清扬也不再多说,疾步出去。
其实事后我才知道,原来那日陆言派人领了我去关押张义的地牢之后,趁水清扬不备点了他的穴道强行带离了他,所以姬暗河才会顺利出现在地牢。估计陆言之所以如此,一是憎恨张义契丹人的身份,二是怪我明知道张义的身份还一而再的与之纠缠,三是怨水清扬竟然会毫无原则的为我求他。
也许他最希望的是就此机会姬暗河能将我和张义一起杀了一了百了,可事情并没有如了他的意,所以水清扬清醒之后因为此事与他大打出手,而陆言也没想到水清扬的反应这么大,一怒之下离副将的营帐,上表监军请求调离。
目前据说二人还在僵持阶段,若不是朱离出言相劝,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见水清扬出了帐,我忍不住轻声道:“那……你要去前线么?”
朱离怔了下,轻抚的的发,微笑:“如果司马将军没事,我不需要。我只是监军。”
可司马将军已被困山谷,若真有事呢?我道:“你说,这场仗真的会打么?”
朱离闭了下眼,轻声叹息:“我亦不想,可是……有些事,不得不为。”那一闪而过的眸光中,我看到了无奈,亦看到了坚定。
可是,我犹豫了下,终是道:“会是……张义么?”
朱离手轻轻一顿,我抬头看他,却见他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明的神色。
我摇头苦笑,其实我们答应了彼此要坦诚相对,可有些事终究是不能坦诚啊,有些事,也终究回不到过去。就好像张义——无论如何,他都是抹不掉的痕迹,是我心中的一滴血,朱离心头的一根刺!
见他如此表现,我终是复又缓缓垂眸,不再相问。
帐中的灯火依然闪亮,却略有些明灭。
阿成,就是那日我见到宛若朱离影子一般跟在他身后的灰衣人。
他……是取代了赵阔的位置么?看到他抱着朱离上了马车,我的眼睛涩涩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突然想到赵阔,想到他平凡而世故的眼,想到他狡猾而质朴的笑,想到他为难却坚定地说“我和少爷必要会护你周全”和那句“天涯海角一定替夫人找到解药”。好几次我张口欲问赵阔的事,想让朱离设法通知赵阔不要如此执着,可是话到嘴边却终是咽了下来,或者我潜意识里还是怕死的吧,还是希望有一天他风尘仆仆的出现在我面前时带给我希望。
“清扬,阿言,这边的事暂时拜托你们。”朱离目光清浅澄明,“我最迟明日便回。”
车外站着水清扬和陆言,一着白色儒袍风流倜傥,一着黑甲战袍凛然刚毅,二人相视一眼,水清扬的唇动了动,目光看向我,似有言语,但终只是与陆言凝重着面色同声道:“静王放心,必不辱命。”
此一去不知道我与水清扬几时想见,又或者待我毒发便再无机会想见,可是我的那么多的话,到唇边却只凝成几个字:“你……保重。”
水清扬终是抿了抿唇,展颜一笑,虽未多言,但眼中淡淡浮现一丝温暖。
扬鞭声起,就这样,我和朱离,踏上了去平远镇的路。
我忍不住掀了帘,只见那两道笔直的身影愈来愈远,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漫天风尘似进了眼般的酸涩。
旁边伸出一只手,轻轻替我放下帘:“他二人的感情甚深。”
我唇边的笑容苦涩了几分,同泽十余年,却因我的相求让他们大打出手,心生怨隙。而今后,应该不会了吧。
“别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扛。”朱离轻轻握上我的手。
此人妖孽,会读心,似乎我的所有心事都逃不过他的法眼,难怪他会把我拿得死死的。我回视他笑了下,突然马车好像轧上一块石头,颠了一下,我的头忍不住轻轻撞到了车壁上,发出不大不小“咚”的一声。不知怎的,这一下竟仿佛一把钥匙,敲到了一段熟悉的场景——我第一次和朱离出这么远的门,而之前陪我走过无数个如此颠簸坎坷的那个人……他又在哪里?他再出现时,又会不会是他的……敌人?
“可撞疼了?”一只手轻柔抚了过来,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觉得眼前的目光温柔似水,仿佛能溶解一切的烦恼忧愁。
我摇摇头,见朱离一双腿盖了毯子,平直地搁在那里,不由替他把腿向上抬了抬,并成微拢的姿势,靠在一旁的车壁上。
他轻轻动了下,我抬眼,却见他眼中有一丝笑:“你忘记了,我的腿已经……”
我怔了下,摇头笑道:“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会忘了?只是长时间这么平放着,万一再有什么颠簸,腰会受不了。”
我见他眼中有一丝动容,静了片刻他才轻轻道:“我……已经习惯了。”
我的心一痛,手轻轻抚过他的腿,感受着那与以往不同的坚实。真的不敢再想,当时他所经历的那些痛,身心俱伤的痛。
这个男人啊,究竟有怎样的忍耐力,可以把自己逼到那般境地,还能顽强活着?而让他能如此隐忍的秘密,又究竟是怎样的沉重?
