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那个秋季-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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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鬼把甲鱼放进了盆里。甲鱼进了水,松口了,丢下了酒鬼的皮裤带。经过这一阵子的折腾,甲鱼一定累坏了。它卧在水里,长长的脖子与四只脚一同收进了壳内,水面上冒了只气泡。甲鱼团起全身,像一只河蚌。
酒鬼小心地把它们重新码回到架子上去。
酒鬼拉起了窗帘。
~切又回到当初,幽暗,宁静。像经过了一场梦。
“喝点酒吧。”酒鬼说。
耿东亮接过来,仰起脖子,咕略一声就全下去了。
耿东亮坐在了沙发上。他回过头去,想看一眼角落里的架子。这刻儿他什么也看不见。
黑暗之中只有酒鬼的眼睛闪动着光亮,像酒杯上的清冽反光。
“你为什么养这些东西?”
“总得有样东西陪陪我。”
“你可以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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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欢狗。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狗,狗全变成了人。狗越来越像人。狗越来越通人性了。狗就是我们自己。”
“你还可以选择猫。”
“我更不喜欢猫。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盯着你,可是锋利的爪子说过来就过来。这东西又柔媚又凶猛,像女人,养猫还不如结婚呢。”
“你为什么非要养这些东西?”
“它们至朴至素。形式简单,气质混沌。”
耿东亮缄口了,他的视线再一次适应了这间屋子和昏暗。他望着那只木架。昨天夜里那些河蚌与甲鱼陪了他整整一夜,它们将一直陪下去。这些东西并不恐怖,可是疹人,一想起来耿东亮就觉得自己的躯体内部布满了蛆蚓,成千上万,在身体的内部拱成一团,又粘乎又热烈,耿东亮浑身爬满了鸡皮疙瘩。
“没有所谓的动物,”酒鬼说,“所有的动物都是我们自己,人类使动物成了我们的一个部分,一个侧面。”
寻呼机又响了。它打断了耿东亮与酒鬼的对话。耿东亮知道又是李总在呼他了。耿东亮不想回李总的电话,然而,不能不回,因为找他的是李总。耿东亮望着寻呼机,自从有了这个破玩意,他的生活就成了李总的一间牢房,李总什么时候想提他,都可以把他提过来。
这真是一件让人没法回避的事。耿东亮这么想着,用一声叹息打发了自己。
耿东亮走进录音棚的时候李总早已站在那儿和舒展说笑了。李总一定说了一句什么好笑的话,舒展都笑得弯下了腰。舒展一见到耿东亮就止住了笑,很热情地走上来,喊耿东亮“红枣”,招呼说:“你来了?”耿东亮不喜欢别人称他红枣,耿东亮一听到“红枣”,幼稚的一面就显露出来了,他拉下脸,很不高兴地说:“叫我耿东亮,别叫我红枣。”李建国看在眼里,却不说话,走上来,一手搭在耿东亮的肩膀,一手揽过舒展的腰,一脸的含英咀华。李建国说:“红枣我们今天来试试声音,看一看效果。”李建国把“红枣”两个字叫得明明白白,耿东亮却失去了抗争的勇气,耿东亮一下子又累下去了。
说着话门外站着的那个男人便走进来了,大概是公司里请来的服装师。他从胯上取下黄色软塑料米尺,在耿东亮身体的各个部位量下一组阿拉伯数字,飞快地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李建国递过来一张乐谱,是正在走红的《纤夫的爱》。李建国说:“会唱么?”耿东亮说:“会。‘”
