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龙生与死 作者:权赤延-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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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龙是有名的孝子,他同父亲贺士道的感情极深,这不仅是由于血缘之亲,而且有共同的追求,多次一起举义,拥护孙中山,反对袁世凯,反对北洋军阀。贺士道就是为了协助贺龙扩充靖国军,带着贺文掌赴澧县购买枪弹时,遭柏家厚袭击中弹身亡。就在贺士道牺牲前两年,贺龙曾专程去黄石观音寺拜望智莲和尚,听。说智莲和尚已不幸病逝,便特地给智莲刻了一块石碑,立在墓前。现在这块“智莲纪念碑”就保存在湖南博物馆。贺龙为什么这样怀念智莲和尚?就因为智莲曾救过他的父亲贺士道。当贺士道被敌兵追杀时,智莲将贺士道藏进供奉菩萨的神柜中,使他得以脱险。贺龙对智莲的感情有多深,对柏家厚的仇恨就有多深。正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就在贺龙沉吟间,几名旅长已愤然出声:“柏家厚是师座的杀父仇人,恨不能把他抓住活蒸了,哪里能够去请他……”
“不,”贺龙将手一摆,定下决心,“为国办大事,个人私仇不能计较;孙中山委任我为建国川军第一师师长,授我中将衔,我在就职仪式上刚讲过,龙当激励保国卫民之素志,以尽义务于国家。现在袜马厉兵准备北伐,怎能以个人私仇影响国家之大事,先生之主义?”
说罢,贺龙便给柏家厚写了一封亲笔信,派一位幕僚去找柏家厚。
柏家厚见信后,始而惊愕,继而大受感动,对那幕僚慨然表示:“请转告贺师长,他如此宽宏大量,不计私仇旧怨,家厚敢不竭尽全力以效犬马之劳?家厚一定不负师座委托!”
柏家厚几经努力,终于把这支队伍拉过来,跟随贺龙一道参加北伐。贺龙就派柏家厚当团长,带领这支部队。
贺龙生与死一排龙,一排明
一排龙,一排明
父亲贺龙与他的政委关向应友谊极深,用当时老红军的话讲,叫贺关一体,好得穿一套衣服,亲得像一个人。
“贺关一体,亲得像一个人”不假,“好得穿一套衣服”却不准确,有点误会。他们一个司令一个政委,不是穿一套衣服,而是穿一样的衣服。贺龙自己做件咖啡色皮夹克,同时也给关向应政委做一件;自己的军装加个斜插兜,关政委的衣服也必定有。一句话:吃的穿的铺的盖的,要有都有,要没都没;兄弟也不会那么整齐一致,夫妻也没那么亲密一体。
父亲贺龙与母亲薛明结婚后,薛明也常去看望关向应,她就喜欢听关政委聊天,不但能懂得许多道理,而且能从聊天中得知贺龙的许多往事,更多地了解这位“传奇式”的丈夫。
“老总是好人,难得的好人。有人说他就喜欢找背运,有人说他一辈子自找倒霉,其实这正说明了他人格的伟大和精神的高尚……”关向应斜靠在垫了枕头的床栏上,不紧不慢地给薛明讲贺龙的“自找背运”。
辛亥革命前,孙中山、黄兴在两湖联络哥老会,扩大反清力量。孙中山闹革命几起几落,贺龙始终不渝站在孙中山一边,越是革命受挫,他态度越坚决:
陈炯明叛变革命,孙中山被迫转到上海,这是孙中山企图依靠军阀武装完成其民主革命的一次重大失败。远在川东的贺龙得知孙中山处境困窘,马上派人赴上海晋谒孙中山,表示坚决支持孙中山。孙中山非常感动,给贺龙写了封回信:“周参谋持来大札,备悉一是。边缴久戎,艰苦逾恒,而壮志不渝,忠诚自矢,真可谓干城之奇,当勉望于无穷者也……”
后来,孙中山与列宁通信,提出了“联俄、联共、扶助工农”的三大政策。
