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的红飘带 -魏巍1042-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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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政望着董老,满面愁容地说:“孩子怎么办哪,董老?”
董老捋捋胡子,果断地说:“只好把他留下,这是规定。”
“可是老百姓不在家呀!”
“留下点钱。”
“留多少?”
“太少也不行,你留下三十块光洋。”
侯政从沉甸档的挎包里取出钱来,数了三十块袁大头,用纸包起来。董老接在手里掂了 掂,又沉吟了一番,说:“侯政,你看少不少,这地方老百姓困难哪!你那里还背的有大烟土吗?”
“有,有。”
侯政叫通讯员从挎包里拿出两块大烟土来,掂了掂约有一斤多重,这在贵州也值不少的 钱。为了怕群众吃亏,自红军西征以来,早已不用苏维埃的纸币,而改用白洋或没收的烟土 顶钱,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侯政见诸事完毕,就敲了敲门,说:“老李,你快一点嘛!”
“你嫌慢你来!”李治在里面不满地说。
“哎呀,我是叫你尽量的快嘛!”
不一时,房门打开,担架员进去把担架抬了出来。贺子珍头上蒙着一条大毛巾,脸色惨 白得厉害。担架下面还扑嗒扑嗒地滴着血水。在行将抬出门口的时候,贺子珍微微地睁开眼 睛,用低微的声音叫:“李医生!李医生!你把她抱过来我看看。”
李治连忙把一个用白纱布包起来的婴儿抱了过来,贺子珍颤巍巍地接在手中,睁起明星 般的眸子无限哀怜地看了一眼,然后还给李治,哽咽着说:“李医生,你把他放得离火塘近 点儿。”一句话还没说完,已经泣不成声,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子珍同志,”董老连忙上前安慰道,“现在这样处理,也是不得已呀!”
“我明白,董老,我太感谢您了!”贺子珍一边擦泪,一面声音微弱地说,“孩子跟着 人民长大也很好。如果他长大,是革命的就会去找我们;如果变成敌人、坏人,也就算了。
… “
枪声愈来愈近。董老对担架员挥挥手说:“快走!我们随后就赶上去。”
担架下山去了。董老和侯政进了房子,孩子哭了一阵已经在草堆上睡熟。侯政把三十块 光洋放在孩子旁边,那两块大烟土放在老百姓的两个大粗碗里,又用两个碗扣起来。董老一 向重视群众纪律,见地上狼藉不堪,又抄起笤帚扫了一扫。
“行了吧。”侯政望望董老。
“不,还是要留下几个字。”
董老一面说,一面从挎包里取出纸笔墨盒,坐在矮凳上,就着老乡的床铺,端端正正写 了一个纸条:本户主人鉴:我们是为干人服务的工农红军,今在苗家借地生子,实在出于万不得已。望千万不要听 信土豪劣绅的欺骗。因军情紧急,此子无法携带,深望老乡将他抚养成人,不胜感激。今留 下大洋三十元,烟土两块,仅表微意而已。
红军休养连 董必武留董老还没有插上笔,枪声已经很紧,警卫员在外面叫:“董老,董老,快走,不走不行了!”