我忽然有些憎恨那个秘密,张了张口,却终是没说出来。我不想赌他回答给我的是不是真的,我也不想为难他把不想说的事情说出口,而想当初在草棚里我一时冲动让他答应以后都对我讲真话的要求,如今回想起来,终究是太傻太天真了。
被他把所有的心事都读出来的感觉其实并不好,我尚如此,推己及人,又何苦两难?
感觉到我的手一紧,我抬头望着他。
“我不是柳下惠。”他忽然离我近了些,呼出来的气息拂在我脸上。我蓦地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看到还在他腿上的自己的手,脸“腾”地就红了,如被蛇噬般就向后躲去,却忽然想到这车厢太小,只怕我的脑袋这回真要与车壁更加亲密接触,然而去势过疾,我只有叹息认命的份,谁知朱离忽然间身形动了动,长臂一伸,将我捞了回来,牢牢揽在怀中。
这下不光脸红,我觉得脚指头都红了。
然而在他怀里,我却动也不敢动,觉得一双手放到哪里都不对。他,从来没有这样抱过我!
其实在世子府里,我们很少有这样的亲密接触,除了我们同睡一床我怜他的寒毒入体时,会似八爪鱼一样抱着他之外,但往往第二天醒来,我便已经严严实实的裹在自己的被窝里了。何况那时他身有隐疾,我亦有心结,彼此只是取暖安慰,却无非份之想。
而如今,我倒在一个温暖而健康的男人的怀中,这个怀抱既熟悉,却又……陌生。
“怎么了?”他温热的呼吸就在我头顶,我居然瑟缩了一下,然后道:“痒。”
他似没感到我的不适,轻声叹息,虽然只是简单的一个语气,却让我听出了欢喜和满足的味道。于是,我说服自己慢慢放松下来。
“未浠……”他轻轻唤我。
“嗯?”
“未浠。”
我又应,见他还不语,我动了动,想抬头看他。
他的手臂却又紧了几分,我被禁固在他胸前。
“未浠未浠未浠……”他又一连串的唤我,我不由好笑地道,“柳下惠是鹦鹉变的?”
“这里没有柳下惠,只有大灰狼。”他也笑,却也没再动,过了会儿忽然道,“我没事,就是想好好唤你,只觉得眼前跟梦一样,我没想到这一生一世还有机会能这样抱着你……”
朱离,很少说这样的话。
我也从没想到过,在经历了那许多生死是非恩怨种种之后,我们还可以有这样静谧温馨的时刻。可是……我心下满溢的,不止是感动,还有……不安。
然而,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偎在他怀中。
车不停地在摇晃,我在他温暖的怀抱中昏昏欲睡。
“未浠。”
他似乎又在唤我,我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声,然后听他轻轻在我耳边的叹息:“这一次,一定要信我,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
我潜意识里觉得他的话中含了太多东西,想让自己立刻清醒过来,可是意识好像脱离了身体,不知道要飘向何处,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
再醒来,天色已黑的。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好久没有睡过这么沉的觉了。
伸手摸了摸,竟然是张很舒服的床。上回睡床好像已经是前世的事了一样。我按了按额头,方找回了些记忆,从马车到床,这里不出意外,应该是宁王府吧。
隐约见屋中的桌前坐着一道黑影,我揉揉眼,下意识就道:“朱离,干嘛不点灯?”话音未落,火石声起,烛火被点亮,满屋的灯光映着那人的脸,竟然是——张义!
泣血辞
张义?我心头微惊:“怎么是你?”
灯火摇曳,映着张义的脸仿佛也阴晴不定:“怎么,跟正牌夫婿合好了,就把奸夫抛在脑后了?”
话一出口,我已后悔,此时听他如此说,我更是心里难过,并不在意他言语间的嘲讽,猛地起身:“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
话说到一半,我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重新跌倒在床上。
张义上前到我的床头,却终是顿住了步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冷笑:“不是这个意思还能是什么意思,难道还会是对我想念过度不成?现在,也许最巴不得我永远不出现的人,就是你吧……”
“张义,你一定要这么说么?”我力不从心地叹息,他背光而立,我看不到他的样子,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的每一分神色就算我闭了眼也能猜得出。那几个月的朝夕相处、亡命天涯、同生共死,已不知不觉刻进骨血当中,再不能抹掉。
我心里对自己一遍一遍地说,我既然已经答应了朱离,就负了他、忘了他、断了他吧,可是为什么有什么东西却在胸口凝着,痛不欲生一般!
