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夫记-叶梵-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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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算明白了他白天为什么宁愿让青屏给他沐浴而不选择我的真正原因。是因为……这身子不干净吧!像他那样清高淡漠的人,在“我”做了那么多坏事之后,又怎么可能到现在还对“我”念念不忘,心存爱意?又怎么可能还能忍受“我”的触碰?
我刚要起身,准备去把青屏从被窝里挖出来,却听他低声道:“水……”
这么高的烧,不补充水份真是不行。瞧我光顾了跟那儿自怨自艾了,还南丁格尔奖呢,南丁格尔要知道我连水都不给发烧的病人喝足了,非得也跟着穿越过来骂死我不可!
忙起身去桌上倒了一杯水。温偏凉,下意识想到对肠胃不好,可是一时间也懒得寻热水了,估计原来那主儿连冰水生水都敢给他喝,他没准早练就了不死之身、铜牙铁胃的。尽管如此想,心还是不由得一软,走回床前将杯子递给他。
他吃力地抬抬头,我知道他下半身残疾,没人帮忙不方便起身,便认命地跪坐在床前的榻板上,将杯子凑到他唇边。
他就着我的手一通狂饮,喝到最后因为角度问题,杯里的水够不着了,我刚想说“要不我再给你倒点”,结果他轻轻抬了手,托着我的手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而后放任自己的身体放松,直接跌在柔软的枕头上。
他的动作……自然得仿佛这种接触与配合发生了无数次一样,可我知道这一定是他第一次这么做,第一次在成了亲、受了虐待、伤了心之后,主动碰“我”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知道!
心的一角莫名地酸楚,又酸又疼!现代的我曾经如此骄傲,就算男友误会了我而提出分手,我都不曾为自己辩解半句,不曾开口说一句软话去挽留他——我问心无愧,何必心虚解释?
可是此时我却因为朱离的一个小小的动作而欢喜得几乎要哭。那么多年来我一直小心地维持的自己的尊严忽然变得如此可笑而可怜——特别是,明知道那份深情不是对我,明知道那份宽容也不是对我!
低头看着手中的杯,上好的骨磁,白得纯净剔透,似乎能映着我的眼。
一时间屋中安静下来。耳畔是他急促而微弱的呼吸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要对我的话有反应,对我的付出有感觉,对我说上一句话,我都觉得会那么的开心和欢喜……为什么,为什么?
远远的又传来更鼓声,一下,二下,三下……昨夜也是这么敲的吧,想到姬暗河那霸道而深情的吻,阴鸷而冰冷的眼神,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如果他回来了……“我”该怎么办?
胡思乱想也许时间过得很快,听到敲门声,我忙爬起来,去开门。
灵素端着药站在门口。
估计原来一直是她侍候我,加上今天我又让青屏在屋里待了一天,不让灵素进来更显得心里有鬼一样。
我犹豫了一下,扭身进了屋。
灵素稔熟地跟我进了内室,见朱离躺在床上,不由一怔,下意识看向我。我见他闭着眼,只道他睡着了,不由向灵素用中指在嘴唇边比了比。
这回我不敢多说了,万一不知道哪句话得罪了他,又指不定给我什么气受呢!我故意撇撇嘴,努了努下巴,做出一付无可奈何、十分勉强的表情。
她就算是下人,也知道朱离这身子骨和病情,若再发了烧还住在阴冷的斗室当中的后果——如果不想出人命,只能把他搬出来啊。
灵素轻轻点了点头,我看不出她是相信还是不相信,但谁让我就这智商呢,没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灵素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桌上,又把药从保温的药盅里倒出来,抬头看看我。
刚才你自己说过要替“我”分忧,我不让你试一下怎么像当惯夫人的人呢?其实我也是想看看,朱离对灵素又是什么反应(汗,我知道自己是挺不厚道的,连夫人都这么恨,当丫环的自然也好不到哪去)。
见我低头不语算是默许,灵素端了碗向床边轻步走过去。还没到跟前,却见朱离缓缓睁开眼,轻轻道:“滚!”