后来,孙中山委任贺龙为建国川军第一师师长,授中将衔。当时父亲贺龙还不满二十九岁。他接受委任令后一个月,孙中山便逝世。噩耗传来,贺龙万分悲痛,下令部队停操一月,降半旗三天以示哀悼。
1927年,蒋介石和汪精卫先后背叛革命,“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人。”血雨腥风中,大批共产党员及革命者被屠杀,意志薄弱者纷纷叛党脱党。就在共产党处于最危难之际,贺龙又“自找背运”以一军之长的“尊贵身份”,脱下皮鞋换草鞋,不当国民党中央委员,不当江西省政府主席,不为三百万大洋所动,领导并直接指挥了“八一”南昌起义并且在革命的最低潮之际,毅然加入了共产党。
“对于贺龙的‘自找背运’,蒋介石十分不理解。”关向应笑着摇摇头,咳过一阵,又接着说,“抗战开始后,1938年,老总跟彭德怀、刘伯承、林彪去洛阳,参加蒋介石召集的第二战区师长以上军官会议。老总回来跟我说,蒋介石还找他单独谈了一次话……”
那是1938年1月17日,蒋介石在一间小客厅接待了贺龙。当贺龙在侍从引领下踏进门时,蒋介石立起身。他没有迈步迎上,立在那里两眼不眨地望着贺龙,有点出神的样子。国民党许多高级将领见过贺龙,也听过关于他的各种传说,这些传说当然也传入蒋介石耳中,蒋介石常常纳闷,为什么出类拔萃的将领都叫共产党拉去了?
贺龙从容庄严地走过去,伸出右手:“委员长!”
“哦,贺将军!”蒋介石仿佛刚回过神,忙伸手出去,并且勉强带出笑容,“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
“打交道可很久,从北伐时候开始。”贺龙的闪闪目光同蒋介石的目光相遇。蒋介石的目光颤了一下,转身做个手势:“坐吧。”
蒋介石自己也坐下,不得不提一句北伐:“你在湖北、河南打得都不错,那时我就很注意你……”
蒋介石突然停住嘴。确实,那时他就高看贺龙,竭力想把贺龙拉过来。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为求贺龙,他先后派过三名代表,许以国民党中央委员、江西省政府主席,许以上海南京的小楼,许以三百万大洋……他还不曾花过这么大代价,结果呢?第一次派去的李仲公秘书长被贺龙抓起来送交了总指挥部,第二次派去的朱绍良又被抓起来,押往九江交军事法庭,第三次派去熊贡卿、梁素佛,不但被贺龙抓起来,而且进行了公审,最后居然予以枪毙……
从此,蒋介石死了这条心。这些往事现在怎么好提呢?蒋介石缓缓呼口粗气,转了话题:“你的一二○师部署情况怎么样?”
“配合忻口战役,我们攻占了雁门关、太和岭,截断了忻口之敌后方的主要交通道路。”贺龙介绍情况,“友军失守忻口,太原告急,我一二○师派兵至大同、雁门关、忻县及太原以西,在北起左云、右玉、清水河,南至汾离公路的广大地区分散地开展游击战争,打击敌人。”
蒋介石缓缓点头,又问:“现在部队装备情况好吗?”
贺龙摇头:“装备很差啊,枪都是秃的。”
“秃的?”蒋介石下意识地将手在剃过的光头上挠过。
“没有刺刀,秃的。”贺龙做个手势。
“懊。”蒋介石把头点一点。
“我们在塞外,天气很冷,军官士兵都没有皮大衣,没有皮帽,子弹也少得很。”
“喔,困难不少……”蒋介石表示同情地点点头,却绝不提给一二○师补充装备,眼皮慢慢眨动两下,忽然把眉头一皱,望着贺龙问:“民国十六年,你为什么好端端的军长不当,跑去参加共产党的南昌暴动?”
贺龙笑,爽直地将手一划,划出分道扬镳的那条线:“我和委员长政见不同嘛!”
蒋介石已经当惯了领袖,很久没人用这种语气手势同他讲话,最初一怔之后,脸沉下来,但马上又想起对方的身份,不便发作,可也无话好讲,彼此都沉默了。
这种尴尬对蒋介石讲还善于应付的,他喝过一口茶,便将手轻轻摆过:“过去的事算了。”他用了比较亲近的语气,“云卿,你家里可好?”