李建国拍了拍耿东亮肩,说:“就用这首歌试试,找一找感觉。”耿东亮张开了胳膊,让服装师在两腋底下量胸围,耿东亮说:“量这么仔细做什么?”李建国说:“总得有几身像样的行头,要不然你怎么演红枣呢?”这时候服装师却把手伸到耿东亮的裆里去了,随后把黄色软皮尺从裆里抽出来,量他的聘高与大腿。该量的差不多全量了,就差生殖器的长度与直径了。
这时候卡拉OK的伴奏带却响起来了。~切都事先预备好了局面,是《纤夫的爱》,耳熟能详的,耿东亮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到发音方式上来,呼吸的深浅以及喉头的位置,否则一开腔又会跑到美声上去的。那么洪亮,那么正经,那么通畅,一点普通人的世俗情怀都没有。
耿东亮把喉头提得很上,尽量让气息靠前一些,有效地控制了胸腔、口腔与颅腔的共鸣,用近乎吼叫的方式,总之,用一点都不加修饰、一点都不做假的发音方式,一开口果真就通俗多了。
妹妹你坐船头
哥哥在岸上走
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妹妹你坐船头
哥哥在岸上走
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舒展的演唱从一开始就是“民族”的,不是美声,不是那种木桩一样钉在地上的,庄重的,威严的,僵硬的,呆板的,张大了嘴巴引吭高歌的。她一开腔腰肢和手臂就如风拂杨柳,目光里头含了烟又带了雨,路起了脚后跟兀自在那里自作多情,她习惯性地仰起脸,冲了“哥哥”耿东亮情深意长。而口腔的共鸣用得又是那样的纯熟,甜、嗲、娇、媚,一副惹事生非的样儿,一副撩拨人的样子,一副欲说还羞的样子,而一双迷蒙的眼睛也就欲开而闭了。
小妹妹我坐船头
哥哥你在岸上走,…··
她后退了两步,深情地用碎步重新走上来,像涌上来的一个浪头。“小妹妹”依偎在耿东亮的胸前,柔软,妩媚,欲私欲死。
我俩的情
我俩的爱
在纤绳上荡悠悠
(哦……)荡悠悠
耿东亮显出了傻气。他不呼应。不怜香惜玉。不投桃报李。不抱你入怀。耿东亮就弄不懂舒展的“爱情”怎么说来就来了,怎么一下子就能这个样子无中生有了,都难分难舍了,耿东亮看了一眼舒展,一不留神,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一步一回头(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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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在我心上流——
只盼太阳它落了西山头(哇)
让你亲个够
哦哦哦哦哦哦——
哦哦哦哦哦哦——
舒展一上来就这么不要命地抒情,眨了眼睛拼命地做温柔状,做山花烂漫状,做纯真无邪状。然而总脱不了潜在的老于世故。她的漂亮面孔因为这种努力变得令人生厌。耿东亮无缘无故地痛恨起这个小女子来了,连做一对假情侣的愿望也没有了。
轮到耿东亮的时候他那口气就没能提得上来。
李建国说:“停。‘李建国总经理表现了他的善解人意,他走到耿东亮的面前,表情显得相当平和。”我也是唱美声的,“李建国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抬起头来却把目光送到耿东亮的脸上去了。”美声只注重声音,演唱的时候不太留意体态的神情,这是美声在表演上的缺陷,当然,歌剧除外。就是歌剧也还是显得过于僵硬。我们不行。你显得过于庄重了。我们不能这样。我们这样还怎么拍MTV?你们俩得起腻得粘乎,得让天下的少男少女找不到北。“
舒展十分大方地说:“会好的,我们有信心。”
耿东亮一点也不掩饰脸上的沮丧,不高兴地说:“我不习惯这种唱法。”