灵素脚步微滞,手一抖,手中的碗几乎要摔到地上。幸好我早有准备,忙在第一时间接过了碗。不过我也没比她出息多少,那碗里的药在手中晃荡,几次都要晃出碗外。
第一次见朱离这么凌厉的眼神和这么冰冷的语气,似乎周围的空气都能降上好几度——明知道不是对我,我却也忍不住心惊肉跳的。看来相比这态度,之前他对我的不理不睬和回答,算是温柔的。
我和灵素迅速对视,我当然得做出一副恨恨的表情来配合他,于是冷哼了一声,向灵素无奈地道:“去把青屏叫来吧。”
“我”要“洗心革面”,又不肯自己动手,支使个丫头总比支使她强——灵素应该比我知道朱离恨“我”恨她都到什么份儿上,这下也怎么着该明白青屏跟我屋里呆了一天都干些什么了吧。
这下灵素似乎倒没再犹豫,忙快步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灵素拉来了有点睡眼惺松的青屏。我有点不落忍,白天就已经折腾她一天了,晚上还不让人家睡觉……
“夫……夫人……”青屏怯怯地在我面前开口,瞧那样儿我就知道,她这是是怕我又成原来的“我”。
轻轻“哼”了一声,我也没多解释,只是努努嘴:“药在桌上,去喂你家少爷……”
“是。”青屏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从我身边蹭过去。
“那……灵素就先回去了。”
我点头,见她要走,跟了出去,到门外轻轻拉住她:“这事你知我知,青屏那儿你就不用管了,重要的是先把人稳住……”
我主要是怕她找青屏的麻烦,但却明显感到灵素身子在我手下也是一抖。这都怎么了,大奕朝比较流行哆嗦?不过我来这里似乎也染上了这毛病。但我从她眼中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估计——她是以为我使唤完了青屏会杀人灭口吧。
唉,我摇头叹息,这夫人的人品也太差了点吧,做人做到这份上。不过我没开口解释,还是先安定下来一切再说吧。
灵素走的时候细心替我掩好门,我心微微安定下来。
没跟着青屏进内屋,反正已经把她叫起来,还是让青屏喂他吧。想到刚刚他那眼神儿,我也有点浑身恶寒的意思,我得缓一缓才行。
我扭头望着外屋的书架,有整整一面墙那么大。我还从来没一下子见过那么多线装藏书呢。轻轻吸了吸隐约可闻的油墨的香味——是新书吧!我对各种味道一向十分敏感得出奇,所以才不能忍受男友身上的香水!
这庞大的书架,这崭新的书,这长而坚实的檀木书桌,这齐全的笔墨纸砚——但我肯定朱离一次都没动过。虽然听青屏讲了大概,但我知道她肯定也有所保留。
比如这个府邸,一定不是因为环境优雅、安静怡人,“我们”才搬来的,估计是方便“我”虐待朱离,无人问津而设计的。只是我也不免有些奇怪,他一个堂堂王爷世子,竟真被人丢在这自生自灭、无人问津么?还有这白家人,好歹也是御史中丞,怎么能养出这样的女儿?他们与静王联姻,是真的心存愧疚,还是另有所图?而皇帝的赐婚,又是真心成全,还是助纣为虐?
还有那个跟“我”狼狈为奸的姬暗河,在这当中,又是什么角色?
一时间头大成八个,我发现我真的,的确,应该叫——小白!
理还乱
我像一只把线团玩乱的了猫一样,根本不可能理由任何头绪,所以任由自己脑中一片空白。走一步算一步吧,反正早晚都是个死字。
正乱七八糟地想着,忽听身后有脚步声。
我回头,却见是青屏端着碗,垂着眼。
“喝完了?”我皱了皱眉,这也太快了吧。
“没……没……”就在我皱眉这工夫,青屏迅速抬头看了我一眼,又忙垂了下去。我何尝不知道她的心思,故意凑过头去,在她耳边冷冷道,“我白天是小白,晚上是夫人,你觉得好不好?”