贺龙望一眼蒋介石,那目光令蒋介石心悸,刹那间便后悔不该问了。然而晚了,贺龙嘴角冷冷地牵动一下,硬梆梆掷来一句:“我家的房子被烧,家里的人被杀光了,八十多口子,剩下我贺龙一个拿枪的。”
蒋介石虽有点思想准备,贺龙的回答仍然出乎他所料。当年他下令“宁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人”,对苏区围剿,石头过刀,林木过火,何等的惨绝人寰,却并未料到对贺龙一家也是“房子被烧了,家里的人被杀光了。”如今面对这位“剩下”来的“拿枪的”贺龙,他那一时的尴尬是任何人都不难想象的。他嘴唇微笑,面对贺龙愣了片刻,终于将嘴巴一抿,鼓出一点说话的勇气。
“喔,我知道,你是老革命。”
他再不敢将目光转向别处,一眨不眨盯着贺龙,并且朝贺龙的腰间频触频瞄,匆匆讲几句“大敌当前,合力抗战”之类的话便草草结束了这次会面。
据说,蒋介石直到望着贺龙走出屋门,才松了一口气,朝靠背椅上一仰:“以后我不要见他了。”
蒋介石这一辈子,无数次地听到贺龙,无数次地说到贺龙,见面却只有这唯一的一次。以后虽然还有见面的机会,他都是把手一摆:“我不要见他。”
他是不是害怕贺龙?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三十年后林彪搞反革命时,似乎是和蒋介石一样的毛病。当贺龙按毛泽东的意见去同林彪谈话时,据林彪秘书讲,整个“林府”上下紧张,派专人在叶群指挥下监视贺龙的腰际,怕他是个“拿枪的”。
国民党蒋介石将贺龙的家里人“杀光了”,却杀不绝。用老同志们的玩笑话讲,薛明与贺龙结婚后,很快便怀了“龙种”。听到这个消息后最感高兴的,自然又是关向应。不幸的是关向应患了病是肺结核。那年月,那环境,肺结核无异于现在的肺癌,算得上是绝症。有幸的是,薛明有孕,亲密一体的老战友又要多个接班人。关向应一次又一次叫薛明来聊天。
“老总和我两个人无话不谈,彼此了解得像一个人。他爱兵如子,比我会关心人。我们两个人看了好多书……”关向应声音悠缓的讲述着,像是在讲一个古老而亲切的故事。“他这个人聪明,知识面非常广……”
“你别乱夸奖。说他打仗行,我相信;说他有文化,知识面广,我不信。”薛明摇头,“他这个人厚重少文。”
“你了解我了解,你跟他结婚才多久,我他去一起打仗,回来睡一个屋子吃一锅饭,又有多少年?”关向应咳一阵。薛明帮他轻轻擦去额上的汗。关向应喘口气:“你说,老总和周逸群哪个文多?比文谁能比赢?”
“还用问?他们俩一文一武配合那么久,当然周逸群是文胜,他是武强了。”
“你片面了不是?”关向应笑道:“给你讲个事儿。周逸群和老总比文,拿来一本小册子,两个人先比赛阅读。贺龙读完一遍,周逸群已经读完一遍喝了一杯茶还帮贺龙纠正三个错别字。结果是周逸群赢了。接着比赛背诵,同样一段文字,贺龙读二遍就背出来了,周逸群没背下来。结果是老总赢了第二局。第三局比赛理解,周逸群联系古今中外多,贺龙联系社会现实和民族历史多,比了个平手。最后结果是平手。你说我是不是乱夸奖?”
薛明脸红红地喃一声:“算我没说还不成?”