“急什么!”董老训斥道,一面把纸笔收到挎包里,把纸条放在孩子身边,用东西压 好,然后又轻轻地拍了拍白纱布包着的孩子,同侯政一起出了房门,匆匆下山追赶担架去了。
贺子珍昏昏沉沉地躺在担架上。她偶尔睁睁眼睛,周围都是无尽的山,山浇浇浇好象永 远也走不出去似的。而在这山间盘绕着的,就是她的同志,她的队伍,那一条无尽的长龙。 再就是那无尽的云,无尽的雾和迷蒙的烟雨了。尽管离开那座茅屋已经很远,她的耳边仍然 是停留不去的婴儿的啼声。啼声是那样的稚嫩、柔弱,令人哀怜。她想摆脱这使她不安的啼 声,想想别的,却毫无效果。后来,那啼声却忽而变得象三岁的毛毛在喊她:“妈妈,妈 妈,你在哪里?”是的,由于今天这个婴儿的触动,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想念她的毛毛…
恍恍惚惚间,她果真回到瑞金沙洲坝来了。她又看到了门前那棵很大很大的樟树,和那 座简陋的木楼。在那棵樟树下,就是她的小毛毛和邻家的一个小孩儿每天玩耍的地方。但 是,现在这里空靠旷旷,没有小毛毛,也不见那个邻家的小孩儿。她走进院子,楼上楼下都 找遍了,也空无一人。“也许我的毛毛到山上采杨梅去了,”她想,出了门就往山上去找。 她爬了一座山又一座山,身体疲倦极了,仍然没有看到毛毛在哪里。忽然她看到另一座山上 有一棵大树,那棵大树底下,坐着一个抱孩子的妇女。她用尽气力爬到那棵树下,走近一 看,正是她的妹妹贺怡。她问:“妹妹,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贺怡说:“山下都是白 军,我们就跑到山上来了。”她又问:“我的毛毛呢,他到哪里去了?”贺怡朝草堆里一 指,说:“那不是么,他在那里睡着呢。”她往草堆里一看,小毛毛果然穿着单薄的衣服睡 在乱草里,小手冻得又红又肿,什么也没有盖。她刚想脱下衣服给他盖上,小毛毛就醒了。 小毛毛叫了一声妈妈,一下就扑到她的怀里,还说:“妈妈,我可想你了,你和爸爸到哪里 去了,我怎么见不着你们了呢?”又说:“妈妈,你走了很远的路,你饿了吧,我给你采杨 梅去。”说着,就从她的怀里蹦出去,跑到山坡上去了。不一时,他就采了好多鲜红鲜红的 杨梅,用小帽子盛着,高高地举起来说:“妈妈,吃吧,我知道你爱吃杨梅!”她拣了一个 放在嘴里,觉得从来也没吃过这样好吃的杨梅。正在这时,忽然听见贺怡喊:“姐姐,快 跑,敌人来了!”她往山下一望,果然,每个村庄都起了火,冒着一缕一缕的黑烟。说话 间,白军已经扑上来了。她拉起毛毛就跑。爬了一个山又一个山,到处都是敌人,累得她实 在走不动了。白军已经追了上来。一个白军军官狞笑着说:“你们跑不了啦!”她大声说: “你们要剐要杀都行,只是不要伤害我的孩子。”那军官冷笑了一声,说:“这里是匪区, 石头要过刀,茅草要过火,人要换种!小孩也不能留。”说着,就举起枪来,对准毛毛乓地 一声开了一枪,小毛毛就倒在了她的怀里…
贺子珍惊叫了一声,醒了过来。睁开眼看了看,周围仍然是烟云蒙蒙的群山,自己仍然 躺在担架上。听了听,后面枪声正紧,雨还在下。自己枕边冰冷潮湿,也不知是雨水,还是 泪水。
听见她的叫声,董老和侯政一齐跑了过来,急火火地问:“子珍,你怎么样了?”
“没有什么。”贺子珍含汉糊糊地说。
细雨仍然没有停止的样子,担架随着长长的行列继续行进。担架上不断地有东西滴落下 来,分不清是血水还是雨水。
后面,依然是纷乱的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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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的红飘带 (二十一)
在莽苍苍的烟雨中,驰过来几匹战马。马上为首的那人,披着一件灰色的旧棉大衣,八 角红星军帽下,头发长长的,很容易看出那就是毛泽东。
他同警卫员小沈,还有几个骑兵通讯员紧一阵慢一阵地向前赶进。正在行进的红军队 伍,见他们过来了,就往路边略闪一闪。行进间,忽见前面一支队伍比较松散,行列中还有 好几副担架,小沈就提醒说:“毛主席,前面是不是干部休养连哪?”