青屏一怔,忙退了半步,我却明显感觉到她松了口气,一瞬间整个人似乎活了过来一样,虽然态度依旧恭谨地道:“您能不能不这么吓唬青屏,青屏胆子小……”
我笑了笑,没吭声,却突然被自己的话也吓了一跳。《大话西游》里的紫霞与青霞共用一身,想着我汗毛都要炸起来,要真万一这夫人的魂儿回来了,我大不了回现代,或者一死了之,那么青屏该怎么办?朱离……还要回来阴暗寒冷的斗室当中么?
唉,我还真是操心的命!我才来了一日,就开始有牵挂了,人家还不一定领我这份儿情呢!
“夫……您……”估计青屏也不知道应该叫我什么好了,吱吱唔唔半天,我才回过神来,笑道,“人前你还叫我‘夫人’,人后你就叫我‘小白姐’好了……”
“这……青屏不……”
“你再敢跟我说个‘不敢’,我就……”我就怎么样?打也不能打,骂也不能骂,我眼珠子一转,冷笑道,“我就把你家少爷再关回去……”
青屏又要哆嗦,却似乎忍住了,迟疑了半晌才缓缓道:“夫人不会的。”
我无言!这丫头敢情也是扮猪吃老虎,看出我这只“纸老虎”一点威风也无。认命地叹了口气,我做人也够失败的,连个丫环也斗不过。可是我也不敢太较真儿,毕竟要改变她根深蒂固的想法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更何况,也是被她白天那句“夫人不是夫人”吓得有点怕。
我忙转移了话题:“怎么这药……”
“少爷不肯吃。”
我奇怪,他自己开的药又怎么不吃?都烧成那样儿了,还扛什么呢!
蓦地心中一动,我接过碗快步走进内室,坐到床前的脚凳上。他双目微闭,面色还是红的吓人,呼吸也依旧急促,没有半点改善——要不是刚才见过他发飙,我还以为他就一直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儿呢。原来古人诚不欺我,让我不由得想起“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的经典名句,果然病老虎也终是老虎!
我知道他醒着,于是凑到碗边闻了闻,才笑道:“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鼻子比别人灵,我刚才闻过了,没有什么别的异味,跟你……跟我写的那个方子应该没什么出入……”他既然不想让别人知道是他写的,我便没说破,只是将碗递了过去,“你还是赶紧喝了吧,再烧别烧出点别的毛病来,本来身子就不行……”
瞧这话说得,我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忙住了口。他缓缓睁开眼,瞧了我一眼又闭上。
“还不信我?我要真想害你,何必这么麻烦,早上一剪子直接给你咔嚓了不就完了,犯得着费这工夫呢。”我被他那么大谱儿气得有点发狂,端着碗狠狠喝了一大口,又递又过去,“这回成了吧……还怎么着,要不找跟银针试试?”
他什么时候把眼睛睁那么大的?吓死人啊,这么盯着我干嘛,这张脸估计你都瞧得够不够的了,是想记得清楚了,万一死了到阎王爷那里好告我是吧——我恶毒的想,但目光不让分毫。
谁知他竟……抬起头,一张嘴,就着我的手,几口就喝完了药。看来我以身尝药得了他的信任了是吧!果然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心头的火一拱一拱的,既然这么不信任我,干嘛还……蓦地觉得不对劲儿,他他他怎么能用我喝过的碗喝药?
虽然不是我喝药的那边儿,可是这么暧昧的举动却让我的脸腾的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儿。什么意思啊,这人有读心术是么?刚才知道我有羞耻自卑感,所以特地用这种方式来安慰我?还有那会儿就着我的手喝水……
这算什么,是对我辛苦一天的“回报”,还是对我“弃恶从善”的褒奖?告诉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告诉我只要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还是可以从头再来?