之前为什么不让我在朱离怀中死去,死在最平静最幸福的时刻?
“最他妈看不得你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张义突然道,“你跟朱离误会也解除了,也和好如初了,他还重新得了小皇帝的信任,当了什么王爷,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难道你还指着让我这个情场失意、国破家亡的人来安慰你?”
说着,他倒也不避嫌,拖了一把椅子坐在我床边:“我发发劳骚、出出气,都不行么,哭什么哭,我也没把你怎么着……”
这样的张义——才是我熟悉的张义,可这样的张义,却让我心痛得连眼泪也流不出。静了片刻我才瞪着他道,勉强笑道:“谁说我哭了?我是婉惜你怎么还没死……果然是祸害活千年……”
他终是“哧”的一笑:“这才像我认识的那个彪悍女子……不过,”他忽的不笑了,目光定定地望着我,“这真是你想要的么?”
我怔了下,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锦衣玉食,华服美酒,众人的阿谀奉迎,无聊的贵族妇人之间的闺阁趣事,天子面前步步为营,寂寞庭院间的红颜渐老,甚至与众多女子共同分享同一个……”
“行了,张义,你不要说了,这才是你来这里的真正目的么?”我冷冷打断他的话,原来心中的愧疚难过甚至……想念都一点点被愤怒不安所取代,“你到底想要干嘛?”
“我想要干嘛?”张义一字字重复着我说的话,就算看不到他的表情,我却能够感到他眼中的冷意和他浑身上下散发的凛冽,不由浑身一颤。
不是害怕,而是心痛——不经意间,我又伤害了他。
果然,他缓缓靠了过来,与他冰冷气息完全不同,他的脸带了深深的笑意,那笑意在我面前不断放大:“你说我想要干嘛?我说了,我是个牙龇必报的人,我来,自然是要连本带利的讨回你欠我的……”
说话间,他的气息逼了过来,吹拂在我脸上。
我别过头,避开他:“张义,别逼我恨你。”
“恨?”他挑了挑眉,唇习惯性的上扬,笑意却未达眼底,“你恨不恨我是你的事,如果恨能让你记我一辈子的话,那就恨吧……”
我一怔,随即苦笑——就算不“恨”,我这一辈子又怎么可能……忘了他?又或者,我倒真希望他一辈子能够忘了我,于他而言,我只是祸水,是拖累,是伤痛,是劫难!
我闭了闭眼,这次没再挣扎,再睁开眼时只是向他笑道:“好,如果你一定要讨还我欠你的话,你就来吧……”
说罢,我开始解自己的衣襟。
我缓缓解开罗衫,张义目光一闪,似是掠过一丝惊讶,却没动。罗衫下面是中衣,再下面是亵衣,见他的目光依旧盯在我的脸上,越来越沉,带了种种不明的神色,我的手已经开始微颤,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于是我轻轻吸了口气,终是狠狠将亵衣的带子扯开——手未落下,却被他狠狠固在身前:“你又在赌我不敢要你?赌我得不到你的心,便不会要你的身?”
他的声音里隐隐含着惊天的骇然。
“你之前不是一直说咱们有过风流快活么?想要的话你再把我当她一回不就得了?”我稳着呼吸一字一字说得残忍,“张义,我不跟你赌,赌就有赌注,就有更多的纠缠不清,而我……我只是不要欠你!希望这一次,你解了气,如了愿,咱们真的能够两讫,从此,各不相欠!”
“你……为了他,竟然这般作贱自己?”
“谈何作贱?你不是一直想要么,或者是你认为你的身份血统对我而言是‘作贱’?”我的手臂被他攥得仿佛要折掉一般,但我忍痛咬牙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中带了锐利。他最痛恨的,就是这份掺了汉辽的血统啊——我果然是了解他的,正因为了解,才会知道他最痛的地方在哪里,正因为知道他最痛的地方,才可以这样一针见血地伤到他的七寸!
他握着我手臂的手……一抖,却仿佛抖在我心上。这是我认识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流露出这样的表情,不是阴鸷不是冷厉,不是嘲讽不是愤怒,而是一种仿佛沉浸了千年冰雪、带了万丈寒凉的悲切和绝望,又或者,是灯火太暗我的眼睛花了,否则待我再看过去时,他的眼中竟只有丝丝的笑。
“你以为……我所做的一切,只为了跟你上床?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忽然淡淡笑了一下,“白未浠,你真他妈的比白晴更狠,更无情!”
然后,他如触碰到什么不洁的东西一样厌恶地松开我的手臂,手缓缓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