毛泽东一看,果然是休养连,就立时收缰下马。小沈同几个骑兵通讯员也跳下马来。前 面已经交代,这休养连中有共产党著名的“三老”,其中还有毛泽东的老师,所以毛泽东、 周恩来、朱德等领导人,凡在行军途中遇上这个连队,出于尊敬,从来不扬长而过,而是立 即滚鞍下马,到三老面前,恭恭敬敬地问候一番才上马而去。这几乎成了惯例。今天毛泽东 遇见他们,当然也是这样。何况他已经好久没有看到他们。
毛泽东把缰绳交给小沈,向前走了不远,就看见徐老的背影。徐老拄着一支红缨枪,正 走得十分有劲。他戴了顶红星军帽,却穿着一件非常不合体的古铜色的皮袍。由于皮袍过于 长大,不得不在腰里拴了一根绳子把两个角掖起来,再加上皮袍没有领子,使人越发觉得好 笑。有人谑称徐老穿了一件“龙袍”,大概就指的是这件袍子了。
“徐老,您身体好哇!”毛泽东赶到徐老身边一边走一边亲切地说。
徐老转过脸来。毛泽东这才看出,他的帽子只有红星没有帽檐儿;听人说他的帽子丢 了,这顶帽子是他自己缝制的。他那旧式的蚂蚱腿儿眼镜,也少了一条腿儿,用细绳子系在 耳际。但老人的眼睛却很有神。他一看见是毛泽东,就高兴得笑了,更有力地亮开大步,还 带着自豪的口气说:“你瞧,我一次队也没有掉!润之,我看你倒瘦得厉害,还是夜间办公?”
毛泽东笑着点了点头。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笑着说:“徐老,我听说别人对你有意见哪!”
“什么意见?”徐老一愣,偏过头来看了一眼。
“你怎么老是不骑马呀?”
“噢,是这个。”徐老笑着说,“我早说过,一骑马我就腰疼。”
毛泽东过去曾听人说,徐老所以不骑马,是因为他那匹马太老了,很怜惜它,舍不得 骑;后来就给他换了一匹,他仍然不骑,显然就不是这原因了。
“腰疼?”毛泽东笑了一笑,“恐怕不是这原故吧?”
“润之,你要追问,那我就对你实说了吧。”徐老颇为严肃地说,“这个问题,我是经 过考虑的。马者,代步也。以代步为步,不以步为步,是舍其本而逐其末,久而久之,则体 弱难举步矣,一旦无马,将如之何?”
毛泽东哈哈大笑,说:“道理是对,但您年纪大了,还是要适度为好。”
徐老这时回过头,亲切地望了望他那匹小马。一个小鬼牵着它,上面除了徐老的行李, 还驮了许多书,另外还有两个别人的背包。徐老用手亲爱地抚摩着他的小马,哆哆嗦嗦地, 象抚摩他的儿子似地,说:“你瞧,它驮的东西已经很不少了!”
毛泽东望了望那个牵马的小鬼,显然就是人说的“小马伕”,上次贺子珍说,小马伕骑 在马上,徐老拉着马走,想必就是这个小鬼了。
关于骑马的事,毛泽东只好说到这里。他看见徐老背上还背着两个口袋。一个小一点的 还好看,那个大的全是用五颜六色的碎布拼缀而成。的里多落的,象装着不少的东西。
“您那里面装了些什么呀?”毛泽东问。
“这都是丢不得的。”徐老说,“这个小口袋里,是我的文房四宝,遇见好墙壁我就拿 出来写几条标语,很方便的。这个大口袋,里面钉子、绳子、锥子、锤子都有,别人最看不 惯的就是我这个口袋,老是劝我把它扔掉。他们还取笑说,这是我的‘百宝囊’。有一次, 走到荒郊野外,一副担架断了,谁也没有办法,就是靠我这些东西才整好了。没有我这‘百 宝囊’行吗?”
毛泽东微笑地点点头,知道老人有个倔脾气,也就不再与他争辩。
两个人边走边谈。徐老忽然转过脸问:“听说,我们又要打遵义?”
“是的。”毛泽东说,“娄山关今天一早就打响了,打下娄山关,就打遵义。”
“那太好了。”徐老手舞足蹈地说,“遵义真可说是个文化城,藏书很多,《三通》都 全,我本来想建个大图书馆,后来部队一撤,办不成了。这次再占遵义,还派我做这件事 吧!”