我觉得自己端碗的手又开始抖了,这回是气的!
我不是小猫小狗,主人抓抓挠挠就可以幸福的闭上眼睛享受生活,我不要别人的施舍和恩赐!其实为他所做的一切,完全是出于自然和真心本意,根本没有想那么多,只觉得这样的病人只要爱心和同情心的人,都会像我一样伸出相助之手。
后来渐渐得知了他夫人的那些恶行后,我是生出的愧疚和赎罪感。但这些心思除了是因为我用了人家的身子所不得不承担的责任心(当然可称之为,是为了自保),也是为了让自己可以做得更心安理得而找了充分的借口。
我永远也忘不了小冉死了之后,他的妈妈和家人冲到我面前,揪着我的衣襟、扯着我的头发质问我“算什么东西”时候的表情。我算什么东西?我一直以为我做的是我应该做的,可这世上其实是有很多东西,是应该做而不能做的!
在这里,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做一些事情了,可是……可是这一切似乎脱离了我的初衷。我是很期望他能够理解我,原谅我,善待我,但我却突然很害怕这种改变。
因为我不知道他这种变化是对我,还是对“我”!是对一个善良的陌生人,还是对他曾经那么深爱和痛恨的人!
一时间心乱如麻,只觉得眼前这双眼似乎变得似曾相识,就像是小冉……我用力摇头,只想甩去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却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眼中被甩出。我下意识地去捂眼睛,却听“叭”的一声,手中的碗,在大理石地面上,应声而碎。
这声音一下子惊醒了我。我见朱离还在盯着我,也知道自己的脸色刚才肯定是青红交加,难道吓着他了?这人一直一副病入膏肓、苟延残喘的模样,但回想刚刚发生的几件事,我突然觉得他并没有表现的这么……悲惨!
莫不是还有隐情?苦肉计?反间计?瞒天过海?暗渡陈仓?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聪明人,再加上现在脑子里乱得很,更是懒得想那么多。见青屏闻声快步过来要收拾地上的碎碗,我摆了摆手,弯腰捡了两块大点的磁片,举到朱离面前。
“夫人……小,小……白姐……”青屏似乎吓了一跳,开口唤我。变了称呼啊,好现象。看来有时候人就得逼一逼才行。我现在没工夫理她,只是盯着朱离,将两块碎磁片对在一起。虽然能拼上,但上面已有裂纹,边边角角的碎纹也让两块碎片根本不可能严丝合缝。
他这般聪明,又岂能不明白破镜难圆的道理?就算他曾经的伤痛不是我做的,但那些疤痕能消除么?就算身上的疤痕消除了,心底的呢?
我不是圣母,他亦不是圣父。这种身心之上的痛平常人会记一辈子,就像……我笑了笑,于是只盯着碎片,而不去瞧他的眼:“别勉强自己,我只做了我认为自己应该做的,你也只做你自己应该做的便好。”
我又有点怀疑了,他真的这么好的心肠,连那么害过他的人都那么容易就宽恕怜悯?又或者正是因为他太容易宽恕,才会让他夫人为所欲为?
“小……小……白姐……”青屏指着我手里的磁片,果然叫开了第一次口,下一次就没那么难了,“我是怕伤了您……”
好意我领了,反正我的心思朱离也应该明白得差不多。我从善如流地将磁片交给她,顺便看了眼朱离。他还在看着我,可是眼中……似乎又是开始那种锐利淡漠和嘲讽了。
我忍不住苦笑,也许一切回到原点是好事。
“我累了,到外屋歇会儿,你伺候你们家少爷一晚上吧。”我起身,对青屏吩咐。既然折腾了她,索性麻烦到底。我刚准备开口说让青屏明天白天再回屋好好补个觉,我放她一天假,却忽听朱离道:“你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