“唱歌呢,说白了就是演戏。”李建国很有耐心地说,“再来,我们再来。”
然而耿东亮不行,还是不行,连声音都变了,都回到美声上了。这一次失败使耿东亮变得有些恼怒了,而舒展甜蜜已经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像人来疯都收不住脚了。耿东亮便把这腔闷气迁移到舒展的身上去了。耿东亮默然不语,但是一听到舒展的声音就来气。可是人家也没有做错什么。这就更气人了。
“今天就到这儿吧。”耿东亮说。
“慢慢来,”舒展说,“练多了就会条件反射的。”
李建国没有勉强,他再一次走上去,拥住了耿东亮和舒展,一只胳膊挽了一个,这样的时刻李建国总经理显示出了一个优秀教师的看家本领,循循善诱,兼而诲人不倦。
“他只是内向,有点放不开,习惯了就会好的。”李总这么对舒展解释,好像耿东亮对不起她了。
“很简单的一件事,”李建国说,“我们只当做一种假设,而假设在某种程度上才是最真实的,我要求你们成为情侣,正爱得死去活来。一个是白马王子,~个是白雪公主。让所有的人一见到你们都觉得自己白年轻了、白活了。”李建国用双臂把他们推到一起,很开心地说:“这不难,拥抱一下。”耿东亮和舒展就拥抱了那么一下,很别扭,像日本相扑,头靠得很近,而屁股却撅得很远。“我要的就是那个意思,情侣,爱情,本来也就是那么一个意思。”
舒展冲了李总很好看地微笑,舒展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她微笑得越是好看耿东亮心里头就越不舒服了。耿东亮连平常心都没有了,只想离开她。离得越远越好。
酒鬼在这个晚上似乎喝多了,一见到耿东亮他脸上的兴高采烈就显得没有来由,酒鬼大声说:“我带你到一个地方走走,一个有意思的地方。”耿东亮不想动。每一次从公司回来他都带着一身的疲惫,没有例外,耿东亮说:“以后吧,我一点兴致也没有。”酒鬼放下酒杯,走上来就拉耿东亮的手,耿东亮全身都是汗津津的,正想坐在空调的下面贪一些凉,酒鬼却把他挽起来了。酒鬼的脸上有一种被夸张了的神秘,他用一只食指封住自己的嘴唇,说:“用不了走很远,神奇的地方从来就不在远处。”
客厅里的对门有另一扇门,有门就会有另一个空间。耿东亮差不多没有注意过这扇门,依照生活常识,这里或许是一间储藏室,或者是一间书房,酒鬼拉住耿东亮,随手取过一只麦克风,蹑手蹑脚地朝那扇门走了过去。他打开了那扇门,屋子里很黑,像时间的一个黑洞,一掉进去似乎就再也出不来了。耿东亮有些害怕,看了黑洞洞的屋子一眼,又看了酒鬼一眼,一股更阴冷的气息进一步在这座屋子里弥漫开来了。酒鬼并不理会耿东亮,自语说:“我喜欢有意思的空间形式,我喜欢出其不意的空间形式。这儿是我的天堂!”酒鬼说完这段话就掼下了墙上的隐形开关,黑洞洞的房门口骤然间灯火通明,称得上流光溢彩,然而,没有空间形式。耿东亮跟在酒鬼的身后小心地走进去,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明白了这个空间的所有秘密,这间屋子所有的六个几何平面全部贴上了镜子,上下左右前后,全是镜子。
镜子的包容性使墙面与墙面失去了阻隔,成了无边的纵深。灯光与灯光交相辉映,镜子与镜子使灯光只剩下抽象的亮,而空间彻底失去了几何形式,如宇宙一样,只有延伸。宇宙里空无一物,只是在某一个角落有一扇门。
酒鬼与耿东亮就站在门前,耿东亮不敢动。这一脚迈出去他一定会坠入到浩瀚的宇宙空间里去,他会失去体重,像粉尘或细羽那样四处纷飞。
“还是有钱好,”耿东亮一定下神来就对自己这么说,“有了钱宇宙就会跑到自己的房间里来,在自己的房间里无中生有。”
酒鬼关上门,跨到了宇宙的正中央,他像一座不会发光的星座飘浮在宇宙的某个位置,既没有坐标感也没有空间感,只是另一个物质形式。耿东亮站在原处,不敢动,他一动似乎立即就会召来灭顶之灾的,酒鬼却对了麦克风吼起来了。
阿拉木事住在哪里
吐鲁番西三百六