“老总懂历史,懂社会,经验非常丰富,一般的领导同志都比不了他。他讲理论话不多,可是言简意赅,一说就是本质。老兵常说:‘贺龙三句话,胜过一堂课。’你有这个本事吗?你当组织部长的没有,我当政委的也没有。”关向应半靠枕头,仰面望着天花板,情思悠悠地继续说,“多少年我们睡一个屋子,夜夜聊天,聊历史人物,天南地北。有人把他比作夏伯阳,我非常不同意。夏伯阳怎么能同贺龙比?他不是师长团长的角色,老总么,他是统帅人物,运筹帷幄,指挥千军万马。我们聊天,都对岳飞这个人物有好感,常常谈起岳飞……”
薛明点点头,她听许多老同志讲过,岳飞在贺龙心目中是占有很高的地位的。北伐时,贺龙首战鄂西,以装备简陋的一个师,击溃吴佩孚数倍于己的兵力,攻克宜昌,俘敌两个整师,缴获了其全部武器装备,一时间,贺龙的名字如隆隆雷声滚过湖北。大军向北,保卫京汉路,穿越上蔡,强渡瀑河,将张学良集结于小商桥、逍遥镇一线的奉军主力彻底击溃。接着克临颖,一路歼灭朝阳寨、石佛寺、朱仙镇,最后攻占开封府。
贺龙在下达命令时,曾鞭指地图慨然道:“开封,就是宋朝时候的汴京。我们现在走的恰好就是当年岳飞北伐的路线。收复汴京,直捣黄龙!我们北代的‘黄龙’在哪里?就是北上幽燕,直捣奉京!”贺龙所言奉京就是指奉系军阀张作霖的老巢沈阳,他将鞭一挥,指向各团指挥官:“不过你们要注意啊,小商桥是大将杨再兴落马的地方,当心落马哟!”
北伐军攻克开封,士气高昂,声威大震,本可以一鼓作气,“北上幽燕,直捣奉京”。可是,宁汉分裂,蒋介石背叛革命,准备西征武汉,贺龙一天接几道命令,严令他率所部回师武汉。
“又是十二道金牌啊!”贺龙痛心顿足,“我们比岳飞,只多走了几步路,可惜可叹!”
同贺龙参加北伐的老兵都知道这段史实,当时贺龙麾下的团长刘达五对此也有详细的回忆。由此也就不难明白贺龙为什么对岳飞的感情特别深。
关向应回忆他与贺龙谈论岳飞的情景,将目光转向薛明,换了深沉的口吻,缓缓道:“人无完人。岳飞不错。老贺也不错。他需要有个家庭,家庭要有个孩子。我现在是病人了,都说贺关一体,我只希望贺龙有个好家庭,好妻子,养个好儿子。共产党人不是不讲感情,也希望有天伦之乐。我们共事十多年了,我对他佩服,我就希望他有个孩子。我整天躺床上起不来,没事情。我连这个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
“关政委,你想那么远……”薛明脸红上来。
“不远,快了。”关向应的脸更红,那是肺病人所特有的红色。“我躺床上没事,就想老贺。我看到他有了家庭,有了妻子,我还要看到他有孩子。我起个名字不知你们愿意不愿意?”
“关政委,”薛明羞涩地喃喃着,“你休息,以后再谈这事。”
关向应咳一阵,深深喘口气,坚持说下去:“贺龙的孩子应该是学字辈。学什么呢?我们俩都喜欢一个人。”
“谁?”
“讲过了。夏伯阳乱闯,差点事儿,我们还是喜欢岳飞。岳飞北伐打到朱仙镇,贺龙北伐多走几步打到开封府。岳飞字鹏举。学飞不好,叫学举也不好。名字么,有名有字。把岳飞的名和字各取一字,我看就叫鹏飞吗。好不好?”
这名字确实不错,可是……
薛明说:“关政委,您是有学问的人,当然起的名字好。只是这事还早些。”
“不早。”关向应擦去额上的虚汗,胸脯微微起伏,“你愿意就是这个名字吧,我不定哪天就会死呢……”
“关政委!”薛明连忙握住关向应的手,“不,不许你瞎说。你会好的,你的病一定会养好的!”
关向应平静地笑笑,平静地闭上眼,平静地关照一句:“叫贺鹏飞。”
1944年9月28日,大雨倾盆。薛明一边忍受着剧烈的腹痛,一边喃喃:“又是下雨。”
仿佛要证明那个迷信的传说:贺龙就是活龙,如今他的后代要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