毛泽东见他兴致很高,连声说好。
谈笑间,干部休养连的女指导员李樱桃走了过来。她笑盈盈地给毛泽东打了一个敬礼。 她是纺织女工出身,在无锡和上海都领导过罢工斗争。后来在白区呆不住,才来到苏区。长 征前,她是一个省委的妇女部长,因为精明强干,作风泼辣,才被调来当指导员的。
毛泽东打量了她一下,见她腰扎皮带,脚穿草鞋,红星军帽下露出短短的黑发,皮带上 还挂着小手枪,显得十分英武。令人奇异的是,她虽然经过数千里的奔波,依然两颊绯红, 光艳照人,简直真象刚摘下来的樱桃那般新鲜红润。毛泽东一面同她握手一面说:“樱桃,你们的工作搞得很不错呀,几个老人都没有出问题,这就很好。”
“他们还帮我们做了很多工作呢!”樱桃笑着说。
毛泽东早就听说,樱桃这人有一个谜。因为她人生得漂亮,又聪明伶俐,追求的人很 多,其中不乏英俊有为的人,但都被她一概拒绝。至于究竟是什么原因,谁也不知,她自己 更是一字不露。毛泽东忽然想起这事,就笑着问:“樱桃,你的政策改变了吗?”
“什么政策?”
“你那个一贯的独身政策呀!”
樱桃低头一笑,说:“主席,你的消息也太灵通了,这个,我找时间向你汇报吧。”
“好,”毛泽东又笑着说,“这件事我非要弄清不可!”
他一面走,一面问:“谢老呢,谢老在哪里?”
樱桃往前一指:“那不是,他到前面去了。”
毛泽东顺着樱桃的手指一看,谢老正随着队伍爬一个小坡。他穿着宽大的棉军衣,拄着 一根小竹竿儿,看来相当吃力。毛泽东由樱桃陪着赶上前去,见他额头上都是汗水,他比董 老还小几岁,身体却差多了。
“谢老,你还吃得消吧?”
谢老停住脚步,转过略微发胖的脸,眯细着眼,问:“是润之吗?”
“是我呀。”毛泽东笑着说,“您怎么没戴眼镜呢?”
“咳,不敢戴呀!”谢老拍拍上衣的口袋,理着胡子叹了口气,“我就怕把眼镜摔了。 昨天,到了宿营地,我一看眼镜没了,把我急得登时出了一身冷汗。我想可能是休息的时候 丢了,又跑回五里路去找,附近草里都翻遍了,也没找到。我说,糟了,这一路什么也干不 成了,书也不用看了。谁知道我一摸书,鼓鼓囊囊的,原来把眼镜夹到书里去了。”
毛泽东笑起来,说:“还是戴起来好,那倒不容易丢。”
“可是,你看看贵州这个路!”谢老指了指油滑的红泥路和莽莽烟雨中不尽的群山。
毛泽东看见谢老的脖子里系着一条鲜艳的红带子,胸脯鼓鼓囊囊的,棉衣里似乎挂着什 么东西,一时颇感惊奇,就问:“谢老,你脖子里挂的是什么呀?”
“噢,你问的这个,”谢老拍着胸脯儿,得意地笑了笑,“这是咱们的宝贝呀!”
谢老说着,解开上面两个扣子,露出一个红绸包包,象基督徒挂着十字架,正好垂在胸 前。毛泽东一时看不出是什么,谢老更加得意地笑着说:“这是咱们苏维埃共和国内务部的大印哪!你说还不宝贵?”
毛泽东正要问个究竟,樱桃笑道:“上次过土城,敌人追得很紧,谢老忽然坐在地上,不走了,他把上衣脱下来,露了个 光膀子… ”
“那是干么子?”毛泽东笑着问,“是要同敌人拼吗?”
“是呀,大家都觉得奇怪。我就问,‘谢老,你要干什么呀?’他也不理,就把这个大 印从挎包里取出来,用红绸子包好,贴着他的胸脯挂在脖子上。然后才穿上衣服,微微一 笑,说,‘这就再也丢不了啦,除非是敌人把我捉住,那我就同我们的苏维埃共存亡 了!’”
毛泽东一面笑,一面不住地点头赞叹。谢老捋着胡子,很认真地说:“现在四面都是敌人,什么情况都会发生,还是这样做稳妥些。”
毛泽东望着谢老,有兴趣地问:“谢老,你现在还写诗吗?”
“偶尔写几首,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