他反反复复就这么两句,好像他这一生中会唱的歌只有这么两句。他~遍又一遍地反复,一遍又一遍地回忆。他的声音糟糕透了,沙哑掉了,钙化了,像被烟酒风蚀得不成样子。像西部的地面,一有风吹草动就会纷扬起数不清的小颗粒,他在演唱的过程中身体的动态极度地夸张,手在空中不住地抓,却什么也抓不住,那种无处生根与无能为力成了种痛楚。酒鬼的脖子被歌声拽得很长,而胳膊与腿的挣扎使他看上去完全像一只乌龟,也许这就是歌手的命运。没有歌声的时候他是一只河蚌,执着于歌声的时候他只能是一只甲鱼。在他的生命中,躯壳的意义完全等值于身体的形式。酒鬼站在宇宙的中央,他的全部身心都在呼唤阿拉木罕。
他就是阿拉木罕,但阿拉木罕从他的生命机体中剥离开来了,与他有一段三百六十里的恒距。
总之,“阿拉木罕”在这里又不在这里,是自己又不是自己,像海流之于岸,烧酒之于醉,身体之于梦。
酒鬼重复这两句歌词足足有二十分钟,或许更长,他解开了上衣,他的吼叫模样只有三分像人,剩下来的七分则全部像鬼。屋子的密封极好,再怎么吼叫也不会把声音传到宇宙的外面去的,灯光在照耀,屋子里的温度上来了,酒鬼的额头与脸上出现了汗粒,这些汗粒成了光芒,放出孤独而又热烈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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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鬼停止了吼叫,他的这场疯狂的举动与其说是‘唱歌“,不如说是一种极限运动。他终止于精疲力尽。他在精疲力尽的时候脸上仍然保留一种病态的热烈。他来到耿东亮的面前,递给他麦克风,说:”你玩玩?“耿东亮没敢接,原地站着,说:”我不。“”你不?“我不。”
酒鬼没有勉强,拉开了宇宙的门。他走出宇宙之后掼掉了墙上的隐形开关,宇宙便消失了,恢复成一只黑黑的洞。耿东亮回头看着这个洞,仿佛刚刚从一场恶梦之中惊醒过来。
“你害怕了。”酒鬼冷笑着说。
“我不是。”耿东亮说。
“你是害怕了。”酒鬼说,“面对自己,没有余地,自己被自己全面包围,每一个人都难以面对。——可是你必须面对。歌手惟一要做的事情这是这个,向内,找出自己的全部纵深。
纵深即真实的程度。你的老师不是我,只能是这间黑房子。它是一只黑瞳孔,你必须和它正视,十分渺小地呆在这只瞳孔的深处。“
酒鬼回到客厅,他关掉了空调,给自己扒衣服,只在自己的身上留下条三角内裤。他几乎是赤裸地站在了耿东亮的对面,耿东亮一眼就注意到了他左腿内侧的那条巨大疤痕,从大腿的内侧一直延伸到小腿肚,足足有八十公分那么长。缝补的针线痕迹对称地分布在伤口的两边,像一只巨大的蜈蚣,卧在那儿,吸附在那儿。
这只巨大的蜈蚣实在是触目惊心。
酒鬼又开始喝酒了,他就那么站着,喝酒,喘气,让自己出歼。
“多好的歌,”酒鬼仰着头这么自语说,“只有辽阔才能生产出这样的歌。——它写了什么?”
“爱情。
“爱情?——爱情怎么能有三百六十里的距离呢?爱情的距离不能超过胳膊的长度,甚至不可以超过生殖器的长度,——否则只是爱情的梦。爱情的真实载体不是精神,而是肉体。”
“你说它写了什么?”
“当然是命运。也可以说是处境。——人总是生活在自己的距离之外,离自己三百六十里。人的意义就像光,是通过距离来实现的。没有距离光就会死亡。没有距离人也就会死亡,这句话也可以这样说,人在他不是自己的时候才是自己。人只是他面对自己时的纵度。”
“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酒鬼把电视机上的地球仪搬到茶几上来。地球仪很小,只有~只脑袋那么大,布满了尘埃。酒鬼突然拨动了地球仪,地球仪突然飞快地旋转起来,尘土纷扬起来,纷扬在它的四周。
整个地球就笼罩在一片尘土之中了。酒鬼用巴掌将地球捆住,拨到青藏高原那一块,指着它,说:“世界上最好的歌都在这儿。拥挤与瞬间万变是产生不